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方青费力挤出最后一片打缠的草丛,边缘锯利的齿草将她的皮肤刮弄得一片通红。虽不过带来些许刺挠感,但大部分修行两年的修士都不会受到这种细小的伤害。
这座仙峰的三弟子之所以不调动灵力护住皮肉,有许多未必能称上理由的理由。其一是因为她幼时经历了一场高烧,大夫说这娃娃把脑子烧坏了,很难集中注意力哪怕一刻钟,又还没练成能服用灵丹妙药的体魄,只能这样傻着。其二则是因为候未宗说过,修士靠近这片后山会遇到危险,她一根筋的脑袋就觉得,只要假装自己不是修士,那危险就不会来得这么快。
离开草丛,眼前是一处宽阔的林地,树木零散地坐落在干土地上,听不见河流的声音,也看不到本该在领路的小巧人影。方青咽下一声含糊的口水音,小心地呼唤:“师、师弟?”
无人回应。等了十几息也是如此。
方青缓慢地眨动眼睛,明明已不见河溪,却有股莫名的湿气黏住了她的眼睫。她有些怯懦,却心想,估计巫乞是先去前头找法宝了,她得快些跟上。
她这位新来的小师弟是个显而易见的娇贵脾气,只是弄丢了师尊给的法宝,就害怕得几乎要掉眼泪。
在泱元门里,候未宗未必是最有底蕴的。他的习惯是在收徒之后送给徒弟第一份法宝,价值不高,避免外人见财起意,比起傍身法器,更像是送给他们一个符合喜好的小玩物。
虽然方青觉得师尊不会生气,但设身处地,要是她把候未宗送的东西弄丢了,那肯定会为辜负师尊的好意难过好久好久。
因而虽然记着这里是禁地,方青也愿意答应巫乞的请求,来仔细再找一找。
沿着林地继续往前。她记得,巫乞在拜师宴后收到的法宝是一枚乌骨玉铃铛,只有石子大小,极易发出铃鼓的脆响,浸水亦如是。倘若是在温水中稍泡一会,还能浸出药性,取药水饮下,有温养脏腑、强骨固髓的效用。虽说不是特别罕见,但巫乞当时喜欢得紧,将它在手里翻来覆去掂弄了许久,就为听那仿佛塞了好一把铃片的伶仃声。
至于她自己的宝物……
不远处响起吱呀呀的叫唤。方青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慌忙捂住腰间的储物囊,仿佛怕它突然被抢了去。那像是山猫的小兽端坐在斜前方一块突出的山岩上,为她草木皆兵发出讽刺般的吱鸣。方青愣愣看着它甩过身,曳着松鼠般蓬松的尾巴蹿上垂直岩壁,转眼不见了踪影。
“方姐姐——”
巫乞在前头唤她,少年音脆生生的,又有种明显的畏缩感。方青赶忙穿过不知不觉升起的水雾,踩着浸润的碎叶朝那方向赶去。
男孩的声音分明就在附近,但四下就是看不见人影。她挥开粘稠的薄气,循声小跑了一段距离,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仓促止步。果真不出所料,她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处石穴前,约有两人高的石顶又拢盖住了灰朦朦的潭水,只差三步就要将一头雾水的她勾了进去。
“师弟……”方青有些口渴了,声音愈发不响亮。
她迟疑地看了潭水一眼,这种色泽应当不能饮用吧?虽然修仙者不至于因污水闹肚子,但喝进胃里或多或少还是会感到不适。
而且,而且什么来着?对了,要是巫乞的铃铛掉到这里边,那还有办法捞出来吗?这一池子会不会都变成具有乌骨药性的玉液?虽然四周凉飕飕的,但这处潭水看起来意外地暖和……
方青这次没能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发散,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真的想探一探池中会否响铃,她弯腰将手指摸向水面。
