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加里的男人拘谨小心地接待了他们。那是个才过中年、却已经显出些老态的温和男人，皱纹里堆积的是深深的疲惫。就面相而言，看着倒是有些老好人的感觉。

    他在店铺后面忙活了一阵，就将食物端了上来。

    “抱歉，卡特那孩子不懂事。”他有些局促地笑着说，“前些天……有人来店里了一趟，我们剩下的食物储备也不多了。这些可能不太够，我看看能不能再做一点。”

    撇去留守船员外，连布歌一起，他们一共是八个人。八个男人对着四盘菜，怎么看都是有些局促了，更别提他们船上有好几个大胃王。艾斯原本没个正形、翘着椅腿坐在圆桌边，加里过来后他才坐好，笑着道：“这些已经足够了，多谢啊，大叔。”

    丢斯从钱包里抽了几张大额钞票，试图在动筷子前先将钱付了。空海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脸肃容。而列奥涅罗沉默地抱着臂，眼神落到了加里身上。

    海贼付钱这么痛快还真是第一次，更别提丢斯给的价格要高于定价，他正诚惶诚恐地推拒着。他裸露出的小臂瘦得有些皮包骨了，裤腿下更是空荡荡的，右侧义肢撞在木地板上时发出沉闷声响。

    几人随意分了分食物，没一会盘子就见底了。布歌没碰筷子，只端着茶杯打发时间。卡特观察了他一会，居然从后厨端了一杯什么东西过来。

    “哥哥，给你~”他踮起脚将饮料放到布歌手边。

    布歌偏头看了一眼，发觉那是杯像果汁样的东西，有些暗沉的红色，一看就原汁原味、纯天然无添加。

    “这是？”

    “树莓汁。”卡特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我觉得很好喝，所以给哥哥尝尝！”

    “嗯？”艾斯察觉到他的小动作，调侃道，“真过分啊，为什么单给莱德？厚此薄彼啊，小卡特。”

    卡特怡然不惧，振振有词表示：“只有这个哥哥没吃东西！你们都不给他留点，太过分啦！”

    艾斯听了哈哈一笑，嘴角咧得不像话。

    他对布歌说：“看见没，莱德，你吃太少了。连小孩子都看不过眼了。”

    “……”

    布歌无奈笑了下，端起那杯果汁嗅了嗅。

    树莓清甜的味道还算可以接受，闻着也是新鲜的味道。这甚至可能是刚榨的、摘下来没多久的树莓。布歌迟疑半秒，还是抿了一口，然后发出感慨：“好甜。”

    那男孩歪头看着他，扬起纯真的笑脸：“那太好啦。”

    “很好喝。”布歌温和地说，“谢谢。”

    卡特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悄声说：“哥哥你长得好漂亮呀……你叫做莱德吗？”

    “是哦。”布歌说，“叫我莱德就好。”

    这男孩凑到他身边后，他才发现这孩子其实、大概、可能是金色头发。他不知道拿什么染料样的东西将头发糊了一层，但上色不匀、效果也很糟，于是呈现了一种不干不净的灰褐色，显得他有些灰扑扑的。再仔细看两眼后，他发觉这孩子长了张相当精致的五官——是那种在混乱地区会给自己惹麻烦的精致。

    布歌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大概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不过这世道，人只有先活下来，才能有机会去衡量考虑天赋与抱负，如果连活到成年的机会都没有，再怎么样都无济于事。幸运、或者说命运才是能决定一切的东西。

    布歌抬手从隔壁空桌拖过来把椅子，安置在自己和斯卡尔中间，冲他招手：“坐吗？”

    卡特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艾斯瞥了一眼，也挪挪椅子腾出些地方，方便布歌把卡特抱上椅子。

    “所以这座岛被叫做丹纳海贼团的一群人统治？”

    闲聊到一半，才有人突然想起来般问，“艾斯船长，这座岛的记录指针要存多久啊？”

    “……就算你这么说，存好之前我也不知道啊。”艾斯看了眼手腕上的指针，双手交叠置于脑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其他人聊天时，卡特就安分地坐在布歌身边听着。他听得很仔细，像是要捕捉他们话里的每一个细节。直到有他能回答的问题时，他才开口：“记录指针的话，好像需要存两天。我听以前来岛上的海贼说过。”

    “……诶？”丢斯表情有些古怪，“你不会……”

    乖巧体贴又懂事的男孩趴在桌边，将半张脸藏在臂弯里，用孩童那样天真的口吻抱怨说：“不过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大多脾气很差，有的还很凶……”

    有的还烧杀抢掠。

    布歌漫不经心在心里补充。

    不幸的经历使人早熟。卡特见他们感兴趣，便捡着印象深刻的人说了说。七八岁的小孩侃侃而谈自己的识人经验，这场面怎么看怎么神奇，不过众人倒是听得很认真。斯卡尔更是聚精会神，没有因年龄而轻视他的意思，偶尔还往自己记录情报的小本子上增添两笔。

