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米徊第一次听见“古黎书”这个名字。
但“先锋”?
她不太懂,按照她的理解,“先锋”就是爱搞些歪门邪道呗。
米徊跟着陈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等陈锋放下自己的公文包,才皱着眉悠悠开口:“我的问题,很严重吗?”
做心理咨询的最大的忌讳,就是让咨询对象产生绝望感,米徊用她特有的严肃表情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锋后背都凉了半截。
“嗯——,”他沉思片刻,“不能这么说,只能说你的案例比较特殊。”
“特殊?”米徊不明白:“不就是焦虑症吗?人人都有焦虑症。”
“哎,话不能这么说,”陈锋坐在办公椅上,开始收拾上班用的东西:“人人都会焦虑,但不是人人都有焦虑症,况且,你的症状单单用焦虑症来概括,实在是有点儿勉强。”
米徊皱眉,用食指摩挲着手掌下的皮革扶手:“什么意思?”
陈锋叹了口气:“这么说吧,如果焦虑症是A,那你的症状可能是Z。”
“意思是,我和焦虑症差得十万八千里?”
“不,意思是二者是亲戚,但是是远房亲戚。”陈锋从上衣兜里掏出震动了两下的手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陈锋的比喻手法还挺独特。
“我的技术实在是有限,所以找了个权威专家来帮我。”陈锋边说边往门口走,扬手示意米徊跟上自己。
米徊一头雾水,只能按照陈锋的要求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看到那间咨询室了吗?”
米徊顺着陈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走廊尽头多出来了一间刚刚装修好的房间。
“古教授已经来了,那里就是他的专用咨询室,你准备好了,直接过去找他就行。”
米徊皱眉看向陈锋。
“你放心,你的情况他已经完全了解了,古教授人很好的,只是前段时间出国了,才拖到现在才来。”
陈锋以为米徊担心突然换咨询师,想要给她减轻一点儿心理压力:“如果你实在是不习惯,也可以重新回到我这里,由我主要给你治疗,无论如何,我和古教授都会帮助你的。”
但是米徊并不担心这些,谁能治好她她就可以跟着谁,只不过:“那个房间,没有什么甲醛问题吧?”
她很惜命。
奇怪吧,就算活得很痛苦,但还是拼命想活着。
“没有没有,环保材料。”陈锋松了口气,笑着指了指休息室:“你可以去休息室先准备一下。”
米徊觉得,没什么好准备的。
“请进。”
米徊敲门推开咨询室门的时候,古黎书正咕噜咕噜朝嘴里灌水,余光看到推开门的米徊,他招了招手,示意米徊进来。
古黎书也戴着一副眼镜,但不像还有些青涩的陈锋,古黎书看起来显得更加稳重以及……矛盾。
没错,是矛盾。
古黎书头发花白,相比于米徊印象中精力充沛的老学究,古黎书看起来要更加憔悴。
米徊心下一沉,这心理医生怎么看起来和自己的精神状态差不了多少?
“米徊是吧,”古黎书将水杯放到茶几上,示意了一下他对面的位置:“坐吧。”
米徊走进来,坐到古黎书的对面。
“我是陈锋的博导,古黎书。”
米徊点点头:“您好。”
寒暄完毕,古黎书迫不及待地进入工作状态,他翻开了放在茶几上的档案:“我研究过你的档案。”
“你在友安市人民医院精神科确诊焦虑症,因为拒绝吃药,所以你的主治医师把你转诊到这个研究中心。”
古黎书说完抬头看了米徊一眼,等待着米徊确认。
没错,米徊撇撇嘴,这说的确实是她。
古黎书接着说:“上面写你有规律性的惊恐发作。”
米徊很耐心地再次点头,看来报告写得很完整。
“有家族史?”古黎书低头看着报告,错过了米徊一闪而过的情绪波动。
她眼神闪烁,将视线从古黎书的脸上移开,没张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短暂的震动。
“嗯。”
“治疗半年之后,按照你自己的感觉,你觉得有好转吗?”
米徊是个很诚实的人,更何况她在这儿花了不少钱:“完全没有。”
古黎书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米徊这么直接,但很快恢复如初,抬手在笔记本上划去了什么,紧接着抬头看向了米徊,这才开始解释给她换咨询师的原因:
“陈锋很早之前就跟我聊过你,但是因为我的个人原因,导致我们早就应该发生的会面推迟到了今天。”
古黎书抬手将自己手里的档案合上。
Okay?
