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醒了!”
焦急而又欣喜的声音在何旧耳边响起,但他没有听到,只是怔愣地看着漆黑的天空。
“真安静啊。”他想,以为自己还在昏睡中,半晌,他感觉有点凉,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醒着,他偏过头,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哥?”他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
明信片不是从国外寄回来的?
记忆如同潮水般一股脑地涌进脑海中,他痛苦地捂住头,却整理不出什么头绪,太乱了,这……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何旧干呕了一声。
“快起来,”顾不得关心面色惨白的何旧,白梦川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慌张地向身后头顶的小路上看,眼神复杂地说:“来不及了!”
何旧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站在一片闪烁着细碎的光的细沙上,离自己不过几步的地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湖水。
所以他昏过去之前在水里见到的佛像是真的?
白梦川拉着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何旧往远离水面的方向跑,匆忙间何旧频繁地回头去看背后的湖水,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被何旧遗忘了的东西。
风笔直地顺着道路吹来,是预警凛冬即将来临的刺刀,毫不留情地吹过路两边勉强悬挂着几片寥落枯黄枝叶的树,何旧认出了这是小时候靠着孤儿院边上的那条路,因为经常会有大卡车经过,其他车来得又少,路面总是坏的,还会时不时掉出来一块石子跳进鞋子里。
昏暗的路灯只能够照亮脚下的一小块的区域,路灯坏掉的那些地方完全就是一片漆黑,何旧被白望川拉着磕磕绊绊地往前跑,稍不留神就会被断裂的路面绊倒,但是白梦川的手就像是钳子一样紧紧地拽着他。
足足有巴掌大的树叶因为风的作用,在昏黄的灯光中,缓慢而不失力量地落在奔跑中的两个人身上、脸上,何旧不幸被一片树叶砸中了半边的脸颊,险些被撞掉眼镜。
“等等!”何旧的手被攥得生疼,忍不住向后缩手,试图把手从白梦川的钳制下脱离出来,他敢确定白梦川再多用一点力,自己的骨头就会被握到骨裂。
白梦川的力气有多大何旧是知道的,他亲眼见过白梦川微笑着和别人握手,但是实际上却把对自己出言不逊的人的手骨捏到骨裂。
果然,在他出声之后,白梦川应该也意识到自己攥得太紧了,还是松开了些,但是并没有停下,还是迎着能把人割伤的风坚定不移地往前方跑去。
何旧只能用另一只手将眼镜扶正,天很冷,他能感觉到这只手靠近面部的时候是冰凉的,像冰块一样散发着冷气,而那只被白梦川紧紧攥着的手却热得冒汗。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他在孤儿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理他,只有白梦川——可是他最后也走了,只有自己还被困在原地。
光照在眼前的他身上,明暗随时间交替,何旧看着他的背影,问:“我们去哪?”
白梦川好像是有些累了,他慢下脚步来,回过头,眼睛一如从前那样干净明亮,他微微张口喘着气,猫儿一般,神情中似有不舍,他说:“我要走了,走之前,想和你去看看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
“你又要走了?”何旧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但是他还是打起精神,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问:“怎么不多呆几天,我……我们好久没见了。”
白梦川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不及了,对了,你看到那个地方了吗,我们以前在那里爬坡的。”
何旧对在孤儿院的事情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也可能是和白梦川一起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几乎遍布了孤儿院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就算他顺着白梦川手指的方向看,他想不起来,所以他问道:“什么地方?”
前方是一个很短的隧道,短到一眼可以看到头,但也只能看到对面洞口范围之内的东西,但那也只是一条路而已,那有什么坡。
“你不记得,”白梦川有点责备地说,“你过去看看。”
何旧半信半疑地走到隧道前,对面的路灯看上去更暗了,他困惑地回头看了一眼白梦川,对方正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走进隧道的那一刻何旧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要离开这里,他强忍着内心的不适,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阿龛。”
何旧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
“不要再回来了。”
他想回头问白梦川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这几年为什么总是没有消息,他还想告诉他以前一直照顾他们的何妈妈死了,他……
一股强大的推力击中他的后背,他毫无防备地脸朝下摔倒下去。
“完了。”他紧张地闭上眼,耳边却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惊呼。
“他醒了!”
