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哪里来的人,听着不像是这乡里。”
“我姓温,单名一个岐山的岐字,大家一般叫我温庭筠。”
幼微撅着嘴巴摇头晃脑思量:“没听说过。”
温庭筠苦中作笑,本是有些自负却是当头一棒:我虽是未有功名但也是作了些工词丽句,不能说名满天下至少也在坊间有些名气,没想到在长安临近的鄠县,一个颇有家修的垂髫竟完全不知我。
“你怎么这幅表情,莫非也是落榜的失意书生,来沾白乐天的气运?”
温庭筠长叹一口气,想来这般不如意是彻底落在脸上了:“小垂髫真是慧眼,温某惭愧。听你所言应是很多人都来沾染运势,怕是没有我的一丝好运了。”
鱼幼微的厌烦和憎恶兀地就雕花了她这张灵气又碧玉的脸:“我劝你还是别去了,那里没有什么考运,去了只会沾些死气罢了。”
温庭筠心中一凉,他已三十有二,为求功名多年来各种尝试都做了,就差这求神问鬼:“小垂髫如此言说,可有什么考究,莫要污了乐天的名声。”
小幼微闻言,即刻便似落了那涌泉的花,残了她的花肉,枉了她的花香。
温庭筠看得腹中酸苦,如是喝了用那未熟的果子精酿的酒,想来这小垂髫的亲人恐是这般驾鹤,再想到那首《卖残牡丹》,一定是了。
“小垂髫儿,莫不是我惹上你的伤心处,全怪这口无遮拦,要如何才能赔礼道歉?”
小幼微道:“我要吃油塌!”
温庭筠一愣,小幼微更加声道:“我要吃油塌!”
过往的人客都投来目光,些许的窃窃私语也难免落进温庭筠的耳朵。
“油塌只在长安集市有,此去怎么也得日余,可教你家人担心忧急不是?”,温庭筠作得难堪,更为担忧自己落得一个拐骗良家孩童的名头。
“那便返去给我娘说,我便可去吃油塌了。”
温庭筠看这垂髫泪痕都还在,却满口要吃油塌,真是不懂她的心思:“我还未知你的名字,更无从知晓你家何处。”
“我叫鱼幼微,吃的那个鱼,小的那个幼微。家就在这鄠县闹集中,你这书生犯了大错,要请我吃好多油塌才行。”
温庭筠摇头,这小垂髫的名幼微二字,都是娇弱易折的意,单姓一个鱼字本就有一种任人宰割的意境。如此应该取昂扬有气势的名才对,再不济也是坚韧难破的意相,真不明白怎会有人给自己家孩子取个如此的,一听便不长生的名字。
小幼微见温庭筠频频摇头,顿添了怒气,哭闹道:“骗出良家名字,现在可是要反悔了!”
温庭筠苦笑道:“你我萍水相逢只此一面,就算说与你娘,她又如何放心将你交于我?”
幼微昂首道:“那便看你的本事,如若不然,这油塌我可得给你算利息。耽误了日子你恐是要还不起了,到时我便到处说你的名字,说你是言而无信欠了我许多银钱的小人。”
温庭筠无奈地笑着:“我还是先送你还家吧。”
幼微自顾地牵上了温庭筠的手,蹦蹦跳跳地一同还家。
“你个小调皮,不乖乖呆在家里,去哪里野去了!”,娘亲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着急之中,还有那么一些宠溺,虽见得书生一副丑陋模样,但送还幼微归来到底是个好人,何况人不可貌相。
幼微道:“今日被这人耽误,回来晚了,平时我可都是乖乖在家的。”
娘亲与温庭筠皆扑哧一声笑了,温庭筠行插手礼,幼微的娘亲也予以还礼。
温庭筠微微一惊,对方姿势标准,轻松习惯,长安的郊县妇家竟也有如此风度,怪不得有这么个才华横溢的女儿。
想起鱼幼微之前的态度,温庭筠不敢自傲:“粗鄙姓温名岐,这厢同夫人有礼。”
“民女唤任氏,敢问阁下可是那宰相温彦博的后人八叉温飞卿?”
温庭筠偷喜很快又摇头叹息:“却是那不肖后人温庭筠。”
幼微笑道:“没想到你这书生还是达官之后,又不是我们这一介布衣,怎会连些功名都没有,还混到要去求神鬼庇佑的份儿。”
“幼女,休得胡闹,温先生精通音律诗赋,是与李义山齐名的骚人。”
温庭筠下意识的捂脸,担心被幼微又一通数落将那往上的心给彻底灭了。
幼微果又道:“我只听过小李杜。”
任氏见此状,怒笑两难,拨弄幼微道:“还不快给先生道歉!”
