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吓得跪倒在地:“万万不可!若是让陛下知道......”
“所以你要帮本宫瞒着。”沈昭宁已经自己挽起了长发,“就说本宫染了风寒,不见客。”
她推开窗,寒风扑面而来。远处宫墙外,王城的灯火稀稀落落,像是随时会被这寒夜吞噬。
沈昭宁裹上粗布斗篷,踩着皇城巷陌的积雪。侍女翠英提着灯笼的手在发抖,火光映出巷角几个蜷缩的人形,像破麻袋般堆在雪地里。
“殿下...咱们回吧...”翠英声音发颤。
沈昭宁蹲下身,拨开覆在一个老妇面上的薄雪。那妇人怀里还搂着个孩子,母子俩的睫毛上都凝着冰晶,像是睡着了。可她触到的皮肤已经僵冷,孩子的嘴角还沾着半块观音土。
“前头...前头还有更多...“卖炭翁缩在墙根,牙齿咯咯作响,“官爷们说,修神宫的石料车要过,拆了半条街的窝棚...“
拐过街角,沈昭宁的绣鞋突然踩到一团黏腻。低头看时,却是冻成紫黑色的断指。有个少年正趴在馊水桶边,啃着不知谁扔的鸡骨头,十指早已溃烂。
“姑娘行行好...”少年突然抓住她的裙角,眼白泛着死鱼般的灰蓝,“赏口...赏口...”
话音未落,人已经栽进雪里。沈昭宁去扶时,摸到他嶙峋的肋骨下,心跳已经消失了。
“馕!热馕!”巷口突然传来欢呼。流民们像饿狼般扑向一辆泔水车,争抢着从馊水里捞出来的饼渣。有个跛脚老汉被推倒在地,转眼就被踩进雪泥中。
沈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进雪里,绽开点点红痕。
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控制自己的悲怆。“...回宫”转身时斗篷扬起雪沫,“现在就去御书房。”
翠英死死拽住她:“殿下!陛下今日要宴请鹿台的匠作大监...”
“那就更该去!”沈昭宁甩开她的手。
御书房。
安帝的酒杯停在半空。
“昭宁?”他眯起眼看着阶下未通传就闯进来的女儿,“你这一身雪泥...”
“儿臣刚从西市回来。”沈昭宁直挺挺跪在殿中央,雪水在波斯地毯上洇出痕迹,“请父皇暂停鹿台工程,开仓赈济流民。”
“荒唐!”玉杯砸碎在她脚边,琼浆溅湿了裙角,“你私出宫禁就为说这个?”
沈昭宁重重叩首,额角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儿臣看见百姓在吃土!西市的井里填了数具尸首!若再征发民夫...”
“住口!”安帝暴怒,“朕倒不知,朕的女儿何时也学了那些酸儒腔调?”他缓步下阶,龙袍扫过她颤抖的双手,“还是说...你近日总往驯兽园跑,被什么燕国野种蛊惑了?!”
殿外风雪呼啸,沈昭宁却听见自己血液结冰的声音。
窗外,虬曲的梅枝正抵死撑着积雪。
依稀记得儿时,父皇还赞她仿崔白《双喜图》的梅蕊点得灵动。
“儿臣愿在太庙抄经祈福三月,换父皇缓修西苑鹿台。”
戌时三刻,沈昭宁跪坐太庙偏殿。她命内侍撤走所有炭盆,只留半截残烛。
值夜老尚宫偷偷塞来暖袋,却被她推回。
她呵气化开砚台。
次日正午时,她听见正殿传来礼官唱诵。父皇正在为新殿卜吉,青铜编钟混着风声,仿佛震得太庙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安后踏着夜色匆匆走向御书房。路过廊下时看到新移栽的鹿台奠基松。
虬曲枝干裹着锦缎防寒,根须泡在冒着热气的药汤里保活。
宫女上报时说这是安帝为营造鹿台特意从北疆运来的“祥瑞“。
御书房内炭火烘得人眩晕,安帝昏昏欲睡。
“陛下可记得章华台倾覆那年的雪灾?”带着怒意的问诘打破夜的沉静。“安国数十年未落雪,唯有那一年...”
安帝睁开眼睛看向她。
她一字一句说着《太庙训诫录》中关于奢靡亡国的祖训,声线如冰,清冷决绝。
当提及圣祖大兴土木招致雪灾,进而引发民变时,安帝猛地掷碎案上茶盏,碎渣溅在她脚边。“朕最恨你这副样子!”
