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妄出了山门之后,就很自然地拐进了山脚的一家村店。“酒”字招旗在夜里耷拉下来,也是因日久而残破了,店家吴妄很熟,不光吴妄很熟,整个无心派都很熟————蒋姑姑。
“我家末子也是出山了,无卒这死道士也是终于老了啊。”打趣的正是蒋姑姑,夜半三更也只有蒋姑姑会在酒店等吴妄来落脚。
“也是劳您等到半夜,我师父这性子就是喜欢让人等他。”吴妄毫不客气地寒暄,蒋姑姑从小照顾他到大,早已被他看作最亲的人。
“是是,他就是喜欢别人等他,嗐,人就这样,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变。”
“蒋姑姑,今日我想喝点桃花酒,毕竟之后就要走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喝上您酿的桃花酒了。”或许人到午夜就会感伤,吴妄直言喝酒,想必也是带点恋恋不舍的。再有别的想法的话,也只剩下人类对酒精最原始的渴望了。
“好小子,末子也是讨上酒喝了,那姑姑今晚就陪你喝。就当为末子饯行了。”蒋姑姑转身进店里去,端出一坛盖着厚厚灰尘用石膏封起来的酒。
“好啊,姑姑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藏着。我昨天问你要酒喝,你还不肯呢,才过了一天就抱出这么大一坛。”吴妄喜欢喝酒,可是师父不让在山上喝酒,他就经常跑到山下蒋姑姑的店里要酒喝。蒋姑姑总是给,但也总不多给。
“你小子,这可是你被无卒收来那年的桃花酿,我替你封存得好好的,今日你就出山了,此后也不知有无机会再喝,现在不拿出来,到时候就便宜了无卒老头了。”
蒋姑姑一边说着,一边拆开表层已经风化剥蚀的石膏封盖,揭开的一刹,酒香和花香四溢,吴妄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然后又拿了几碟小菜下酒,和蒋姑姑坐在方桌前。灯黄人影晃,酒入肠,融化晚秋的如水夜凉。
“还得是蒋姑姑的盐花生啊……”吴妄醉眼朦胧,捏着几粒花生米,一边嚼一遍感叹。
而无卒道长那边,有二人进屋,都穿着墨绿色的大斗篷,阴影下是局促和手足无措。
“快坐吧,暖暖身子,天凉要不要再添点炉火?”无卒道长自然地发问,又去角落的柴堆里捡了几根柴火,添到暖炉里。
听了此话,那大斗篷方才带着小斗篷在屋里找椅子坐下。脱下帽兜,原来是莫老婆子和她的孙女恃惋。
莫老婆子早年原是扬州江家江榕城的夫人,那时江家门人众多,主要护航扬州至镇江的漕运。
当时武林虽不太平,但少有人来染指江南的漕运,于是护航不过可有可无的闲差。江家因经营得善,也成一方大族,富商大贾和黎民百姓都有所仰赖。
然而江家主事的江榕城某天突然声称自己练就河阳九绝,河阳九绝的心法和秘籍全在他手上。这就引起了武林的轩然大波,扬州城内的武林高手一片哗然。
要知道河阳九绝可是前朝的武功旧法,强调功法运转的效率,早已失传。如今习武者多讲求技艺,以快为功,若是能有河阳九绝这样加快功法运转的秘籍助力,必然能在武林占据一席之地,或成一段传奇。
于是天下高手莫不纷纷到扬州城内,找江榕城讨教。江榕城也来者不拒,索性在扬州船仓边上的芦苇荡里摆开道场,与各路高手一一切磋。
无卒道长是江榕城的弟弟江榕乡的故交,听闻江榕城有绝学显世,也赶去了扬州,想一睹河阳九绝的风采。
江榕城在芦苇荡打遍了天下高手,什么南拳北腿,绣花雕墙,用剑的用刀的,一律垂袖以待,连打九九八十一天不曾停歇。也有不太会打架,只愿意看看的高手,连看八十一天,看清楚了江榕城八十一天内的每一招每一式,还记了下来,直接翻本抄完了河阳九绝除心法外的部分。
于是河阳九绝的招式自此人尽皆知,习武者只要有心即可寻得来练,也算是达成了江榕城想开诚河阳九绝的想法,打完八十一天之后他便就此收手,自此消逝于江湖中,无人再知其踪迹。
而河阳九绝心法却被世人冷落,江榕乡虽不习武,在江榕城临走前却得了河阳九绝的心法真诀,自此河阳九绝在武林只剩残躯。
