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礼部的大小官员已经在宫道上忙碌起来了。
几只乌鸦被他们的动静惊扰,扑棱着翅膀从宫墙上飞走。
墙边几个工匠正在上漆,监工的太监背着手来回踱步,“动作麻利点儿!这金漆要涂得匀细,别像上次那样偷工减料。”
一阵不成调的乐曲钻进耳膜。
乐华殿前,官员们正在调试乐器。为首的举起钟槌,却迟迟没有落下,“这个音调不对...”
他皱着眉头,“再调低一些。”旁边的乐工们搓着手取暖,有人小声咳嗽。昨夜他们练到很晚,现在嗓子还有些不舒服。
麟德殿,宫女们跪在地上擦拭着大殿的青砖,不时交换着手中的抹布,时不时被掌事嬷嬷拿着戒尺呵斥。
太阳渐渐升高,礼部尚书急匆匆地走来,不小心踢翻了计时用的漏壶。“快,重新调整时辰。”他着急地喊道,“一定要让燕国质子进门时,阳光正好照在“四夷宾服”的匾额上——”
三日后。
辰时正。
压了安国三十年的燕国送质子入安。
晨光刺破铅云,恰好笼罩在“四夷宾服”的匾额上。
“请燕国七皇子下车——”太监高昂着头宣唱道。
燕承玄没动。
礼官给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声调更高。“请燕国七皇子下车过玉阶——”
燕承玄攥紧了双手。
“殿下当知,这是安国迎质子的古礼。”礼官皮笑肉不笑地示意小太监又往地上泼了盆冰水。
燕承玄最终走下马车。
国公世子谢遥之的马车吱呀碾过御道。
安国寒冷的潮气钻进锦衣,却不及礼官的羞辱刺骨:“谢家军既屠过安国三城,世子合该披甲谢罪!”
他被强按着套上鳞甲,鳞片刮破皮肤,寒气顺着甲胄渗入伤口。
十七岁的陆沉野一身玄衣骑马坠在队尾最后。乌发用黑带简单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清冷中带着锋芒的少年意气。少年始终梗着脖颈,脊梁如北凉荒原里折不断的胡杨。
泼了冰水的汉白玉阶在麟德殿前铺就,陆沉野下马踏过。
安帝高踞龙椅,目光扫过站得笔直的陆沉野:“燕国的礼数都喂了狗?”
禁军抬腿踹向陆沉野膝窝,少年旋身躲过。他抬眸直视:“燕人不跪安帝。”
“大胆!”禁军统领用长矛打向陆沉野膝盖后侧:“跪下!”
陆沉野轻巧躲过,转过头看向禁军统领。
禁军统领被他盯得后退半步。
“看什么看?”副将举起鞭子,“一个杂种也敢这么嚣张?”
“啪”的一声,鞭子抽在陆沉野耳上。他抬脚将副将踹飞了出去。
世人皆知,陆沉野是燕国镇国将军与一北凉舞姬所生。
北凉是塞外十八部中最为强大的一支,如今正打得燕国节节败退。这种身份......
十几把陌刀兜头劈下。
“结阵!”禁军统领大喊。
士兵们立刻训练有素的排列阵型。
陆沉野随意撕开一个缺口,直接掠过人群来到禁军统领身后,抬脚踹向他的膝窝。
禁军统领踉跄倒地。
陆沉野抱臂而立,仿佛没事人一样冷眼旁观他的丑态。
“放肆!”安帝猛地拍案而起,“燕国派你来求和,就是这样的态度?”
“燕国派我来求和,早该想到现在的结果。”他冷笑一声,看向安帝的目光充满戏谑。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那张年轻时被赞为从容宏雅的脸如今已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此刻安帝眼角的细纹如刀刻般狰狞,仿佛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
陆沉野无所谓:“来吧,让我试试安国人的功夫,听说你们很弱。”他盯着安帝的脸,似乎想起些什么,“听说你刚登基的时候被燕军打得不敢出营帐?连个姑娘都不如?”
周围人面下一黑,擦汗的擦汗,望天的望天。
陆沉野放声大笑。
这话戳到了安帝痛处。
“来人,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斩了!”