有谁在她身后轻轻地嗤笑。然后,一只手推了过来。
12
一道劲风从身后刮来。
房青并未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剑池上,在这蓄谋已久的袭击迎来之时,便毫不惊慌地提气向上一跃——她本来是想侧身闪躲的,只是身后的势头比预想更甚。
那黝黑的长尾来不及变招,从她身下扫过,被重新落下的人两脚齐用重重一踏,硬是吃痛收了回去。
趁这个功夫做好战斗准备的房青回身冷冷瞥去,果然看到巫乞站在两步之外,正满脸委屈地抚弄那翕张鳞片的黑尾。这既似守宫也像蟒蛇的尾部来自男孩衣摆底下,足有一人多长。
巫乞委屈了一会,见房青既不惧怕也不惊讶,以为是候未宗和人透过底,慢慢便笑了起来,很是腻歪道:“师姐怎么这样看着我?看得我好心慌哦。”
房青本来是不想接这话的。但在进入书中世界以来,她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非人的模样,姑且给了句评价:“丑得离奇,忍不住多看几眼。”
巫乞的笑意僵在脸上,几息后放开了黑尾,任其慢慢垂到地上。
房青知道,自从对方化为人形,仗着这张毫无瑕疵的脸蛋就再也没听过这种评价。但她又不吃这套,那细长的漆黑尾巴与孩童身形一搭,有种说不出的畸形感,说丑也是一针见血。
巫乞的语气难得有了变化,似乎满怀歉意:“真是不好意思,脏了师姐的眼睛。不如我们当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什么都没看见?”
房青冷笑一声:“问问自己,这话你信吗?”
原著对这段推方青下去的内容没有详写,但推个傻子而已,巫乞刚才那完全能抽断一个凡人脊椎的攻击太过多余。加上这妖怪天生扭曲的个性,她完全怀疑对方是在看人下菜碟。
巫乞遗憾地嘘了一声,点点头:“确实不信。”
兴许是知道了自己的甜言蜜语对房青毫无作用,男孩不再多言语,那硕长的黑尾紧绷般微微蜷起,便毫无征兆地抽打而来!
房青早有准备,见这次拦腰高的抽击无法轻易跃过,她索性向后倒去,两手撑地,一个后翻和它仰面擦过,双脚刚一落地又发力一蹬,持着极低的高度向巫乞前扑而去,一手揽在他的膝弯上。
巫乞那双比同龄人更硕大的眼眸微睁,从中凝起尚未成型的幽紫微光。房青立马用另一只手狠狠推撞向他的腹部,掌根几乎敲进皮肉,那条揽住膝弯的手臂同时勾手回拉,使男孩始终做作的神情出现了裂痕,吃痛向后栽倒。
候未宗肯定没想过,自己三徒弟第一次斩妖除魔便是同门操戈,甚至用的武技还是自学的。
什么吐火喷水、挥手开山海、挥剑斩星辰,都不是看一看小说就能学会的技艺,但武术是房青在现代就接触过的、能够想象的招式。自来到泱元门起,房青就每日重复着学拳谱、演练、适应这幅娇小身躯的流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暴揍这几个得天独厚而不学无术的小混账!
房青脸上闪过暴戾的笑意,收掌成拳,借这个体位再给了巫乞一下狠的,直把他打进地里,掀起无辜的土尘。
巫乞咳出一口飞沫,和房青比起来,他反倒更像那个不适应躯体的异类,被压在身下的黑尾这时才往上翘起,转扫为戳,回敬向她的腰腹处。但后者反应机敏,迅速侧撤避开了这力度非人的黑尾偷袭。
黑尾并没有变向追击,反而弯戳着扎到地上,以一个堪称诡异的支点把主人撑了起来。男孩如软骨动物一样晃着皮囊重新站定,浑身上下的骨骼咔咔作响,只一个眨眼的功夫,整体似乎就比前一刻高出了一指。
开什么玩笑,想进二阶段?
