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个宫女战战兢兢跪在廊下。沈昭宁盯着她们发髻上摇摇欲坠的绢花:“刚才说的,怎么回事?”

    “回、回殿下,”年长些的宫女伏在地上,“驯兽园的小顺子说...说燕国质子不配吃官粮,这半月都是隔三差五才送些馊饭...”

    “馊饭?”

    年长宫女有些心虚,又找补道:“...李公公不让。”

    沈昭宁指尖掐进了掌心。她记得清清楚楚,半月前自己特意吩咐过膳房按质子标准每日往驯兽园送饭菜。

    年轻些的宫女胆子大些。生怕事情不够大似的主动回禀:“奴婢昨儿去驯兽园倒泔水,看见旧院一点活气儿都没有...“

    “说清楚。”

    “前几天负责送饭的小顺子还说他们把馊饭倒进旧院里的兽槽,说横竖...“她瞥见沈昭宁的脸色,声音立刻小了,“说横竖那人也吃不了了...“

    青竹倒抽一口冷气。

    “哐——”沈昭宁的茶盏在案几上碾出刺耳的声响。“多久没往驯兽园送正经吃食了?!”

    两个宫女额头抵在地上不敢答话。

    青竹掰着手指算了算:“殿下,应当有十七日了!您上次吩咐膳房...“

    沈昭宁猛地站起来,案几被撞得歪斜。茶盏砸到宫女手背上,那宫女却动都不敢动。

    十七天,够饿死三回人了!

    “青竹,给我拿斗篷。”

    “殿下要出门?刚下过雨...”

    “去驯兽园。别声张。”

    青竹急得直跺脚:“这可使不得!那地方又脏又乱,而且......”

    “而且什么?”

    “奴婢听说,昨个儿掖庭捞出一具女尸,说是驯兽园里那位干的......”她压低嗓子比划着,“尸体指甲缝里还嵌着兽毛呢!”

    沈昭宁皱眉:“这你也信,备辇。”

    踏入驯兽园,那股比上次更浓重的腐肉腥气便裹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隔着三十丈距离,她突然瞳孔皱缩。

    陆沉野被禁军团团围住,旁边放着一个大铁笼,里面关着一只体型巨大的老虎!

    那畜生腹部干瘪,看起来多日未食,爪痕在玄铁栅栏上刮出半寸深的沟壑!

    “小畜生认了这命,我们虎爷还能赏你具全尸!“禁军队长狞笑着掷出带腐肉的短刀。

    饿虎瞬间破笼!陆沉野滚地抓起短刀。

    饿虎迎面直扑,他将带腐肉的短刀掷向斗兽场上残留的石桩。

    饿虎撞上石桩!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他敏捷跃上虎背,拔出短刀,短刀距饿虎颈动脉仅差半寸!

    沈昭宁的月白绣鞋陷进泥沼,风中翻飞的素色披帛拂过兽笼。陆沉野余光瞥见那抹白影,动作倏然凝滞,那日她也是这般衣袂飘摇。

    饿虎趁机扭身挥爪,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自他左肩贯至腰际,飞溅的血珠正落在沈昭宁颤抖的指尖。

    “住手!“沈昭宁的呵斥裹着颤音,却惊见陆沉野突然翻身绞住虎喉。少年的臂膀生生绞杀饿虎!

    禁军队长来不及欣赏战况,他忙着弯腰谄笑:“公主金安,这燕国杂种刚屠了宫人...”

    话音未落,陆沉野突然将半截虎爪掷向禁军队长面门,嘶哑笑声混着血腥气:“下一个屠的没准就是你了!”

    禁军队长被一身虎血,笑得森然的陆沉野吓得生出几分惧意。

    陆沉野轻嘲一声,“废物。”

    “你没事吧?”沈昭宁关切的问。

    那双淬着兽性的瞳孔里,晃过疑惑与凶光。

    小太监在一旁嘀咕“果真是吃人的畜生。”

    沈昭宁从陆沉野身上收回目光。一手掀翻盛肉的银盘:“本宫竟不知,安国已穷到让质子与兽争食?!”

    “殿下,这……这是李掌事的命令,说、说是给这燕国质子一点教训……”

    沈昭宁捏紧了拳头。

    “教训?“她冷笑一声,嗓音因愤怒而微微发抖,“你们让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和饿了不知多少天的猛虎搏斗,这叫教训?”

    所有人噤若寒蝉,无人敢答。

    陆沉野缓缓抬眼,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她身上。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暗夜里的冰,无情无欲,唯有冷,彻骨的冷。

    沈昭宁的心脏猛地揪紧。

    雨后的驯兽园弥漫着泥土腥气,沈昭宁站在斗兽场中央,指尖微微发抖。

    “李德全。”她盯着跪在地上的驯兽园掌事,声音压得极低,“克扣宫例,罚俸三年,每日去兽栏清扫粪便。”

    李德全如蒙大赦,连连叩头:“谢殿下开恩!”

    她又看向缩在一旁的禁军:“至于你们...”

    “这些人,不过是听令行事。”沙哑的嗓音突然传来。

    沈昭宁攥紧了袖口:“可他们...”

    “我若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他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可惜,命硬。”

    “我这就召太医来。”

    “殿下,太医若来陛下定会追究,今日之事,不宜闹大...”青竹急道。

    “用不着。”陆沉野转身往井口走,“一点皮肉伤,死不了人。”

    沈昭宁突然快步追上,将袖中藏的白瓷药瓶往他手里塞。

    她声音轻得像羽毛,“不记录在太医院档册的。”

    他忽然笑了:“公主是可怜我,还是怕我死在这儿晦气?”