    他是黑桃海贼团的情报家，是个不折不扣的海贼迷，曾因痴迷海贼而几次偷渡上海贼船，宁愿上去做杂役也要获得一手海贼情报。在被艾斯发掘后，追随他出海做了海贼，立志要成为海上第一情报家。

    布歌心不在焉地听着，发觉这座岛上访客还真挺多。

    ——他的关注点倒和别人不太一样。

    这座岛上出产的矿物是相当稀有特殊的种类，重量轻、柔韧性好、延展性也高，所以哪怕运送货物需要费劲千辛万苦翻越红土大陆、才能抵达位于新世界的黑港本部，他们也没有放弃选用这种矿石。除了威尔莫特·涅瓦纳要扩建的塔外，在武器制造上采用这种矿石也有相当不错的效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座岛对黑港还挺重要的。

    这也难免，布歌寻思。

    毕竟这座岛位于伟大航路前半段的七条航线上，来来往往，总会有新人海贼经过。

    曾经闯过新世界、又败退回来的丹纳海贼团驻扎于此，应对新人海贼们也算是降维打击了，所以才能稳稳维护住他们的领地。

    但多少还是有点丢人了。

    既然把这座岛划作自己的领地，就干脆一点，在港口挂上自己的旗帜啊。将手无寸铁的平民留在外面任人糟蹋算什么？

    几人聊着，外面却忽然传来些动静。女子哭喊求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摔打、叫骂声混杂在其中。没隔多久，又是一声尖叫。

    屋里的人当即就坐不住了，卡特面色大变，截断自己的话、从椅子上跳下去，和匆匆赶来的加里一同离开，甚至顾不上招呼他们一句。见状，康内利亚和空海也豁然起身，紧随其后。

    “……艾斯，要不要出去看一眼？”丢斯有些担忧卡特，也起身想要离开。

    艾斯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他是个很爱笑的人，绝大多数时他都带着明朗的笑意。然而他冷下脸时却给人一种沉郁、满怀戾气的感觉。他手里把玩着的叉子叫他不小心折弯、捏变了形，但这是这家餐馆为数不多的餐具，于是他又将这金属叉掰了回去，平放回桌上。

    “走吧。”他像是不太愉快，又像是在等好戏开场一样，笑着说了句，“担心的话，就只好去看一眼了。”

    其他几人这才随着他起身。

    ……去那么多人也没用。

    布歌几乎能预料到后续发展，已经疲于围观这场闹剧。他又多坐了几秒，垂眸看了眼那杯莓果汁，正打算端起来一饮而尽时，胳膊就忽然被撞了下。艾斯半侧过身站在旁边，趁其他人不注意，从他手中抽出那只杯子，仰头一口气喝光了剩下半杯树莓汁。

    布歌：？

    他仰头看着艾斯喉结微滚、咽下果汁的模样，眼神有些奇怪。

    他跟着起身，压低声音，古怪地问了句：“还带抢食的？”

    艾斯砸吧砸吧嘴，满不在乎地说：“别浪费粮食嘛。”

    “我没浪费。”布歌几乎是用气声在嘀咕。

    “不合口味就别勉强。”艾斯也压低声音。

    他回味一下，感觉有些不解，“不过这不是很好喝吗？”

    布歌盯着他看了两眼，意识到他是真不介意、仿若举手之劳一样，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才收回目光。他沉默几秒，缓缓给出自己的评价：“……树莓味太重了，与其榨成果汁，不如做冰淇淋。那样还能做成清爽的口感，还不需要太多奶油。果汁的话，我觉得混合些热带水果、再加点蜂蜜可能会味道更好。”

    艾斯：“……”

    他目瞪口呆，声音压得更低了。

    “口味太刁钻了点吧。你也太难为人家了！”

    布歌：“……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尽管在微笑着，他看起来却有点咬牙切齿。

    是错觉吗？

    艾斯挥散脑内幻想，表情奇怪地挑了下眉。他紧接着听布歌说：“以及这岛上有没有养牛都是个问题。刚刚那两盘不是家畜的肉。他们村落这个构成……不会要自己去森林里猎取食物吧。”

    谁去猎？年龄只有个位数的小孩，还是瘸了腿的大叔？

    艾斯表情又有点挂不住了。

    靠山吃山不是什么糟糕的事，但如果这对他们而言是件切实可行的方案的话，就不至于叫成年人瘦到皮包骨、小孩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了。

    他原本缓和了些的神情又沉下来，几乎把‘我在生气’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方才吃饭时，他就每一口都咀嚼得很用力，此刻更是有种要吃人的感觉。

    ……能将毫无干系之人的不幸放在心上、能真情实意为之感到愤怒，这样的人……又跑去做海贼了？

    布歌收回目光，淡淡提醒道：“先走吧。”

    再不走，你的船员就要在外面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