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长安闹市的刑场之上,攒动的人群对我指指点点,太阳散发着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它还是那般过分,用着美好希望的名头让人看不清方向。
我只能低头避让光,看见了一个小垂髫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到了刑场最前方,她有着一双汪汪的眼睛,瞳孔中写满了懵懂和好奇,真如我当年一样。
……
十九年前,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长安。
“幼女,你慢点跑,人太多了爹追不上你。”
爹爹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顷刻就淹没,就像细流进入大海一样难以分辨。而围起来的人群中一定藏着新鲜玩意儿,否则不会形成如此的铜墙铁壁。小垂髫从人的腿缝中不断往前挤,深入人腿形成的森林,倒是要瞧瞧是哪般的稀奇。
跨过紧急密布的小径,一束光落在女囚眼睛,她缓缓闭上眼睛没有盈出一滴泪水。背后一个鲜红的斩字,潦草几笔便要人的性命。幼微听过,这是刑场,是人首分离脑袋滚落的地方。
那女囚微微偏头睁开了一只眼睛,雪花从看不见的冬天飘来,落在不属于它的夏日,拼尽了一辈子的飞翔,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它用生命的一点凉薄给地面洒下月色,照出一双疲惫的眼睛,像是一个水晶做的灵柩,埋葬了她的心。
这姑娘生得漂亮,如是有贵妃三分皮相,却被如蛇的麻绳捆绑许久,刀未动就没有了生机在身上。
“午时三刻已到,斩!”,身着绣有飞禽的紫色公服(唐宣宗时期三品及以上官员为紫服),戴着毳冕的人扔出了令箭。
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高举,幼微却在这时黑了眼睛。
“还好找到你,不然就要见着可怕的东西做噩梦了。”,爹爹的笑声传入幼微的耳朵,夹杂着其他人的嘘声,和咚咚咚的声音,而后竟然传来了潮水般的欢呼声,像是高兴道着今晚要吃人。
“京兆尹大人看着好是英气啊,待我高中,想必也是这般。”
幼微看着爹爹,他青面獠牙流着口水,好似一个恶鬼,幼微吓得哆嗦,挣扎想要逃开这满是游魂的大街。爹爹却置若罔闻,他抱着幼微离开刑场,将她捧在怀里,又架在头上:“幼女,等爹当了大官一定给你相一个好人家,必须得眼疾手快能保护我女儿的才能把你托付给他。”
暖洋洋的声音才让幼微看清了爹爹的模样,还好方才只是错觉。走到顶处的恐惧情绪如石头坠下,摔了个粉碎,溅出灰蒙蒙的有刺的残渣,一片欢闹声中却落下了泪水,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骤然发现众人之中只有自己为那女囚而悲。
幼微委屈地祈求:“我不想离开爹爹。”
“那我女儿就先不嫁,一般的儿郎我还真看不上呢!前面有卖油塌。”,爹爹深吸了一口气,“真香!给你买个油塌吃,别哭啦。”
幼微开心地点头,同爹爹一起玩到傍晚才回家。娘亲早做好了炊食站在门扉眺望,一看见两人便笑靥如花。
幼微觉得特别困,头比那泰山还沉,一碰着床就立刻睡着了。不知怎的来到一座巍峨的雪山上,极目眺望是连绵起伏的披着雪的山脉,白色的波纹像人的血脉一样展开,明明是静止的却觉得它在不停的跳动,在万里冰封的死地里发出了生的响。
幼微就站在至高点,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雪人,方看了它两眼,雪人的头便落了下来,才竹篮大的头却造成了地崩山摧一样的震动。
