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很窄,仰头看不见光,人踏进去就会迷失在里面。
米徊一毕业就拎着箱子钻进了臭名昭著的城中村里,百米来长的小路,一到饭点,她就要侧身十几次给对面驶来的人电混用的电动车让道。
在这住久了,她感觉自己就像阴暗潮湿的大母蟑螂,生命力都变顽强了。
“老子弄死你!臭娘们你再跟老子说一句!”
“我就说怎么了?你个畜生!你敢做不敢当!”
“你再说?!”
霹雳哐啷一顿砸,不锈钢盆从手里扔出去撞在墙上,掉在地上又滚了几圈才停下,劣质的铁皮板凳在瓷砖地面上来回摩擦,声音尖锐刺耳。
米徊瞪着一双狭长的大眼睛,躺在床上静静听着。最后实在是忍不住,摸黑找到躺在枕头边的手机,按下锁屏键,叹了口气。
凌晨3:42。
住在城中村有一个好处,你坐在自己房里就能听到至少两栋楼四户人家里的八卦秘辛,声音近得就像在你耳边说悄悄话。
隔壁楼里的史密斯夫妇跟个闹钟一样,每天一到这个点儿就要开始吵。
上半夜运动下半夜吵,嘴里念的骂的,不过都是些你爱我、我爱她、她不爱我、我要爱他、不要爱他、要爱我的故事。
剧情单一,人物复杂。
“你还想打我!?”史密斯夫人听着感觉是要发起反攻了。
果然,下一秒,劈里啪啦又是一顿砸。
米徊不打算忍了,她“噌”地从床上挺坐起来,拿上角落里的撑衣杆,两步走到封闭的小阳台上,找准目标,毫不犹豫地将撑衣杆从窗户栅栏缝里伸了出去,一路伸到隔壁楼的不锈钢栅栏上,缺德地对准对面从里面看不见的围栏底部
——“噔~噔~噔~”敲了三下。
房间里的声音瞬间停止。
米徊没出声,又“噔~噔~噔~”敲了三下,节奏平缓,余音绕梁。
她没打算说话,敲完就将撑衣杆收了回来。
对面房间里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立马将灯全部打开,彻底偃旗息鼓。
米徊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安心躺回床上,继续瞪着黑暗的天花板发呆。
其实她三点就醒了,醒来半个小时之后那对史密斯夫妇才开始吵架,所以严格来说,并不是他们吵醒了她,至于为什么打断他们,只是她单纯觉得烦躁。
不是对他们,是对她自己。
她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样的日子了——每天凌晨三点被迫从梦中惊醒,然后便再也睡不着,由于她的耳朵还没进化到可以像眼睛一样闭起来的程度,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点别人家被窝里的破事儿。
瞪着眼睛大概坚持了十分钟,米徊终于向放在枕头边的手机投了降,她将还未熄灭的手机拖进黑暗中,按下了指纹锁。
“咯哒”一声,手机解锁,屏幕上弹出一本昨晚没关的电子书,页面的最下方,是她用橙色荧光笔标注的一句话:
—— “不过要记住:不要去想,只要去做。不要停下来从哲学高度思考,因为从哲学上看这事太可怕了。对你我都一样。”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给这句话做标记了,大概是因为睡觉之前脑子不清醒,以为出门在外装文化人的时候,自己可能会用上吧。
米徊长按屏幕,将这句话上的荧光标记取消,退出了页面。
米徊很怕麻烦,就算对手机也是,她几乎关掉了所有应用的通知,各种软件在她手机里就像一群早八上课的大学生,老师打半天也打不出一句闷屁来。
音量键被她拉到最底部,仅剩下的几个打开通知的独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米徊伸出拇指,下拉通知栏。
手机上弹出了一条昨晚十点多的未读消息,根据自己单薄的人际网络,米徊对短信的内容猜了个大概。
点开消息,猜想很快得到验证:
【你好米同学,经过讨论之后还是觉得你不太适合我们这个岗位。祝你早日找到心仪的工作![微笑emoji]】
......
呵。
看清楚短信的米徊冷笑一声,她想不出一个天天只需要打字的岗位,有什么不适合她这个二十一世纪新青年的?