米徊挑眉盯着古黎书看,并没打算给他当捧哏,只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古黎书继续解释:“他告诉我,虽然你有焦虑症的典型特征,但是你本人曾经非常强烈地声明,焦虑症的这些症状并没有对你的日常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米徊继续盯着他看,这些她都知道,她的记忆力又没有问题?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说吗?”
米徊皱了皱眉,这些问题她一开始就和陈锋解释过了,但是看古黎书样子,这是非得听她亲口再说一次。
“这次咨询要花钱吗?”
米徊不是什么大款,一模一样的话说两遍,这不就相当于收两次钱吗?
古黎书释怀一笑,摇了摇头:“不用,不仅这次不用,如果你愿意后续让我为你继续治疗,同样不需要花钱。”
米徊怀疑地眯起眼睛,还有这种好事?
“为什么?”
古黎书很耐心:“我最近在研究一种实验性的疗法,希望招募你为志愿者,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也会有一定数额的报酬给你。”
原来是又一个心理实验。
她点了点头,很顺畅地接回了刚才的话题:“因为我的症状,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惊恐发作,只会发生在梦里。”
古黎书打开笔记本:“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只是在做梦,梦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真实的窒息感,像是溺水,后面频次越来越规律。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我全身都湿透了,而且身上还有抓伤。”
米徊说着停顿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眉尾,似乎对梦中的感受心有余悸:“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我自然而然以为是梦游了。”
她接着说:“然后我在家里装了一个监控,视频我也给陈医生看过。画面里我自始至终都在床上,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但就是全身颤抖,不停地流泪,”米徊想让气氛不要这么严肃:“像疯了一样。”
米徊的一头短发已经干了,再次显露出它蓬松不羁的本性来:“陈医生说,那就是典型的惊恐发作。”
古黎书点了点头:“那你还记得你梦到了什么吗?”
“记得。”米徊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
“什么意思?”古黎书笔尖不停地在纸面上擦过,但从米徊的视线看过去,他的笔记乱作一团。
“就是,”米徊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以前也做过噩梦,做噩梦都会感觉到害怕,这个我也知道,但是那些导致我惊恐发作的梦不一样,它们好像跳过了哪些能导致噩梦的故事、画面,而是直接把情绪砸到我面前。”
米徊不知道古黎书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意思:“没有任何铺垫,没有故事情节,完全一锤子砸下来,有时候我也怀疑这到底算不算在做梦?”
古黎书点头,继续问道:“那惊恐发作之后呢?会惊醒吗?”
米徊摇了摇头:“以前不会,除非惊恐发作刚好在我的闹钟响起来的那一刻结束。不过现在……”
米徊没继续说下去。
古黎书补充完了她没说完的内容:“现在会了。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米徊回忆了一下:“大概……一个多月前,不到两个月。”
米徊已经在这个心理研究中心治疗超过六个月了,那么问题就来了——
“既然如此,那你一开始为什么选择去看精神科?”
如果之前完全没有影响日常生活,没人会主动认为自己有精神上的问题。
“因为我觉得我快要失控了。”米徊深吸一口气。
古黎书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惊恐发作过,但是导致我发病的梦很奇怪,”米徊一直坚信是自己出问题了:“最开始那些情绪很好分辨——恐惧、焦虑、悲伤,后面慢慢慢慢,情绪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臃肿,直到我感觉自己像个木乃伊一样被一大团毛线缠在里面,挣脱不了,也没法心安理得地待在里面。”
现在的米徊才开始真正地像一个深陷精神问题困扰的“病人”,她身体后仰,将自己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抬眼看向古黎书:“我开始怀疑。”
“怀疑什么?”古黎书停下了笔。
“怀疑我到底是不是醒着。”
她开始模糊梦和现实的界限了。
古黎书看起来很好奇:“为什么会怀疑这个?”
米徊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怎么解释能让自己不那么像神经病。不过转眼她就说服了自己——她就是精神病。要不是精神有问题,她也不会来这儿看病了。
她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如果一切我清醒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的情绪,都能在我的梦中体会到的话,那梦和现实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在于行动,”古黎书果断地回答道:“你在生活中能产生现实影响的行为,是和空想的梦不一样的。”
米徊看似不太同意他的观点:“首先,我在梦中的时候,也以为一切行为都是真实发生的,其次,行为是为了什么?”米徊自问自答:“说到底就是为了得到某种情绪。那如果我已经得到这种情绪了,也就是我已经得到结果了,那琐碎的过程真的还重要吗?”