幼微扭头不理,任氏生愠,温庭筠连忙拦道:“本就是我的不是,夫人还是莫要再矫枉她。若是把她这一身灵气给教养没了,世间岂不是少了一尊才女,到时候这孽障啊,都要我温庭筠背咯。”
任氏旋即生花道:“我家幼女,竟能得先生如此夸赞?”
温庭筠道:“天生千金之才,比之李季兰也青出于蓝。”
温庭筠朗诵幼微先前所作《卖残牡丹》予任氏听,任氏频频点头。
“没想到我家幼女还真有些才气。”,任氏忽行礼道:“既如此,还请温八叉收她为学生。”
幼微惊也,带人回家还带出一个长辈了:“什么,要我拜他为师?”
任氏执幼微手同行礼道:“幼女的爹早早去了,我整日出去浣洗也无暇顾她。既然先生有所垂爱,不如就收作门下,他日幼女有成,也是段佳话不是?”
温庭筠看着鱼幼微:我本就是来着鄠县寻一点天地运气,好巧不巧遇见这鱼幼微将我拦下,冥冥之中自有神意,我又何不顺水推舟,成了这缘分?
“鱼幼微,你可愿拜入我的门下?”,见她有些踟蹰温庭筠又道:“须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若不愿,我也不求。”
幼微闻言正襟而视:“我鱼幼微今日起愿尊先生为师为父。” ,幼微三扣以行师生之礼。
任氏立刻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多加照料愚女。”
温庭筠行礼相扶:“既为师生,我自当竭尽心力,如此也可去一同去长安一遭了。”
任氏目光跳转,未有他问,道:“今日已晚,还请明日再去。”
温庭筠笑道:“某,也是此意。”
是夜飞卿返酒家,幼微靠窗台望月难眠:“难道是我所求有误?我要的是爹爹待我如从前,神仙怎生给了我一个像爹爹的老师,莫非是我害死了爹爹?”
想及此教这夜怎生安眠,好在年少,只要自己不说,便无人知这一宿辗转反侧。
一大早温庭筠便要了匹快马来接幼微:“学生,有了这骏马踏风,何愁天黑前不能到长安让你吃上油塌。”
幼微此前还未骑过马,有一股子兴奋劲儿:“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温庭筠心中高兴,他乘快马就是为了取这高中之意:“学生可知这诗句是何人所作?”
“是那苦吟诗句的孟东野。”
“那你可知他是为何而作?”
“定是为高中而作。”
温庭筠笑道:“学生生来就是知我心意,堪称奇缘,但你可知孟东野高中之时年岁几何?”
幼微道:“写出这种诗句,想必年岁是不小了吧。”
温庭筠似笑又哭:“未经三冬寒,怎觉梅花香,孟东野作这诗正是他四十六岁高中,不知何岁轮得到我温庭筠!”
幼微微笑行礼道:“那学生便以此祝贺老师早日高中了。”
温庭筠喜:“学生,可坐好了,驾!”
二人疾驰到长安城门外,下马过关,一守城的士兵笑道:“温八叉许久不见,未曾听说过婚娶,怎么多了个女儿?”
“张兄别来无恙啊,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无个一官半职,哪好意思祸害别人,这是我新收的学生鱼幼微。”
“哟,一看就是个机灵可爱有福气的女娃。有听闻温兄你说要春闱之时再归来,怎么现在就来了?”
温庭筠看了看鱼幼微,笑道:“带我这学生来领略一下长安的繁华,感受长安的文人风骨。”
幼微道:“老师瞎说什么呢,我是来吃油塌的。”
温庭筠与二守兵相顾大笑,幼微微词碎碎不息:“拐弯抹角许久,又不是要写诗。”
入城后,幼微领着温庭筠直寻那油塌,幸是还未打烊。幼微伸手呼来一个,尝了一口便紧锁愁眉,又呼来一个再尝一口,便是凄凄着梨花带雨:“这油塌根本就不是以前的味道,一点儿也不好吃!”
掌柜的闻声而出:“不可能啊,我就是发明油塌这糕点的人,这些年一直是这个配方,我这儿味道不对就没有地方味道对了,你以前吃的是假的吧?”
“就是不对,就是不对!以前也是在这儿吃的,现在这个没有以前甜,更没有以前软,甚至还是冷的!”
掌柜闻言,冲进后厨拎出一个小生:“你小子是不是又偷工减料,快给人小垂髫赔礼道歉!”
小生囧容:“我早就重新做人了,怎么还会耍滑,说是冷了确是可能稍有疏忽,我现场给你再做一个!”
他驾轻就熟一气呵成,掌柜看得也是欣喜:“确实有天赋,得了我的真传!”