房青以左脚为心,右脚在地上狠狠刮了四分之一圈,方才才为巫乞欢呼的土尘再次散开,被她一脚散踢向面门。
巫乞大抵是没打过这么流氓的架,就算尘土因为湿气凝成了烂泥般的土块,他还是停住骨头的悚变,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房青要的就是这一步机会,再次倾身猛冲过去,巫乞从尘土间瞥见她握拳,便率先甩尾向那整条臂膀抽打而去。
房青没避也没躲,反而只顾前冲,在那尾巴即将蹭到皮肤时屈膝往上一拍一托,两手正打在黑尾的中段,逼它的势头向上。这次巫乞的眼睛反应过来了,其它部位却没来得及跟上。房青用的还是同一招,只见她如搂勾他的膝弯那样搭住了尾底,将整条尾巴都以天女撒花式向上抛举。
女孩的动作像是在跟一条大蛇嬉戏,诙谐是诙谐,但太热衷于玩闹,并未对巫乞本身造成什么伤害。被扯到尾根的他狼狈地踉跄,顺着惯性向后小小歪斜了一段距离,终于开始思考房青此举是为了什么。
然而动脑已经变得不太重要,随着黑尾落下,那沉甸甸的重量又把男孩身躯往下一扯。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落回大地上,反而近距离感受到了温凉的水气。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们所站的方位彻底对调了。
巫乞几乎要被这前所未有的荒诞感逗笑,可惜很快就栽入了剑池,滚烫的热液顿时从四面八方黏了上来。
遭罪的土尘和山风都沉寂下来,为这场好戏的落幕唏嘘。
房青跟剑池拉开距离,往旁边啐了一口:“白痴妖犊子,打架不用手。”
不得不说,修仙带来的受益令人难以想象。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些动作,不仅仅是靠着骨头尚未硬化的童年专利,更是多亏有灵力在脉络与骨髓间流转,得以稳固躯壳的基本功。练气练气,只要一屏一息的间隔够长,就不需要担忧喘气和续航的问题,只管打就是了。她现在一口气的功夫能出十几次拳,冲刺个五六趟。
房青擦了擦手,虽然没沾上什么,但直接碰对方的尾巴还是有点恶心。
剑池中咕噜噜冒出几个泡泡,带出一点幅度极小的波澜,随即便慢慢没了动静。她嫌弃地扫上一眼,不愿想象巫乞在底下的丑态。
那心肠乌黑的“白鵺”没有把剑池的真貌说完,只是提一句剑意,男孩就心领神会自己说服了自己。他现在身处其中,不知能否想明白,这一池子潭水其实全都是湛炉冷油。
湛炉冷油,媲美灵浆的液体灵宝,工匠最向往的锻造奇物之一,一池子份量足以买下泱元门的任意两个峰头。它用于锻造时,可以完全代替任意品质的明火,且不会使工匠感到炽热。它同时具有滚烫与温凉两种特点,能将大部分兵器的锐意封存分化其中,丝毫不泄。
直接接触冷油虽不会被烫伤,却能体会到被浸在油锅里的感觉,再加上封存起的锐意会在其中四处乱窜,不死也要人半条命。
想到原文番外里被一笔带过的方青下场,房青用右手拍抚自己左肩,自言自语道:“帮你报仇了。”
远处响起一声轻沉的剑鸣,房青回过头,看到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候未宗微动着肩,迈下剑身,发丝与衣角都还未克服惯性落下,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风驰电掣,但他的神情又不见卖力奔波过的迹象,如同刚刚散步到此地一样平静。
作为这个场景中浑身写满矛盾的第三人,他那如蒙尘铜镜的眼睛转向她,视线如释重负般轻放下来,道:“青儿,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
仙尊的语调温和带笑,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但房青知道,候未宗的忧虑得放大百倍才能看到。
她主动上前环住师尊的腰身,在人怀里蹭了蹭脑袋,似是求一份不安的慰藉,又似是在用亲昵的动作回以安抚。
房青嗅着候未宗身上冗杂的淡香,在心里嘀咕,虽然传讯内容多半是“师姐要死了”,但还是多谢你提前通知他,老巫……不对,小巫,谢谢你这一手失败的借花献佛。
候未宗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摸上她的脑袋,抚弄爱犬般顺着发尾捋了捋。
直到剑池里再度升起一个泡泡,他才拾起此行来的目的之二,望向那处石穴池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