五月将尽,京中仍未雨。
一场权力的腥风血雨甫落帷幕,朝堂表面归于沉寂,实则每一步皆深埋暗涌。
“和亲”之议未断,只是再无人敢公然提起。裴靖之家族被削,齐王府自乱阵脚,旧势力崩塌殆尽。
但局未终。
新权未立,空出来的位子,总得有人坐上。
而她——
长公主萧令容,便是那枚最锋利也最危险的筹码。
这日清晨,御花园中百花将尽,唯有牡丹盛极一时。
萧令容独自倚在一株绛红牡丹前,手指拨着一枚半绽的花蕾。掌心微凉,思绪却缠绕成了绵密的线。
谢临醒得越来越晚了。
昨日还咳得一地鲜红,他却执意要坐起来看她换发簪,说“她不笑时冷冰冰的样子比你那支玉簪还冷”。她说你真烦,他还笑了一下,声音发哑得像野地的风。
她坐在床前看着他,一瞬间竟起了错觉:仿佛时间回到西北,帐中沙烬微热,他懒懒的躺在一边为她策马布局,萧庭在外头练兵,一口一个“阿容”,笑得天真烂漫。
可她知道,那些回不去了。
她低头轻笑了一声。
动心太迟,迟到只余下诀别。
母妃死的那一年,她不过十二岁。
皇后借口“宸妃妄图蛊惑君心”将人幽禁于冷宫。三月里风还寒,连炭都不肯送一盆。三日后传来死讯,宫人只说:“娘娘是自己撞墙的。”
萧令容偷偷去看了那堵墙,墙上血痕已被刷白,唯独地上残了一片梅花发簪。她认得,那是母妃最喜欢的簪子。
那年她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哭不能换命,比如父皇的怜惜抵不过皇后的一个眼神,比如若无权,连死都得悄无声息。
后来父皇暗中将她与萧庭送去西北,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护犊之举,也是某种无力的放逐。
也是在那里,她遇见了谢临。
“你哭得真丑。”少年将外袍披到她肩上,自己则抬手挡住风雪。
“若你怕冷,就该更早些学会怎么不被人欺。”
那时她方才十四,而他不过十七。
他一出言,便斩断了她当时所有的狼狈。
他教她怎么看地形,如何听军语,如何应变,如何收敛锋芒、藏起情绪。他也不说好听话,却总站在她身后,替她挡风。
后来她问他:“你是不是想做驸马?”
他答:“不想。”
她笑:“你倒是坦率。”
他说:“我想娶你,不想当谁的附庸。”
她当时没信。
后来她信了。
再后来,她不敢信。
如今局势暂稳,众人都在等她开口:到底愿不愿出塞,愿不愿嫁。
她却迟迟没有动作。
萧庭没催她。他知道她的心思,也知道她不会轻易说“愿意”二字。他不会让她嫁去塞外,如今的缓和也不过是当做她任性一次。
但她越是沉默,朝中便越不安。
谢临也知道。
所以那日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气息断续,还是勉强撑着坐起来,看着她说:
“你别因为我不嫁。”
“你想要就去争。留在京城未必有外面自在,匈奴和亲的诚意很足,他们的心思玩不过你。总比你在京城困在勋贵世家中做个宗妇要好。”
“若你真想走,那就走。我没本事留你在京中做回陛下的妹妹、父皇的女儿,谢临的妻。”
“但我求你——”
“若走,别回头。”
那一刻她听懂了。
不是他要放手,是他不忍她困在这皇城根下,给人争来抢去,活成囚鸟。
可他何尝不是这座牢笼里的一只鸟?
一只再也飞不动、却还要仰头望天的鸟。
是夜,公主府中灯未熄。
她独自坐在书案前,手中摊开一卷未写完的书信。信纸一角印着宫廷印章,字未成句,泪已成行。
她在想,如果她走了,谢临会恨她吗?
还是——
他会松一口气?
她自小到大都在赢:赢名声、赢宠爱、赢风头,连在朝堂之上,她都要与满朝文武一争高下。
可唯独爱她的那个人,她不敢争。
因为怕,一争,就连最后的一点“陪伴”也没了。
“殿下,匈奴使节请求觐见。”内侍来报。
萧令容放下信笔,起身。
她看了眼窗外月色,低声道:“让他们明日等在仪宾殿。”
“我自会过去。”
“是。”内侍退下。
她转身,顺手扯下一根发带,将松落的长发束起,动作利落,一如旧年西北风沙里纵马而行的她。
走不走,嫁不嫁,这一步,她终究得自己踏出去。
没有人能替她决定。
包括谢临。
不过三日,便有流言四起。
“长公主欲自请远嫁匈奴”的风,像是故意被放出去似的,不重不轻,却极快地吹遍了朝堂和宫中。
萧庭得知消息时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他未抬头,只一句:“是她放的?”
