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似乎就一直在下坡。

    艾斯骑着一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长蛇、盘腿坐在它头顶，哼着小曲儿同康内利亚一起前进。剑士抱臂坐在长蛇身上，警惕着后面与侧面。他身上的伤口慢慢停止出血，虽然看着狼狈，但实则已经问题不大。

    只不过……

    “喂，艾斯。”康内利亚抬高音量，“这条蛇是不是越走越慢了？”

    “我也觉得。”艾斯用力敲了下长蛇的脑袋，“你这家伙，是不是有在偷懒？”

    那条长蛇耷拉着蛇信，委屈巴巴地往前爬。它只是普通地想要吃一口饭、想要尝尝今日登岛的美味外卖，就忽然被外卖跳起来打了一顿，还按头强迫胁迫它在岛上游行，真是不可谓不倒霉啊。

    再次挨了打，这条长蛇却没有要加快速度的意思，反而脑袋越低越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模样。坐在它头顶的艾斯因为低头的动作而晃了晃，险些要从它身上掉下来。

    “怎么回事？”他脑袋上冒出问号。

    康内利亚扶着蛇起身：“……是不是你打太狠了？”

    “怎么可能啊！”艾斯立马喊冤，“我就敲了它一下！”

    又往前爬行了近百米，长蛇一直探在外面的蛇信忽然在空中摆了摆，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整条蛇突然支棱起来。它骤然发狂，没试图攻击，反而疯狂地摆动身体，甚至原地起跳、就为了把身上的两只两脚兽甩下去。

    位于蛇头部位、没有抓手的艾斯险些头朝下栽倒下来。他在空中翻身，安稳落地，再一抬头就见那长蛇调过头，以赛跑的速度拔足狂奔，看着哪还有刚刚无精打采的样子。

    艾斯大惊，伸出手试图挽回：“蛇——”

    康内利亚满头黑线。他纵身一跃，落到自家船长面前，怒道：“这种时候不应该先喊我吗！我被蛇带走了都要！”

    艾斯：“……”

    他无辜眨眨眼，将被抖落的帽子重新扣回脑袋上：“哎呀，反正你会自己回来的嘛。”

    蛇跑了那可是真跑了。

    他费了老大功夫才揍服的蛇呢！

    康内利亚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丢下脱线的船长向前走去：“算了，那家伙派不上用场的话，就只能自己走路了。我倒要看看这个坡底下有什么。”

    艾斯轻快地撵上他的脚步：“真的是这个方向吗？嘛，虽然逛一下也没关系，但我们已经迷路了好久了诶。”

    “谁知道啊……早知道就带上电话虫了，最起码能和其他人取得联络。”

    在一眼两眼三眼都望不到尽头、而且四周长得一模一样的森林里迷路三四个小时，康内利亚也有点心累。好在这附近没什么野兽，下坡路走起来又省力。

    察觉到什么，他吸吸鼻子，深呼吸了一次：“……好香的味道。这是什么植物？”

    “味道？”

    “是啊，你没闻到吗？”

    艾斯努力闻了闻。

    空气里隐隐有非常清甜的、令人舒缓神经的气味，是那种让人感到安心、仿佛位于湖边、立于青草地之上的味道。空气变得湿润起来，比起森林其他区域叫人感觉舒适很多。

    “……这样说的话，好像是有一点。”

    这条长长的下坡似乎在引领他们通往气味源头，愈发明显清晰的味道萦绕在两人身边，偶有微风拂面，更令人心旷神怡。周围高大到能够遮蔽视野的树木数量逐渐减少，灌木与苔藓铺在两人脚下，泥土变得松软起来。

    他们拨开最后一丛斜斜挡在面前的细枝，其上宽大的叶面抖落几滴水珠，而后眼前豁然开朗。阳光倾泻而下，一片天空蓝的湖面悄然出现在面前。周围不知何时蔓延起薄薄的雾气，蝉鸣、鸟叫、树叶被风吹拂的声音都渐渐淡了下去。这里竟如同仙境一般，被危险森林、无数猛兽簇拥在中心的，竟是这样一面美丽的、像镜子一般的湖泊。

    艾斯感到有些晃神。

    起先的密林越是压抑、越是令人神经紧绷，眼前这面湖给人带来的震撼感便越是强烈。然而这不是他愣神的原因。

    他呆呆地凝望着湖面上，因为在那镜子一般的湖上，他竟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身影。

    小小的、年幼的黑发男孩穿着无袖背心，背对他站在湖上。单是看到自己那副阴沉冷酷的模样，已经临近成年的艾斯眼神就暗了下去。可紧接着，那年幼的自己像是听到了什么呼唤，回过头，肉眼可见地睁大眼睛、露出一个笑容。他灿烂地笑起来，与来人招手，于是一个戴帽子的金发男孩撞进艾斯的视野。