米徊熟练地将对面的人事删除,再次从微信退回到主界面。
米徊已经失业快一年了,但她其实并不算缺钱,她物欲不高,毕业之前不务正业学的自由搏击在失业浪潮下也算是派上了用场,她现在每天晚上在拳馆里兼职教拳,挣得钱可比正经上班多得多。
但是没办法,她老爹就是觉得,上了一本大学的女儿只有找到了朝九晚五,给交五险一金的工作,自己才能在村里抬头走路。
为了让她老爹走路的时候看着点儿路,米徊不得不远赴千里之外,住在位于大城市的另一个村里,投简历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朝九晚五”的工作。
找了快一年,什么牛鬼蛇神她都见识过了。
今天这个已经算好的了,虽然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但至少说得都是听得懂的人话。
她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主界面上左右滑动,市面上所有的主流软件像兵马俑一样在她的手机页面上一字排开,满满五大屏幕,愣是找不出一个吸引她点开的,最后索性将手机一扔,“噌”地从床上又坐了起来。
“啪”——她打开了灯。
黑暗中的轮廓瞬间显出实形。
米徊长得很高,至少超过了一米七。脸型小巧但锐利,具有冲击力的五官常常让和她相处的人感觉到压力,再加上她不怎么爱和人说话,上扬的眉尾像剑一样横亘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
由于常年练拳,米徊的身材很好,包裹在紧身短袖下的每一寸肌肉都紧实匀称、线条流畅,这是她从来不缺学生的原因——人往大门口一站,就是自由搏击全程班的活字招牌。
米徊伸出手肘撑在自己的大腿上,弯腰低头,将手掌心盖住眼睛狠狠摩挲了两下,强迫眼睛适应骤亮的光线。
睡前还蓬松不羁的过耳黑色短发,此时却像是被水打湿一样服帖地依偎在她的脸周。
米徊挪到了床边,修长匀称的小腿从床沿垂落到地上,她伸手揪起一撮粘腻腻的发梢,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甩开。
又得洗头,她迟早哪天得把这一头烦人的玩意儿给推平啰!
米徊无可奈何,从床上起来,边往浴室走边熟练地脱下同样被汗湿的睡衣丢进洗衣机里,然后钻进浴室,从上到下又洗了一遍。
等她顶着一头湿发走出昏暗的城中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抬手看向手腕,智能手表显示时间是9:33。
即使对自己的心理状态有所准备,米徊还是一惊。
怎么一下又过去了近六个小时?
调整好心态。
米徊斜挎着黑色的阿迪达斯运动包,双手插在裤兜里,沿着马路牙子往外走。
“老板,三个馒头。”
米徊走到路口,看了一眼所剩无几的蒸屉,最终还是选择了她平日里的老套餐,还没等老板走出来,她已经拿出手机把钱扫了过去。
“支付宝到账,二、点、五、元。”
米徊每天都在同一家包子铺买早餐,买同样三个馒头,好不好吃无所谓,主要图个方便。
老板听到有人招呼,边往外走边从墙上扯下一个塑料袋儿,掀开了盖在蒸屉上的透明塑料盖儿:“今儿这么早?”
相比于她平时中午了才在附近出没,今天确实算早了。
她将手机放回屁股后面的兜里,点了点头:“嗯,有点事儿。”
老板动作麻利,很快把东西装好递给了米徊,还笑眯眯地多送了她一个小笼包:“丫头,叔有个事儿跟你商量。”
米徊接过馒头,挑眉看向包子店老板。
老板侧过身指了指贴在墙上一家三口的照片:“周末你来的时候我姑娘看见你了,你走之后就一直夸你帅,这小丫头心血来潮也想学打拳,我去问了一圈,都太贵了!你看看,你那收不收小孩儿,能不能便宜点儿,我立马把我姑娘送你那去学!”
米徊看向贴在不锈钢门框上的一家三口,里面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长发女孩儿,像“投降”一样举着双手,笑得满脸开心。
“小学生?”米徊收不了这么小的,她没那个耐心。
“不是不是,”老板看米徊误会了,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这是以前拍的照片,现在读初三了。”
“行啊。”初三可以接受,米徊也不推脱,“不过不着急,等我先给她试一节课。”
“没问题,但这个小兔崽子想干什么总是要干到为止,一节课打发不了她。”老板转头拿出桌子上沾满面粉的手机,想加米徊的微信:“爽快丫头,你以后的早餐,叔给你包了!”
米徊一边掏手机一边开玩笑地朝着老板打趣:“那我以后可再也不吃馒头了,得开始整包子了。”
“叮——”
扫上了微信,按下添加好友申请,看着屏幕上弹出来了新的聊天框,老板大手一挥:“哎呀,没问题!给你整牛肉馅儿的!”