一旁的李尚书低头应声:“传得如此有章法,该是公主殿下的主意无疑。”
萧庭指尖一顿。
他从小与她一处长大,哪怕多年不言,也看得出她心底想什么。
她动心了。
不是对人,是对一件事——
对摆脱命运牢笼、掌控自身选择的渴望。
只是,她若真动了这个念头,岂是轻易能回头的?
傍晚,公主府。
萧庭在她窗前立了良久,才被宫人引进去。
“皇兄?”萧令容有些惊讶,但旋即收了笑,“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
她唇上还沾着未拭干净的茶汤,面前书案上摊着的是西北地图,角落处还标了几处胡人迁徙可能经过的路径。
萧庭目光一扫,没说话。
许久才道:“外头传得热闹,说你想出塞嫁人。”
萧令容抬眼,半真半假地一笑:“臣妹年纪也不小了,该为皇兄分忧不是?”
萧庭目光沉沉,语气冷淡:“你若真为我分忧,就不该把自己搭进去。”
“萧令容,你真以为出了这座皇城你就自由了?”
她顿住,指间搁着茶盏轻轻一旋,垂眸道:“皇兄,城中哪里自由?”
“嫁宗室,困后宅,争长短。嫁朝臣,沦口舌,斗内外。连你都不能为我赐婚谢临。”
她声音淡,却每一字都带着锋。
萧庭抿唇不语。
良久才低声:“不是我不允,是他自己不愿。”
萧庭走后不久,谢临便被她请了过来。
他身上仍裹着厚袍,咳了一阵才缓过来。她给他斟了一盏姜汤,他却推了推:“苦。”
“你不是一向不怕苦?”她笑着说。
他看她一眼,神色复杂:“这世上很多苦,都不是怕不怕的事,是值不值得。”
“你若去了匈奴,会死。”
她垂眸。
谢临声音低沉,像是压了许久:“你真以为他们想娶个公主,是因为景仰中原风采?”
“是想要你——一个有实权、有话语、有威望的筹码。”
“他们娶的是萧令容,不是个嫁出去就能被忘掉的宗室女子。”
她唇角有点发白,但仍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可留在京中,我就不是筹码了?”
“连你,都不肯为我求一次婚。你不也怕?”
谢临猛地攥紧了手指。
“不是怕,”他哑声道,“是知道你不会愿意。”
“你怎知我不愿意!”
“你不是那种愿意困在一方小院里听雨织绣、候君归来的人。”
她沉默了。
谢临缓缓伸出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指。那手冰凉,指节枯瘦,连力气都不及从前。
“你要自由,我给不了。”
“但别拿命换。”
他声音低得像是埋在风里的砂砾:“我若还有一点希望,哪怕断气前也要求一次圣旨——
求你,嫁我。”
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萧令容低着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很久,她才轻声道:“我若真嫁去匈奴,谢临,你会恨我吗?”
谢临闭了闭眼,低声:“不会。”
“我只恨自己,走不动。”
“也恨这世道,把你我困在这里,谁都出不去。”
谢临走后,夜色渐深。
萧令容坐在案前,一页一页翻着旧年留下的书信和折子。她的眼睛很亮,但藏着浓浓的疲惫。
她从不怕争,不怕赢,也不怕输。
她怕的是,一生都在别人定好的棋盘上走,最后连一句“我愿意”都不能说出口。
若谢临还能走,能站在朝堂上要她——她便不去。
可若他不能。
那她,便只剩下用这场远嫁,博一线自由。
博一个她自己的未来。
哪怕是,在黄沙深处。
而隔日,朝中便传出消息——
萧庭有意另择宗室女出嫁,以稳人心。
那一刻,萧令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根银簪轻轻从发间拔下,插回了锦盒中。
京中连绵阴雨三日。
未曾等到天晴,却忽然传来一道圣旨——
宗室女、永嘉郡主萧若微,将远嫁匈奴,以安四海。
旨意下得突兀,却也干净利落。连册封仪仗、出嫁日期都已定好,由礼部三日内督办。
一石激起千层浪。
萧令容得知消息时,正在府中裁剪锦帛。
她手一顿,布料“唰”一声被剪得斜裂,钳口不稳,一缕纤细红线从指间滑落,落在她雪白的裙摆上,像血。
“……什么时候定下的?”