幼微惊慌地看着雪人头顺着陡峭的山脊滚了下去,越滚越大,一闪一闪的反射阳光,像一颗天上的星星。雪球一往无前的冲向山脉,向英勇赴死的战士为了自己的信念要溅射生命的光点。
幼微觉得心脏在和肺打架一样,好像自己被什么扼住了身躯,她立刻蹲下捂住耳朵来减少雪球撞山巨响所带来的震撼。
但那雪球却偏偏坚不可摧似的,还搅动得周围的风云聚集,生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千年的大山全都被撞飞,雪球不可阻挡地开出了一条新的道路,这路不知道通向哪里,亦不知所终何处。幼微站在那里没有动一步,也没有其他人踏上去。
风雪大作像是哀鸣,路很快被茫茫的白掩盖,隐在雾里,而那些大山似乎活了一样,往空缺处快速的生长,很快就完好如初,而那路如从来都不存在。
小幼微从床上惊醒坐起,身上的被子不知怎么的全都缩到了脖子,像是一根结实的绳子。
“怪不得刚才会做那样的梦。”
她揉揉眼睛,看见窗外还有亮光,那是爸妈的房间。这光赶走了黑夜,幼微整理好被子又睡着了。
“相公,看你激动的,云雨几次都没有把你给累睡着。”
“娘子,明天就要放榜了,不知道朝廷会给我分个什么官职,不要分到什么穷乡僻壤才好。”
女人宠溺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还是早些睡吧,邻里都该抱怨了。”
男人大口吹灭了灯,却是一晚都没有合眼,他早早地跑到皇榜处等待,其他的学子也大都如他这般模样。
礼部官员在金吾卫的保护下张贴了榜单,男人从前往后看着,三甲没有他实属正常,十强无他也是命中注定,看过前五十,再看前一百,不少人欢呼着自己中了,但男人看到最后没有自己的名字。
他不信邪的重新查看,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几名关系比较好的考生凑了过来:“鱼兄,我等没有上榜就算了,这榜上怎么也没有你的名字。”
“前百没有鱼兄就算了,竟然落榜了,今年是不是有人作弊,还是这判卷的标准改了啊?”
“鱼兄都考不上,那我等简直是此生无望啊。”
一声声一句句,同样也是男人的疑惑,他不明白,就算是判卷的问题也不至于落榜才对,在平时大家都说他一定会高中。
一个穿着玉白衫的人走过来:“鱼兄,不要愁眉苦脸像是个嫁不出去的小媳妇,你我今年才初次科考,未上榜其实也能接受,我看刚才高中的人好些都是考了许多年的。”
一个布衣也附和道:“是呀鱼兄,或许这科考跟学问,他还是有些不一样,或许要多试试,才能摸到其中的门道不是,你我不过弱冠之年,淌这青春年华再多拼一年也未尝不可啊。”
在几人的言说下,男人心态平和了些:我定是天赋才华,只是时运未到。
虽然这样宽慰自己,但心中的惆怅还是难解,他假笑着作别,想找个偏僻处喝点酒,却发现今日长安的酒馆塞买了失意的人。
没喝上酒,失落地回家,本来想站在门口再思量一下该如何说于娘子,她更如往常的早就翘首盼望。
看着相公落寞的样子,什么样的结果她也心中有数,便道:“即使是那才华横溢,吞云吐月的李太白,也不是状元郎。”
鱼父摇头道:“李太白那是没有乡贡参加不了,若是参加则必中状元。”
鱼母又道:“那杜少陵可是年年参加科考,亦是终生落榜啊。我知郎君满腹才华,只消再多些时日,必定有成。”
父叹气道:“我要是能像白乐天一举高中进士就好了。”
母劝道:“年年中进士者不过廿,多是些官宦子弟,我们一介布衣,勿要好高骛远才好。”
鱼父摇头叹气:“夫人说得有理,此日后我必加勤心学习。”
鱼母微笑着拿出一壶美酒,浓浓的香气让人沉醉:“许是在外边连酒都没有喝上吧,夫君不如与我同饮。”
鱼父欣喜激动望着娘子,热泪盈眶,鱼母斟完酒举杯道:“且将杯酒对皎月,祝君苦读早功成。”
那夜开始幼微每晚都能看见爹爹的房间灯火通明,第二年放榜日的晚上,幼微被爹爹的吵闹声叫醒。