    艾斯一下愣住了。

    ……是萨博。

    那传闻竟是真的。

    他看着年幼的自己眼中多出几分神采，看着他们击掌、凑到一起有说有笑，看着他们一同跑进森林里，竞赛般地你争我抢。他看到年幼的自己说完规则后径直宣布开始，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而萨博大喊着‘太狡猾了吧！’，紧跟其后。在他身影消失在森林里的最后时刻，那戴帽子、穿礼服的金发男孩回了下头，冲他露出一个笑。

    艾斯看着那口型，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

    ……好久不见。

    他同样喃喃着开口。

    “……”

    艾斯有些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了，他只记得自己似乎追了出去，然后……

    “……怎么回事？”

    他艰难撑着地面起身，感到阵阵头疼。那股气味似乎淡去很多，微不可察的风卷动空气，空气流通起来后，带来的丝丝凉意叫人感觉舒服很多。艾斯晃晃脑袋，再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伙伴们三三两两地躺了一地。所有人都昏迷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艾斯茫然地四处环视，发觉眼前的湖依旧是那面湖，如镜子一般映出天空与树的倒影。脚下依旧绿草如茵，水源带来了生命，湿润清新的空气和清甜的气味令人神经放松。只是在这面湖的周围，多了许多特殊植物，它们隐藏在树后、灌木中、水边，大大小小形态略有不同，然而却依然能一眼辨别出它们的一致性。

    而在右手边，某棵垂着藤蔓的树下，一个红发的身影坐在那里。他怀里靠着一个孩子，是卡特，昏迷着枕在他腿上，旁边不远处平躺着列奥涅罗，同样是双目紧闭、安详熟睡的模样。

    那红发蓝眼睛的年轻人是唯一清醒着的人。

    似乎察觉到他醒了，他转头望过来，同他颔首示意。

    “……”艾斯撑着地，有些晃晃悠悠地起身。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他感觉四肢有些乏力，身体有点不听使唤。艾斯慢吞吞靠近，撩开垂挂的藤蔓，低声问，“米卡？”

    布歌同他打招呼，而后感慨：“你醒得好快。”

    情况不明、所有人都倒下了的状况下，能有个人清醒、理智、平静地与你交谈是件相当令人心安的事。

    艾斯隐晦地松了口气：“这是什么回事？”

    “大自然的狩猎手段罢了。”布歌抬手理了理怀中那孩子的碎发，缓声低语着，好像在讲述童话故事，“不知道是花粉还是某部分特殊的粉末，能令生物放松警惕、四肢无力，而后将其引入幻境。这里地势很低，空气流动性差，日积月累下来，花粉浓度很高，绝大多数生物在靠近湖泊时就会不自觉落入陷阱，然后溺死在这里。”

    艾斯站在那，有些傻乎乎地问：“……幻境？”

    “嗯，只是幻境……又或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布歌仰头望向他，笑了笑，“休息一下吧，艾斯。你在哭呢。”

    “……”

    艾斯悚然，抬手去抹面颊，果然在眼角触摸到了湿润的液体。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就以这副泪流满面、面颊上带有干涸勒痕的模样站在这与布歌说话，顿时脸颊泛红，耳根有些发热。

    他磕磕绊绊、想张口说些什么，布歌却已经垂下眼睑，体贴地换了话题：“你和康内利亚是最后一波来的，不过你是醒的最早的。可能是体质问题，也可能是烧烧果实帮你在不经意间燃烧了一部分吸入的花粉？”

    艾斯呆立了几秒钟，才强撑着维持冷静，默默坐在布歌旁边。

    过去十几年间，他都与弟弟、和山里的山贼们居住在一起，身边没有能让他哭诉的存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人前哭过了。

    自从出海以来，他一直都是海贼团的船长，是战无不胜、引领所有人的存在。乍一下中了陷阱、被迫在人前示弱，他很难不感到尴尬。

    艾斯一半思绪还被拴在方才的幻境中，另一半却想逃离这种尴尬的局面。他结结巴巴地说：“有、有可能吧……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布歌垂头望向不远处的地面，微微打着卷的红发落下来，遮住他半张面孔。细碎光斑透过藤蔓与枝叶的缝隙洒落，有零星两块落在他头顶。那颜色魅丽的红色发丝在阳光下显得轻盈而柔软。

    “我并没有中招。”他轻笑一声，“本以为是货真价实的奇迹，谁知道却只是植物粉末制造的幻境。虚假的故人……那不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