禁军立刻听令上前。
礼部侍郎颤颤巍巍走出来,犹豫两息:“陛下...臣以为,诛杀质子一事,于礼不合,于国不利。”
安帝冷冷看着他,“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他额上已有细密汗珠,“质子入国,乃两国盟约之信物,杀之则失信于天下。若失信于天下,则四境邻邦,谁复敢与我朝结盟?此其一也。”
看安帝没有暴走,侍郎知道自己的台阶给对了,越说越流利“再者,质子虽为敌国所出,然既入我境,便当以礼相待。若擅加屠戮,非但显我朝暴戾无度,更恐激怒其国,徒增兵祸。昔年春秋诸侯,纵有深仇,亦不轻杀质子,盖因礼法所束,利害所系。陛下圣明,当以史为鉴。”
殿中群臣屏息。
安帝站在原地半晌,罢了拂袖坐回龙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燕国质子陆沉野不服管教,野性难驯,用铁链锁住,关进驯兽园教化!”
余音在大殿回响。
群臣噤声。
燕承玄和谢遥之想说些什么,最后化成了两道同情的目光。
他们也是自身难保。
看完众人反应的陆沉野眼中不屑更甚。
他任由禁军套上锁链,然后闲庭信步离开了大殿。
午后阳光斜照进紫宸殿西厢房,翠竹屏风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沈昭宁手握毛笔,正给《齐民要术》做批注。
笔尖悬在泛黄的纸页上方,忽然檐下扑棱棱飞起几只乌鹊,惊得她手腕一抖,一滴墨汁落下,在书页晕成一团。
“公主——”贴身宫女青竹急匆匆走进来,贴在沈昭宁耳边,“有质子大闹麟德殿。”
沈昭宁柳眉微皱,放下笔起身。
从紫宸殿转出来,越往麟德殿走,日头越毒。转过回廊时,她看见远处一队禁军。
“公主当心脚下。”青竹提醒道。
沈昭宁摆摆手示意无妨,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被押着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虽隔得有些远却也掩不住一副好骨相。
眉如刀裁,鼻梁高挺如峰,衬得整张脸轮廓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狭长的凤眸漆黑如墨,眼尾微微上挑,是风流多情的弧度,此刻里面盛满了慵懒无趣而显得有些空洞。
少年脖子上套着铁链,链子另一头拴在脚镣上。两个禁军把链子收得短短的,逼他弓着身子走路。
一个颈间青紫的禁军拿刀背拍他的脸,他侧身一挣,铁链“铛”地撞在刀上。檐角飞过一群乌鸦,“嘎嘎”的叫声盖住了禁军吃痛的抽气声。
他随手又扯了两下铁链,链子竟然凭空断开,他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在官道上。
禁军们也知道这位爷不好惹,虽有心但没胆,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昭宁觉得有些意思。
青竹却有些恼怒:“他以为他是谁呀。”
话音随着一阵风飘远。
少年突然抬眸望来。目光中的凶狠吓得青竹后退半步。
押解队伍行至内城城门。
“等一下。”
清泉般的嗓音破开血腥,沈昭宁走到陆沉野面前,绣着牡丹的裙裾扫过他靴面,带起一阵浓郁的花香。
少年突然暴起,带着镣铐的手掌精准扼向公主咽喉。数十禁军刀剑出鞘,沈昭宁却在笑。
颈间的手并没有用力。
她指尖拂过他耳骨的鞭伤,暖阳般的温度惊得少年瞳孔骤缩。
“疼吗?“她轻声问,清灵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痒。
他嗅到她袖口飘出的花香。
禁军统领急吼着“公主当心”,却被她抬手止住。
沈昭宁解下斗篷裹住他的玄色单衣,雪白毛领擦过他刚被铁链磨出血痕的脖颈。
陆沉野突然暴戾地扯掉斗篷,却在不小心抓破她手背时怔住,殷红血珠滚落,她竟将伤处按向他干裂的唇瓣:“燕国儿郎饮敌血,大安公主的血可止得住你的恨?“
阳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将两人身影拉长在宫墙上。她逆光的轮廓镶着金边,而他......恍如被神明照见的恶鬼。
此后经年,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