还有人在哭泣。
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旧向后倒去,世界在他的眼中像是被慢速播放了一样,一切都沉在水中,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沉重的,中空的,他缓缓向下坠落,强烈的失重感让他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他很快就落入柔软的床铺,在再次昏过去之前,他伸手,想要拽住白梦川的胳膊。
“哥。”他叫了一声,吐出一口气,但是并没有收到他所期待的答复。
何旧思绪混乱地靠在床头。
刚才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抓着成椿的胳膊,他尴尬地收回手,而这一个举动却将正在闭目休息的少年惊醒了。
他睁开熬得通红的眼睛,看到何旧正在看着他,原本干涩的眼睛里亮起了光泽。
“哥哥,你醒了。”他激动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打了两转,最后冲出去在走廊上跑向了护士台。
“谢天谢地,”病房角落上的一个青年突然开口,何旧支起头看着他,原来是自己的同学,赵浔对他双手合十拜了拜,说:“你再不醒,我都怕那个孩子熬到猝死。”
何旧毕竟是一个病人,头仰起一小会儿就感到头晕目眩,他自暴自弃地躺回床上。
赵浔把凳子搬到病床边,好奇地问:“哎,你是怎么从楼上掉下来的,把那个心理辅导的要吓死了。”
何旧也同样困惑地看了他一眼,问:“学校里没出什么事吗,明明看见路上有人躺在地上,还有血呢。”
“啊?”赵浔夸张地向后缩了下下巴,说:“那可能是因为万圣节吧?”
何旧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对,接着问:“心理咨询室的门不是被砸坏了吗?”
“这个我不知道,”赵浔摇了摇头,“我就是刚吃完饭路过,看见你掉下来,都给我吓坏了。”
何旧万念俱灰地躺在床上。
这对吗?这不对吧!
赵浔前两天走的时候落下一本书,一直放在角落的椅子上,也没来拿,只是后来打了一个电话,让何旧出院的时候如果方便的话帮他把书顺路送到学校,随便放在哪告诉他就行,他自己再去拿。
看起来这医院的楼层很高,至少阳光是直射不进来的,窗户朝北开,只有散射的光照进室内,足够柔和。
何旧靠在床头,手上还扎着输液针,两只眼睛大睁着,空洞地盯着那本书,看上去是在发呆的样子,然而脑子里却一直在想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
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他明明记得他那天晚上有在房子里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黑裙子的女人,还有明信片,但是第二天他竟然完全没有想起来,还有那张明信片,好像是不一样的,但是他也不记得了,还有晚上开门之后……
他明明看到了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摸一样的满脸鲜血混杂着泥土的人。
但是他第二天就像是一个没事人一样,那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人不见了,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也不见了,还有带血的浴巾……对了,那张带血的浴巾还在房间里!
何旧突然激动起来,只要能找到那张浴巾,就能证明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高空的风穿过,将医院洁白的窗帘掀起,将垂在病床两侧的床单吹出波纹。
书被风吹得疯狂翻起页,发出一声爆破音,然后又哗啦啦地来回翻动,配合着何旧翻涌的思绪。
何妈妈,女人,男人,血,照片,浴巾,门,水……一个个场景跳出来扰乱着何旧本就不清明的思路,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砰!
何旧回过神来,眨巴了两下干涩的眼珠,抬眼朝床边看去,才发现是成椿端着盘子进来了,自己刚才想得太入神了,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大活人进来了。
何旧苦笑着摇了摇头。
“哥哥,你感觉好点了吗?”成椿把装着切好的苹果的盘子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这几块苹果很明显切得并不均匀,甚至连果皮都削得很粗暴,整个苹果都小了一大圈,一看就是只有成椿这样一直被照顾得很好的少年才干得出来的事。
“好多了,谢谢。”何旧客气地说,“你哥哥的事情怎么样了,你学校那里没问题吗?”
成椿低垂着脑袋摇了摇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他说:“还没有消息,我和学校申请休学了。”
“我还没有问过你,在哪里上学,在这儿吗?”何旧出于关心,觉得既然成佟在这儿读研,那应该是会把成椿也带着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成椿其实不用休学,自己也能照顾一点,当然前提是成佟有给成椿留下学费生活费这些的,毕竟自己也基本上是个穷光蛋,估计也养不活多出来的一个人。
然而叫何旧吃惊的是,成椿又摇了摇头,失落地说:“我在老家呢,我哥有些事情也顾不上我。”
何旧抱歉地“啊”了一声,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成椿率先打破宁静,他说:“吃苹果吗,都氧化了,再放一会儿就全黄了,看着没胃口。”
然而那盘苹果大部分还是进了成椿的肚子,何旧看着他,发觉他这几天真的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
如果他哥在的话他一定会过得很好吧。何旧不无感慨地想。
他又想起白梦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