“我就不该跟着群一窍不通的家伙寻摸方法,如此下去再考十年也是高中无望!每日与他们谈论,我的眼睛都跟他们的一样迷糊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明日起我就要断了这些无用的联系。”
幼微不明白爹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她倒是觉得那几所谓的朋友从没有真心对过爹爹,说不定还聚在一起在背后说爹爹坏话,断了交情是好事才对啊。
爹爹的灯每夜燃烧着,但幼微却觉得那光越来越暗,暗到她看不清父亲的模样,也没有一点温暖留在身上,她逐渐不敢在夜里醒来。
又是一个放榜日的晚上,爹爹哭着,怒着:“判卷的人简直是有眼无珠的傻子,是……”
幼微又被爹爹吵醒,她看着与爹爹相对方向的月亮,月亮上好像也有个爹爹,他待幼微如从前一样。紧紧的裹在被子里,汗水和眼泪一起流下,可恶的科考和考官,破坏了幼微的家。
第二天天一亮,爹爹拉着幼微的手道:“我们收拾收拾今天就回鄠杜去。”
幼微有些开心,做了许多思量,看爹爹开心的样子,觉得那个疼爱他的爹爹好像回来了:“可是有什么大事所以要还乡?”
爹爹笑道:“白乐天当年便是在我们鄠县的阁巢学习一举高中,爹爹也想过去,沾一份运势。”
幼微失落地答应,都过了好几年了,爹爹的心里仿佛就只剩科考这一个东西,根本没有自己的位置。没有爹爹带自己玩儿,乡里根本不如长安城里有趣,很想拒绝,看着爹爹笑盈盈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幼微有种预感,要是自己死闹着不会鄠杜,爹爹便会变成那日在刑场的恶鬼。
在阁巢的爹爹跟着了魔被封印似的,多日都不曾出来。
幼微每夜都对着星月许愿:“嫦娥仙子,月游星君,漫天的神啊,可否还我一个爱我疼我的爹爹,信女愿付出一切。”
半岁余,漫天的纸钱覆盖了鱼家的居所,幼微对着爹爹的尸体哭满了头七。娘亲温柔地笑着道:“幼女,往后你可要靠娘了。只是可怜我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寒士,再努力,再求变,哪怕求神拜佛沾染前人诗书气,到头来也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娘亲笑着笑着就哭了,幼微刚止住的眼泪又是决堤。那晚的雨来得很突然,像是眼泪聚成的花一般洒满了鄠县,等到太阳升起,光的照耀,很快便香消玉殒无踪迹了。
父亲的遗体入土之后,幼微躲在屋子里叱问天上的神为何要带走爹爹,明明自己已经足够虔诚,却有了完全相反的结果。
娘亲计算着家里的余钱,给爹爹下葬花去了大多,于是去当了洗妇挣些碎钱。每日留着幼微在家,无聊时便自己出去找东西打发时间。
大中八年放榜日后月余,偶见着街上有人贩卖香气扑鼻的牡丹,这花娇艳却是久久无人问津,明明是赏花的首选却也如此落寞。
幼微想到自己的爹爹,苦从中来,便道:“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小垂髫真是好学问,不知师从何人?小小年纪怎会写出这样沧桑落寞之作啊?”
幼微回过头去,一个瘦得皮包骨,留着凌乱胡须的大叔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背后,一双大桃花眼微笑着,看着她。这人丑得异常,但那双眼睛却生得好看,如是有万千情绪旋聚成美丽的彩虹在其中,像是要把人给吸进去。
这人看着幼微,幼微的心扑通一跳,像是春水的冰开裂,万物都忽然活了过来。她觉得这人就像曾经的爹爹在看自己一样,和蔼、欢喜又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