她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旁人。
宫人低着头,哆哆嗦嗦地回:“刚刚宣了旨……好像是昨夜,圣上连夜召了宗正寺、礼部,还有太常寺议过。”
“永嘉郡主今晨刚刚册封,下午便定了婚期。是明年开春之前出嫁。”
“封号,匈奴未指名,便由圣上拟了,说是公主之仪,自不能随意。”
萧令容没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来。
裙角拂过锦帛,拖起轻微摩挲之声。
她进宫的那一刻,御花园的花正在飘落。
她没通知通传,径直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皇兄。”
萧庭正与中书令低声议事,见她来,抬眸扫她一眼,神色不动:“退下。”
中书令施礼退去。
房内只剩他们兄妹二人。
“你还是来了。”萧庭语气平淡,手中未停,仍在批阅一封折子。
“你为何不肯松口?”她走上前一步,盯着他眼睛问,“她是宗室女,若出了事,不痛不痒。你以为这叫保我?”
“可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
萧庭终于放下笔,靠入椅背,声音也冷了几分:“正因为知道,我才不能让你去。”
“令容,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
“你身上不只系着谢家残余的力量,还有宸妃一系的死忠、西北的部分军权,以及敬王那边如今逐渐归心的人。”
“你若远嫁,京中谁来平衡?”
“你若出了事,谁替我镇住那些依你而立的将门?”
萧令容望着他,眼眶一阵发热,却强自忍住。
“那若我嫁人,在京中呢?”
“找个能驯得了我的驸马,你是不是也不能容?”
“谢临呢?”她逼近一步,“你口口声声说不愿我远嫁,是不是心里早有定数,只是不愿我选的人是他。”
萧庭神色微动,指节微微蜷起。
“谢临身子已废,”他说,“你嫁他,将来守一辈子活寡,是你想要的吗?”
“你敢说你没有想过,若他死得更早,你一个长公主,独处宫中,日后为谁所控?”
“你活着就是政治。”
“我不能放你任性。”
这番话说得重,也刻薄。
萧令容一怔,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似的。
许久,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要被‘控’的人。”
“你既然说我不能任性,那你可还记得西北那几年,是谁与你并肩?”
“是谁忍着伤,穿甲胄,站在沙丘上听你和谢临讲兵法?”
“是为你守着西北的后方,才换来如今承平?”
“你去西北,我跟着一起去了。你不让我嫁谢临,我就不嫁了。”
“可现在我自己想选一次——你却说我‘不能任性’。”
萧庭站起身。
他眼里没有怒,也没有愧。
只有疲惫,和一点细微的怜悯。
“令容。”他低声道,“你不仅是我唯一的妹妹。”
“你也是我唯一的同路人。”
“正因为如此,我不许你走。”
“不是不肯——是不能。”
“我还需要你。”
“朝堂未稳,百官犹疑,忠臣不多,能信的更少。”
“你若去,谢临不久于世,我再无第二人可倚。”
“我们不能倒。”
这一刻,萧令容终于明白。
她与他,是站在同一条战船上。
可他们从来不是彼此的避风港。
她望着那双冷静的眼,仿佛看见了当年少年萧庭,在宸妃尸身前磕断额骨,咬牙承诺“此生不信人,只信你我”的模样。
可是现在,他还是变了。
变得冷,变得沉,变得绝不妥协。
她退出御书房时,外头下起了小雨。
风透着骨子冷,拂过她颈侧时,她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回到公主府后,所有人都不敢言语。
她只说了两个字:“收拾。”
夜里,谢临来过。
她什么都没说,只请他喝了碗汤。
他一口没动,只抬眼看她:“是定了?”
她点头。
谢临没有动怒,也没有问皇上为何。
只是轻声道:“……我护不了你了。”
“我知道你不甘心。”
“可令容,你不是输不起。”
“你只是——太想赢一次。”
她抬眼看着他,忽然问:“谢临,我若是输了,还能陪你到最后吗?”
他没有答。
只是伸手,替她把额前的发拢了拢,像从前在战地帐篷时那样,轻轻一扣,说:
“你若愿,我便等。”
“哪怕是等你回来,或者……终究没回来。”
窗外风雨更急,打在窗棂上,响如擂鼓。
她抱着臂,忽然笑了。
“那便等着看吧。”
“谁说最后就不是我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