    沈昭宁踏进寝殿时,裙摆上还沾着驯兽场的泥点子。青竹捧着热茶跟进来,见她直挺挺站在窗前,小声劝道:“殿下先换身衣裳吧?”

    “先放着吧。”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直跳。沈昭宁突然问:“你说...饿虎扑食的时候,人真的能徒手与虎搏斗吗?”

    “殿下是说陆质子?”

    铜镜映出沈昭宁紧抿的唇角。她想起陆沉野站在井台边的模样,衣摆还在滴血,后背却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青竹偷瞄主子脸色:“那虎可是饿了七天的,寻常驯兽师都要带铁叉才敢近身……”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珠帘哗啦一响,青竹转头,看见来人疑惑道:"柳杏姐姐?这么晚了......"

    安后贴身宫女柳杏立在门槛外,鬓角还带着夜的寒气。她草草行了个礼,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殿下恕罪,娘娘让奴婢务必即刻送到。"

    青竹递交给沈昭宁。

    信笺上墨迹未干,字迹潦草却字字惊心:“陛下密召工部尚书,议西苑起鹿台,征民夫逾万,采珠玉珍宝,工期三年……“

    沈昭宁目光扫过“民夫逾万,工期三年“八字,心口传来一阵刺痛:“父皇……竟要重蹈商纣覆辙?“

    ————《史记·殷本纪》记载,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自是百姓怨恨而诸侯离心。

    柳杏欲言又止:“殿下...皇后娘娘还让我给您传个口信,说...说陛下刚才在查问驯兽园的事...”

    沈昭宁的手顿在半空。

    柳杏声音越来越低,“一个敌国质子,若被公主厚待...”

    未尽之言如冷水浇下。

    她喃喃道:“我知道了。”

    夜半三更。

    沈昭宁睁眼望着帐顶。

    窗外寒风朔朔,衬得寝殿愈发寂静。

    “殿下,您翻来覆去两个时辰了。”青竹端着安神茶进来,烛光映着她眼下的青黑,“太医上回还说您忧思过重...”

    沈昭宁拥被坐起,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青竹,你记得五年前青州洪灾么?”

    “记得,当时饿殍遍野,陛下拨了三十万两...”

    “那你可知,修鹿台的青玉柱石,一根便要上万两。”她指尖掐进锦被,“整整二十根。”

    青竹手一抖,茶盏“咔“地磕在案上。

    “殿下慎言,这、这是陛下的千秋功业...”

    “功业?”沈昭宁突然冷笑,“边境将士的冬衣还未备齐,云州、柳州水患的赈灾银两至今欠着,”她猛地收声。

    窗外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主仆二人屏息听着铁甲声远去,青竹才颤声道:“您若上书劝谏,皇后娘娘那边...”

    “我自然明白。母后让柳杏过来是怕我冲动行事。”沈昭宁望向窗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但我不能让...连馊饭都吃不上。”

    烛花“啪”地爆开。

    青竹突然跪下:“殿下,陆质子的事您暗中周旋尚可遮掩,但鹿台工程牵涉前朝...您若插手,只怕引火烧身呀殿下”

    沈昭宁望向铜镜,镜中人眼下乌青,嘴唇咬得泛白。她何尝不知。

    “取纸笔来。”她突然道。

    “殿下!”

    “不写奏折。”

    她最终咬唇写下一封密信,唤来心腹:“速去暗访工部账册,若民夫征调涉及安燕两国边境,此事更不容缓。”

    安帝的动作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他将鹿台工程列为“国之重务”,命工部一月内完成设计,三月内动工,一年内初具规模。

    朱笔在奏折上重重圈出“速办”二字,墨迹晕染如血,惊得众臣俯首。

    御史大夫仓惶跪下:“陛下,商纣建鹿台而失天下,不可呀!”

    安帝拂袖冷笑:“纣王无道,朕效其形而铸其魂!这鹿台要成万世基业之象征。”

    工部侍郎顿首:“工匠疲惫,恐生隐患。微臣恳请暂缓三月,让匠人调息。”

    安帝拍案:“拖延之计!朕的江山,岂容你儿戏!”

    内阁大学士出列叩首:“鹿台乃是陛下与上天对话的桥梁。臣愿为陛下分忧,以助大业早成。”

    鸿胪寺少卿附议。

    丞相赞同。

    .....

    眨眼半月过去。

    王城罕见的落了场雪。

    腊月初六的清晨,沈昭宁正在翻阅尚宫局呈上的年节用度册子,忽然听见窗外两个洒扫宫女在廊下窃窃私语。

    “......听说永兴坊又饿死了人,前儿个巡夜的侍卫说,看见母亲抱着孩子冻死在街角......哎呀作孽呀...”

    沈昭宁执笔的手一顿,墨色滴在账册上,洇开一片刺目的脏污。

    “青竹。”她轻声唤道,“去问问,近日皇城可有流民聚集?”

    青竹回来时脸色发白:“殿下,奴婢问了膳房的采买太监,说西市那边确实......”她欲言又止,“...工部征收了很多苦力...加上气温骤降”

    沈昭宁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铅灰色的天空。她想起前日内务府报上来的单子,为装饰鹿台主殿,光是用金箔就要耗费三万两。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殿下,该用膳了。”青竹轻声提醒。

    沈昭宁看着满桌精致的点心,“撤了吧。”她推开食案,“本宫没胃口。”

    当夜,她辗转难眠。窗外北风呼啸,仿佛夹杂着隐约的哭声。

    卯时三刻,她突然坐起身:“青竹,备两套粗布衣裳。”

    “殿下?!”

    “本宫要亲眼看看,皇城的百姓到底过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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