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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被说了那样的话,巫乞也像是浑然不觉其中的恶意,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
就和对方不在意师门的三师姐为何在师父不在时完全是另一副嘴脸一样,房青也不在意巫乞的表现。
与从小被养到大、在侯未宗身上同时倾注了恋父与恋母情结的班秋寒,从惨祸中被救下、把侯未宗视作救命恩人又不甘心止于此的莫禹尘都不同,此时的巫乞尚未对侯未宗抱有恋慕之情。他只是在享受拿捏这名温顺仙门长老的快感,自然不会多考虑房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房青并非有意分析这些人的性格,她只是习惯在阅读文字时滴水不漏,既然有描述,那就理所当然有记忆。
像现在,既然她已经回想起了与面前场景对应的剧情,就肯定知道巫乞怀揣着怎样的恶意。
侯未宗的确给了巫乞傍身用的法宝,但那东西没丢,现在还老老实实被对方收在体内。这个小绿茶不过是要找个借口坑害她一把,而且坑死了也无妨。
一点汇不成河溪的细小水流穿过山涧的卵石,偶尔在转角溅起还没抹消的水花,使低矮的石面变得湿滑。巫乞在前边蹦来跳去,就是为了避开那些湿不溜秋的卵石。
房青在后头走得慢些,但几乎是如履平地。因为出门时并未携带佩剑,伴着步伐只有流苏磕碰腰扣的汀汀轻响,恰好是和巫乞每次落脚叩拍的节奏,不仔细听便会被水声完全淹没。
“嗯——我感觉还要再深一些。”语气不是很笃定、却莫名带着一股自信的男孩从尽头的卵石上跳下,回过头看向她,脚下非常自然地踩踏了几遍酷似枯枝叶的冗杂物。
房青瞥了他脚底一眼,依稀辨出那冗杂物的主体原本是一块木牌,上面估计有“前方禁地”“不可擅入”之类的警告。
而在肉眼看来,候鸟峰的后山虽不如后花园,但也称不上什么禁地。茂盛到互相挤压的植被埋没了道路,像是杂草狂长一般的林深处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气,两侧像是岩壁又像石墙的山体上挂满了酷似爬山虎的爬藤植物,时而有清脆的鸟鸣从林中叽叽传出。一切都寓示着这地方的生态很好,就算有玩心重的孩子被吸引进去也不奇怪。
“师姐,我们再往里走走吧!”巫乞挽住她的胳膊,用动作阻止她升起半道折返的念头,“我之前好像晃悠得太深了,到了一处潭水前才折返呢……”
房青掸灰尘般拍开他的手,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上眼皮,从植被里找到一条勉强能供自己穿行的空隙,低头钻了进去。
9
侯未宗性格的缺陷之一,大概就是太过好说话,导致从他嘴里道出的劝诫都是温温和和的,很难让人往心里去。
在这座被冠名候鸟峰的峰头上,每行完一场拜师礼,他都会告诉自己新入门的徒弟,后山不可随意闯入。徒弟们看起来也很听他的话,从不多问。于是这惯例重复到后头,侯未宗都只是简单提两句“那地方设有禁制”、“修士靠近会遇到危险”,然后再摸摸他们的脑袋,表示自己无条件的信任。
巫乞漫不经心地想,大概对方从没设想过那份信任会被辜负吧。
他如今的身形能称上小巧,虽然房青的体型无疑也属于纤瘦的范畴,但女子抽条的速度更快,在树丛间行走没有他自如。他只得隔三差五停上一停,等前面的三师姐拨开枝条,再断后般悠哉跟上,期间偶尔瞟两眼悄悄靠近的类山猫幼崽,看它僵硬地定格在原地,用脚下的岩石徒劳磨磨爪子。
这后山的妖兽真不少,虽然还没染上魔性变成妖魔,且大多都是仍然拥有野兽特性的幼体,但只要出现一只成年妖兽,对几个修为尚浅的人类崽子来说就是危险的。巫乞能理解侯未宗为何不让弟子们出入。
至于为何不直接祓除,估计一是因为数量太多、劳心费神,二是因为放养妖兽成熟后所得的利益更大,妖血、妖骨、妖丹,无一不是修士崇尚的好货。
自踏入后山的第一刻起,巫乞就发现了禁制主要集中在更深处,再具体来说,就是集中在一汪隐蔽的石穴潭水周旁。
他本想把此处划为自己的后花园,见花园里有不知名的异物存在,自然而然去看了个明白。石穴是半开的形式,像在潭水附近盖了个遮风避雨的拱圆,因不受光而格外阴凉。明明不时有风从上拂过,闻起来也没有异味,水却浑浊得泛出灰白色,像是一滩与世隔绝的死水。
巫乞伸出手,但还没等接触到禁制,潭水里就有什么存在向他搭话了。
“妖蛊之子。”
和池水一般浑浊沙哑的声音一语道出了他的本质,这声音分辨不出雌雄,但遣词造句更偏向男性化。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10
这贸然抛出的定论惹得巫乞来了兴致,他踢了一枚石子,看它正常地落入潭中,眨眼道:“为何这么说?你是谁?”