虽说江榕乡有了心法无用,但他还有个故交无卒,他参不透的东西便尽数告诉了无卒。无卒道长虽知河阳心法一流,但怎奈何在研究自己无心剑法的心法,用不得外来的心法。好在多知道一些武学心法也没有坏处,无卒便认真记下了。
谁知这一记,让河阳九绝没有真正断了根。无卒道长年轻时悟性极佳,不过短短心法真诀,凝心一悟便透,只可惜知晓无用。
江榕城走后,似是必然,江家无可奈何地衰落下去了。江榕城走后五年某日,江家府宅被盗贼强入,其中不少甚至是江家门士。不光后院三十间房被烧光殆尽,家产也被洗劫一空。最令人感慨如今人行事残忍的是家中男丁被一概杀尽,包括江榕乡在内尽数惨死,曾经名声赫赫的江家一夜之间在扬州被抹去姓名,族人四散。
倘若武学有用,豢养门士便可自成平原君的话,江家何来门士内应外合?江榕城在时,一人唤风长江便起浪;江榕城一走,偌大府宅宵小之徒说屠就屠。
无卒道长听闻,念与江榕乡的交情深厚,便常常帮扶莫老婆子,偶尔也教教江恃惋诗书,期间无卒便暗暗传授河阳九绝心法。恃惋也是聪慧,虽不见无卒提起所学何物,但暗自也明白和爷爷有关,和她江家的仇有关。
如今,莫老婆子和江恃惋又出现在了无卒道长的面前。
“道长,我老太婆这么些年得了您的照顾,学了您的推演卦术,方园内走动便能糊口,恩情不知从何来报,如今您有吩咐,自然不会推辞。”莫老婆子开口便是恩情如海深,想必也是对无卒道长无比熟悉和信赖了。
无卒道长知道不该有顾虑,便缓和下大半紧张导致的凝重面色,把详细要莫老婆子帮忙的尽数说了。
听完后莫老婆子也是会心一笑,全部应允了。恃惋全程未发一言,只是盯着无卒道长身后的那块匾看,面色沉静。
“如杰成事……事成皆入。”恃惋喃喃,恍若失神。
无卒道长也回头看匾,会心一笑。
“谁又知道武林绝技的心法真诀只有四个字呢?”
“是啊,大抵世事无常,专用来戏弄太用心过日子的人吧。”恃惋叹气,垂头时碎发自云鬓落,长明灯下,脸色与鼻头剪影便是如画江南,美得令人心疼。
话题快尽了,莫老婆子忽而怅惘一笑。“想来我也时日无多,后辈们虽然也已长大,总还有些记挂。”
无卒道长突然也有了一股强烈的认同感,“话虽如此,担心不过在人,不到他们的身上啊。”
是夜将尽,莫老婆子起身告辞。而在山下的酒店里,蒋姑姑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红红的吴妄盖了毯子,吹灭蜡烛,又去上了门闩。
或许真正的江湖还未曾见,但是山上山下的风,都有那浪那潮那水的味道。
无卒道长和莫老婆子虽说大半辈子已过,把大小事都看遍了。到头来老了还是会担心徒儿和孙女的婚事,可想人之间或许并无不同,不过是一时一势一念之差罢了。
蒋姑姑和无卒道长也是早年间便相识,二人初次见面便是因为婚事。无卒的师父有个怎么都忘不掉的人,而那个人恰好只有一女,与无卒同年同月生人。当时无心教派还未搬到山上,只是在扬州城外的一个山村里,两家虽说井水不犯河水,但毕竟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除了吃饭的问候外,便是说要给无卒和蒋姑娘定亲。
由此无卒道长认识了蒋姑姑,并且一直很熟,到现在也还只是特别熟。
随后无卒出山,蒋姑姑嫁人,一切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不能在一起的总是会分开。然后不出几日无卒的师父在打坐时溘然长逝,那个怎么也忘不掉的人随后几年去世。
吴妄也曾经问过师兄们蒋姑姑是否与师父是一对,却被缺德的师兄在师父面前检举揭发心不静,导致此后半年每天都加了半个时辰的马步。
吴妄也试探过蒋姑姑的想法,说了些孝敬的话又夹带了几声师娘,反而还惹得自己被讨厌。而且谁知两人回应的方式也出奇地一致,吴妄在随后的半年里都没能喝到蒋姑姑的酒。那年也变成了吴妄最煎熬的时候。
如今吴妄喝饱了酒正做着美梦,江恃惋正和奶奶回半山腰的无心教派客房。二人尚未相识,也未曾有过长辈上的约定。更不用像可怜巴巴的无卒道长和蒋姑姑一样,守着各自的孤独终老。
看遍了世上的荀奉倩,挂遍了天下的东南枝,没有人一开始就是奔着共葬华山旁去的,多的不过是长卿初见,红楼未完罢了。
又何苦别时长劳劳,恨芭蕉不展丁香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