很快两个热气腾腾的油塌就摆在了桌上,幼微上手就抓,掌柜和小生都急呼烫。幼微不顾,尝试多次至入嘴,整个油塌吃完也未见神色好转一点。
温庭筠也拿着油塌尝了一口,摸着幼微的头:“物是人非,自是不同滋味了。”
幼微听此言如婴儿呱呱坠地般啼哭,她反复看了温庭筠多次,难以止啼。
围观者众,掌柜怒道:“按你所言可不关我事啊,赶紧把她带走,别耽误我生意。”
温庭筠领幼微至客栈:“去春闱尚久,你可愿与我去这周边,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
幼微沉默不语,坐在椅子上望着天空,温庭筠见此便去选些吃食了,他出门后,幼微轻叹:“我终究是没有爹爹了。”
此后随温庭筠几度游山玩水,途中多受其关心照顾。游玩多日,幼微的心情好了些,但瞧这老师却是忧虑上了,今日寒食节,又下了点雨,老师的表情更是忧愁,幼微故意打趣道:“老师怎生跟个小孩子似的,没吃上好东西就怒愠上了。”
温庭筠看了看幼微,摇头轻叹微笑:“槿篱芳援近樵家,垄麦青青一径斜。寂寞游人寒食后,夜来风雨送梨花。”
幼微嘟脸噘嘴道:“幼微这么好,老师跟幼微一起玩儿竟然还寂寞!”,温庭筠久没有做出回应,幼微便上口直接咬他。温庭筠一点没有生气,温柔的抚摸幼微的头:“看来我是该把心思放在别的地方了。”
一日,二人去一偏僻地方,小径弯曲,茅棘丛生。
想起这些天游玩的闲适,温庭筠起兴道:“一径互纡直,茅棘亦已繁。晴阳入荒竹,暧暧和春园。倚杖息惭倦,徘徊恋微暄。历寻婵娟节,剪破苍筤根。地闭修茎孤,林振余箨翻。适心在所好,非必寻湘沅。”
幼微笑道:“老师不去寻白乐天的那份考运了?”
温庭筠摇头道:“与学生你度过的这些日子是温某此生少有的快活时光,这世上考上功名但名不见经传的人不知凡几,温某专心词句想必能落下名字。案牍劳形怎么比得上现在的自由快活,有没有功名有没有仕途,自有天注定。太白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幼微看着温庭筠开心的样子,心中也是开心不少,二人一马踏过翠绿的叶子,到了黄叶衰落的时候,冬雪覆盖过后就是新年。
温庭筠在幼微家其乐融融的过年,好似一家人。
大中九年春天,温庭筠收到沈询的书信,略略作别后便快马驰向长安。
幼微埋怨:“前些日子还说为官劳累,现在又快马扬鞭,真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任氏轻指幼微额头道:“有哪个男人不去求功名?李太白不也是说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吗,真给官职他也上。”
幼微轻哼:“男人都是这样,有了功名就忘了家人。”
任氏再指:“瞧你说的人小鬼大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如果不求功名,哪有上进心,谁会喜欢那混吃等死之人?”
幼微不言,只望着温庭筠离开的方向,心中默道:“为何就不能多跟我说一些依依不舍的话呢?”
幼微转向娘亲:“娘,我要怎么样才能变成人见人爱的女子呢?”
“漂漂亮亮,知书达理尚好,要是女红也做得好,那就是顶顶好了。”
幼微窥镜自视,自觉不输罗敷西施:“娘,我要学女红!”
任氏偷偷得意悄笑,便教起幼微来。过了些许时日,温庭筠寄来书信说他要出任方山尉。
幼微忽的生气:“怎么一言不发就去了山西!”
任氏打趣道:“怎么,你是喜欢上了老师不成?”
幼微脸红而逃,任氏皱眉道:“幼女莫非真喜欢上了温八叉?”,她追向幼微道:“女儿,你虽是思春年纪,但也不能对自己老师有非分之想啊,师生相恋与礼不合。”
幼微昂首道:“先前还不让女人为官为帝呢,我朝不也是开了这先河,人人自由平乐,为何唯独爱情要受这么多束缚。娘亲不知道刘兰芝和焦仲卿的故事吗?”
任氏怒道:“哪里听来的这些,温飞卿天天就教你这?”
幼微道:“这些事情何须他人教,书中自有典故,我不会自己看吗?”
任氏气极持洗衣棍威胁道:“你换个别人喜欢,若是让人知晓你对温八叉的爱意,恐是生非议,到时候他仕途受阻,是要恨你一生的。”
幼微不从,任氏摔棍道:“我是为你们两好,你怎么就不懂娘亲的苦心!一意孤行,免不了后悔!”
幼微缩头答应,心中却不服:娘亲真是迂腐,守着从前礼制,凡夫俗子只会嫉妒他们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稍作思考便偷写了封信与老师:“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想必老师看见这封信就会明白我的心意了吧,幼微每夜望月等着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