“…真是不通礼数。也罢,我足有百年没见过生面孔了,告诉你也无妨。用修真者的话来说,我只不过是被镇压在这剑池底下的老东西,老到大部分天下人恐怕都不认得了。”
“别这么谦虚嘛,我恰好比大部分人都要见多识广一些,说不定就知道老先生的名号哟?”巫乞露出真实性存疑的明媚笑容,视线始终落在古井无波的潭水面上。
“哼,妖蛊之子。那你可曾听说过白鵺?”
巫乞先在脑海里搜找了一圈,再开口时笑容添上了其它意味:“是说那明辨善恶的神鸟?半步祥瑞、双足金亮、音色动人的白鵺?”
他答得八九不离十。沙哑的声音却并未惊诧:“神鸟在修真者眼中也只是妖兽。这座仙峰的主人废了我的羽翼,封了我的妖力,设下禁制将我镇压在这片剑池中,替他看守这漫山遍野的妖崽子,从未视我为祥瑞一分一毫。”
“这座仙峰的主人……那不就是我师尊吗。”巫乞收敛一点戒备,“我想想,师尊叫什么来着…侯……侯……”
“侯未宗。”白鵺沉沉点明。
没等巫乞给予浮夸的肯定,白鵺便继续说了下去:“泱元门的绝代天骄、太上长老的关门弟子、清剿千妖窟的剑仙,这些都是他的头衔。世人皆知他的传说,却唯有我深知此人藏在和善面貌下的真正秉性。”
我就不知道。被打为世人范围外的巫乞也不介意。倘若对方真的被镇压了百年,那这些说法就只是在百年前风靡一时。至少从他加入泱元门以来,就从未看过其它宗门亦或是本门的长老到候鸟峰来拜访献礼。
巫乞笑道:“你这样侮辱师尊,让他听见了肯定要打你屁股。”
白鵺先是沉默,再是冷笑道:“你不记得你师尊的名讳,总记得这座仙峰的名字。候鸟峰,呵呵,正是他为羞辱我而起的名号才对,还不够作为佐证?我生来便能辨析善恶,这恰恰是伪君子们敬而远之的能力。”
巫乞瘪嘴:“我听不出有什么羞辱的,总不是师尊‘侯着你从这剑池里逃出生天’的意思吧。假设师尊真的喜欢玩这种文字游戏,那你待的水潭又为何称为剑池?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没说。”
白鵺淡淡道:“你倒是聪明。”
巫乞不再捧话,用足尖敲地示意对方接着往下说。
白鵺似是沉吟了一番,才说:“侯未宗将我镇压在这池水中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借祥瑞之血,压制池水深处的一抹剑意。”
巫乞问:“剑意?”
白鵺肯定道:“剑意。这池水看起来寻常,却曾有一名大能在此施展剑招,造就了深不见底的奇景。他所留下的剑意狠戾刻骨,时至今日仍在池底斡旋,你若是潜下水来,便能看到死水在深处似活水回流的奇景。侯未宗为增进剑招,不舍打消剑意,便用了这般迂回的手段,让祥瑞之血抑制戾气。这整座后山都可以说是为剑池而存在的。”
巫乞左看右看,实在没法从水面上看出底下有什么剑意,但的确是深不可见,便点头敷衍道:“这么一听,确实残忍得不得了,我回去怕是要做噩梦了。”
按白鵺的说法,这整片剑池的运行规律很可能是个循环。首先剑意凶残,池里的白鵺无法施展妖力抵挡,便会被伤及出血,血液又可安抚剑意,只需待妖兽靠自身强大的体魄缓慢恢复,就是一个崭新的轮回。
想到这里,巫乞心念一动,却不是忧心今晚的噩梦:“方才你说师尊不舍打消剑意。那若是他舍得了?”
白鵺道:“那我便少受一份苦难。”
巫乞摇头,比之前要关切百倍地蹲下身来,看着映出自己面庞的池水:“我是说,你能否趁这个机会撬动禁制?”
白鵺这次沉默的间隙格外长:“……你要帮我逃跑?”
巫乞不肯定也不否定,指指池水又指指自己:“你也要帮我——引开师尊的注意。”
“…何意?”
巫乞眨了下眼睛,似没回答一样答道:“只需要他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就好,不管你是唱歌还是谩骂,十息内不要让他分神。之后就彻底自由啦。”
“妖蛊之子……”
巫乞从池边站起身,笑嘻嘻打断了对方:“这就是理由。”
他不知白鵺是否懂了他的意思,池水缓慢而粘稠地荡漾着。在巫乞脚尖碰到第二块石头时,池里的应答才姗姗来迟:“好。你我各取所需。”
巫乞满意地笑了笑,转而思索起把侯未宗引回宗内的主意。这一切最好要匆忙、突然,却尘埃落定。按班秋寒的说法,他这位师尊最疼爱的弟子其实是房青。其中缘由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无论对人还是对妖,对症下药总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