“陛下听,”她指向太庙方向隐约的诵经声,“礼部已经在筹备新春祭典,若让宗亲们知晓您为修鹿台苛扣祭奠用例...”未尽之言湮没在骤然死寂中,安帝盯着她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恍如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立在先帝病榻前,替他挡下废太子的诏书。
沈昭宁跪在列祖牌位前抄经,肩头积着穿堂风裹来的寒气。
安后推开门扉时,带进的风险些扑灭前排的长明烛。她全然不顾,倾身将沈昭宁拢进怀抱,指尖轻抚她被墨渍染黑的袖口:“你父皇变了很多...但他即便是纣王,你也不能效仿比干,不能用命去争谏。”
“母后可见过鹿台图纸?需征上万名工匠,花费千万两,还有不知多少人会为此丢掉性命。”
“你啊你。”安后的语气里充满无限怜惜。
殿外北风恰卷起一叠废弃的谏言稿,层层叠叠的“止土木”“怜民力”“惜福泽”的墨迹被霜花侵蚀模糊。
她最终深深叹了口气。
“你父皇今晨已命工匠进宫......”话音未落,沈昭宁突然重重叩首,额间沾了神主牌位前融化的蜡泪,竟似描了道血红朱砂。
月落日升,日落月起,暮色爬上窗棂,沈昭宁仍端跪如钟。
宫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历代先帝绘像上,忽长忽短的影子划过太祖轻徭薄赋的训言,划过成祖停建麟德殿的朱批,最终凝在安帝新供的鹿台赋词旁。
值守太监填灯时瞥见她正在抄写《贞观政要》,冻僵的笔尖在“峻宇雕墙,甘酒嗜音“句下晕开大片霜渍,仿佛泪痕。
卯时更漏响过三声,她搁笔揉腕,忽觉眼前烛火化作重影。恍惚间竟似听到鹿台工地民夫咳血的哀鸣。
掌心按向冰凉的砖面想借力起身,却触到先帝灵牌旁未扫净的霜花,那抹冷意顺着脊骨攀上来,她如断线纸鸢般跌进雪青色的晨曦里。
“殿下!!”
扫地的小宫女最先扔掉竹帚扑来,布鞋在砖面打滑也顾不得,用冻红的掌心托住沈昭宁后颈。
太庙当值的宫人飞速聚拢,七八件褪色的棉袍顷刻堆成小山。老嬷嬷解开自己的棉斗篷裹住她,泪珠子砸在少女苍白的脸上:“作孽啊…金枝玉叶的身子怎禁得住地龙都不烧!”
四个内侍抬来步辇却无人敢碰她,最后是尚宫局的女官褪了护甲,用熏过沉香的帕子垫着手,将人轻挪到铺了三层狐裘的步辇上。穿过结冰的宫巷时,抬辇的宫人踩着冰壳走得又急又稳,仿佛运的是将融的冰雕。小宫女边跑边呵气替她暖手。
太医署的铜铃惊破拂晓。当值的李院判连官帽都未戴正,抱着药箱撞开殿门。银针探脉时瞥见她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半月前这位公主还送来过冬的棉衣,针尖竟抖得扎不准穴位。
沈昭宁醒来时紫宸殿的炭火正噼啪作响,她望着窗上霜花出神。
“昭宁?昭宁你醒了?”安后攥着她的手泣不成声“是母后的错,母后不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
沈昭宁面色苍白,固执的摇了摇头。
安后心疼更甚,“昭宁可知太医诊出心痹之症?若再逞强...“话音未落,沈昭宁已掀开锦被吃力坐起身:“鹿台耗空两州税银,儿臣岂能因微恙误社稷?“挣扎间不慎带翻药碗。
太医令伏地叩首:“殿下脉象虚浮,若再受寒恐损寿数啊!”
安后取来她未抄完的经文掷入炭盆,火舌倏地吞没“谏“字:“你父皇昨日已斩了工部侍郎,鹿台照建不误。昭儿,莫再劝了。”
沈昭宁望着灰烬中蜷曲的残页,喉头滚动......
日光偏移,殿内被阴影笼罩。
未出口的话,终化作沉默。
此后半月,她不再拒饮汤药。每当夜咳惊醒,总见值夜宫娥就着烛火缝制棉袍,那是要托人送去鹿台役所的。
沈昭宁隔着纱帐轻声道:“添些艾绒在夹层里。”
晨起时发现案头多了盆绿萼梅,虬枝上还沾着女官连夜掘雪刨土的冻疮药味。
她终于肯让太医施针,银针没入穴位时恍如七岁那年为流民诊脉的触感。
如今十载年华虚度,她又做成些什么?
沈昭宁披着狐裘立于廊下。望见宫墙外鹿台已筑起三丈基座,忽然主动接过宫人递来的暖炉:“把本宫的《水利策》找出来。”
安后闻言打翻茶盏,她却浅笑摇头:“母后安心,儿臣不再上谏。”暖黄的日光映出她眉目清明:“既阻不了鹿台,便让百姓少受些洪涝,开春河道该疏浚了。”
月华如水。
陆沉野倚在井壁旁整理弓箭,忽闻远处两名禁军压低声音议论:“…公主为了劝谏陛下缓修鹿台,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当场呕血晕倒……”
他眉头骤然一紧,手中弓弦“咔“的一声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