古黎书又拿出了他的笔记本写写画画了一些米徊看不懂也看不清楚的东西。
片刻后他突然从茶几上拿了一瓶水递给了米徊,打断了她的深入。
米徊接过水,思绪被打断,脑子里瞬间像是空了一块什么东西,如释重负。
“那你现在靠什么来分辨梦境和现实。”
米徊无奈耸肩:“没别的办法,只能靠运动,我练拳击,偶尔也去游泳,至少在我累得快睡着的那一刻,我能确定刚才的我都是清醒的。”
“人在睡觉的时候,应该不会梦见自己正在准备睡觉吧?”米徊其实也不确定,但她确实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会抽烟、喝酒或者喝咖啡吗?“
米徊摇头:“都没有。”
听起来她似乎是个很自律的人,但实际上,她只是为了确定自己情绪上的问题不是这些东西带来的而已。
古黎书点了点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怀疑你可能不是焦虑症。”
米徊挑眉看他。
古黎书解释道:“虽然你的所有症状都和焦虑症极其相似,而且焦虑症的惊恐发作也确实会在梦中发生,但是在细节的地方,你的症状和焦虑症略有些不同,焦虑症可不会分辨你是清醒的还是在做梦。”
而米徊的症状,非常“好心”地绕过了她清醒的时候。
米徊还在等他解释,但是古黎书没再继续下去,反而是回到了前面的问题:“你很适合我的那项实验性疗法,你愿意参加吗?”
米徊:“你还没解释我的症状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去找,这项疗法主要的功能就是这个。”
米徊已经按照焦虑症治疗了快一年了,她抿了抿唇看向古黎书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具体是什么疗法。”
古黎书微笑,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本,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了一个东西,他示意米徊上前。
米徊很听话地把屁股往前挪了挪,然后将上半身撑在膝盖上,眼睛对准了古黎书握紧的右手。
“啪——”
一条长链从古黎书突然松开的手掌心里掉落出来,链条的一端缠绕在古黎书的中指上,另一端看起来像是一艘船——因为惯性,正在左右摇摆。
米徊皱了皱眉,似乎有预感古黎书所说的实验性疗法是什么:“催眠?”
她也是看过很多电影的人。
古黎书没否认:“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是这与普通的催眠有些不同,”说着他抬手朝着治疗床示意了一下,“你可以亲身体验一下,根据这次的体验,你再来决定要不要参与后续的实验。”
很合理,米徊顺着他的手势,走到了躺椅边。
古黎书跟在她的身后,示意米徊躺下:“根据经典的二分法,一般将意识分为表意识和潜意识,一般的催眠,指的是绕过表意识,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潜意识,比如一些被压抑的记忆、本能冲动和未被觉察的心理过程。”
古黎书不断抛出一些专业术语,米徊怀疑他是想让自己睡着。
“但是我们目前发现了疑似第三种意识,”古黎书将链条拿到米徊面前:“本意识。”
米徊瞪着她的大眼睛看着古黎书,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些什么。
“本意识具体的工作机制我们还没完全理解,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它不再像表意识和潜意识一样,仅仅停留在意识层面,总而言之,它可能翻转你的整个意识并且影响你周围的客观世界。”
这么神奇?
古黎书将米徊侧过来的头摆正:“你现在可以看着这个单摆。”
米徊觉得古黎书像个谜语人,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好将视线聚焦在那条普通的小船上。
说是小船,其实更像是一艘邮轮,两层,不算太大。
古黎书调暗了灯光,语气变得轻柔,开始晃动单摆进行催眠:
“米徊,现在,深呼吸,放轻松。”
“感受你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每一次眨眼都变得更放松……直到你自然地闭上眼睛……”
如果说以前米徊还觉得催眠是鬼扯的话,那现在她绝对不这么想了。
因为她还真老实地闭上了眼。
耳边仍然清明,眼皮却像是被挂上了石头,越来越重,直到她完全放弃抵抗,闭上了眼睛。
“现在,想象你在一条船上。”
米徊想象了一条停在岸边的豪华邮轮,她住在vvvvip房间,透过窗户看着正在上船的人。
“你和你的船,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古黎书的声音开始变得空旷遥远,米徊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无边的蓝色海洋。
她不再待在房间里,视角转变成了遥远的观察者,注视着这片大海和孤零零地飘在海中央的邮轮。
“四周一片漆黑。”
“啪”的一声,脑海中的画面像是关灯一样暗了下来,连一丝月光都没留下。
古黎书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米徊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vvvvip房间,只不过这次,周遭一片漆黑。
“你躺在一张床上……”
熟悉的溺水感开始传来,米徊先是感觉到窒息,紧接着脑海中的画面突然全部消失,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
突然,她猛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