馒头很蓬松,米徊边吃边往地铁站走。
她在附近教自由搏击,长年背着一个黑色的运动斜挎包,里面装着她缠手带、拳套、护腿、衣服和鞋之类的。周末的时候学生比较多,上班早的话她就会直接把拳套挂在肩带上,估计那个小姑娘注意到了。
第二个馒头吃完,米徊将最后一个系好拎在手上,脱下背包过了安检。
米徊没骗包子铺老板,她今天确实有点事儿。
早高峰的时间过了,除了逃学的人也没学生会这个点儿去上学,所以米徊走进地铁的时候,左右两边的铁板凳上还零零散散地留着几个空座位。
米徊没坐下,她选择径直走向地铁对面不开的那个门前,把手插在裤兜里倚靠在扶手上,看着窗外黑黢黢的隧道,从玻璃的反射中盯着自己发呆。
“市第三人民医院站到了,前往医院的乘客请下车。下车时请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
“Now arriving at——”
报站还没结束,车门一打开米徊就没耐心地冲出了地铁,轻车熟路地找到F出站口,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这些动作好像重复了上千遍,米徊凭借着肌肉记忆在各种拐角中穿梭,躲过必然出现的自行车,绕过正在抢修的险路,到达一栋独立于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小楼。
小楼侧门有一个通道直连医院,墙外没有任何标记,走进大厅之后,才能看见前台背后的墙上写着的几行显眼的粗体字:
【心理研究中心
开放时间:周一至周五 9:00-17:30
预约请扫描下方二维码,或致电:123-1234567】
米徊看都没看上面的字,径直走向前台。
“早上好啊!”前台坐着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左右的甜美女生,她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看见米徊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和她打招呼。
“早。”米徊抿唇微笑,将自己的就诊卡递给了面前的人。
这就是米徊的“事”,她患有严重的焦虑症,每周两次来这个心理研究中心做心理治疗。
至于为什么是心理“研究”中心,而不是心理“咨询”中心,是因为这里并不单纯地做心理咨询。
它的定位大概介于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之间,没有开药和进行侵入性医疗操作的权限,但是能收治一些患有比较严重的心理疾病的患者,进行一些实验性质的治疗方案。
这个具有半公立性质的机构,一边进行普通的心理咨询以便进行一些学术研究,一边与一些大学合作为一些大学生开具心理评估报告,所以咨询费比一般的心理咨询要更便宜一些。
测试设备齐备、价格低廉、可信赖度高,所以往往一号难求。
米徊运气好,半年前在老家的综合医院确诊焦虑症后,在一名精神科医生的推荐下,挂上了这里的号。
小林将米徊的就诊卡贴在刷卡机上,就诊记录瞬间在屏幕上显示出来,超过五十次的就诊次数,在小林的电脑屏幕上占了整整三页。
小林一边在电脑上打字,一边和米徊寒暄:“这几天陈医生早上都请假了几个小时,你可能需要去楼上等一会儿了。”
小林的话语刚落,门口便传来了声音,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好巧,刚好说到你,陈医生。”
米徊回头看过去,一个长相周正,带着银丝半框眼镜的男人端着一杯咖啡从门外走了进来。
“说我坏话呢?我可不是迟到啊。”
他就是米徊的主治医生——陈锋,一个半路出家的心理学博士生。
没错,博士生,苦读心理学八年,还没毕业。
其实从米徊的角度看,她觉得陈锋已经是她目前遇到过心理咨询技术最好的心理咨询师了。他有一项独特的技能:在获取信息的时候,能随意切换自己的说话方式,转换成咨询对象的同龄人,以最大的共情力获取最多的细节。
米徊认可他的专业技能,尽管她没享用到。
在陈锋眼里,米徊是他职业生涯的滑铁卢。她不知道打哪弄来的钢筋水泥,在心里筑起了一道他翻越不了的万里长城。
他很了解自己的能力在哪,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在米徊身上使用它,但很奇怪的是,米徊整个人似乎很矛盾,上一秒还年轻开放,下一秒又变得年迈保守,一会儿感觉稚气未脱,一会儿又感觉她持重老成。
他把所有现存的心理学理论都往她身上套,套到最后,也只是在那些理论的边缘打转,硬说的话都沾点,但细看又都够不上。
他看不懂她,但也知道米徊绝对不是在耍他玩,因为至少,他看得出来她的痛苦是真的。
米徊比任何人都想治好自己,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关于原因,陈锋只能归结为是自己的技艺还有待提高。
做完登记,两人一起踏进电梯里。并肩站在电梯中间,等待着电梯上行。
陈锋比米徊高半个脑袋,抽空斜着眼看向米徊镇定自若的侧脸,他觉得,有时候自己比米徊更像个焦虑症病人。
“那个,最近睡眠怎么样?”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米徊最近一次来做心理咨询还是上周四的时候,一下又过去了四天。
“不怎么样。“米徊是病人,面对自己的医生她没打算说任何客套话。
陈锋被米徊一噎,感觉米徊不带脏字地狠狠骂了他,只能低头尴尬地喝了一口咖啡。
“没关系,今天我找了一个外挂。”
“叮——”
电梯到了,米徊侧头朝着身边的陈锋看了过去:“外挂?”
“嗯,”陈锋点了点头,拦住差点关上的电梯门,示意米徊先出去:“我的博导,当代著名先锋心理学家,古黎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