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

    最后一个周一,是周禾离职的日子。

    她拿着一沓清退物资表,找各个领导签字,穿梭在不同的楼宇和办公室间,从未觉得脚步如此轻快。

    行李早已打包寄回了家,大部分书则塞进了一口24寸的行李箱里。她舍不得走物流,太贵。

    11点半,周禾在办公室与同事们一一拥抱告别。

    “范范,徐啸风不是个东西,但是你要记得你永远是最好的呀!”

    “孟津,工作别那么拼,身体要紧。”

    “小莹,我有时候心直口快,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啊。”

    “童文,就剩你一个男孩子了,担当起来,照顾好公主们啊。”

    “……”

    “……永远爱你们,咱们江湖再见!”

    说着,湿了眼眶。大家抱在一起,歪七扭八地搞怪合影。

    正欲与大家一起去餐厅,快递公司打来电话说几件行李箱子破损,商量如何解决。她让孟津她们几个先去了,别让丁老师一个人尴尬。

    本以为三两句就能搞定,交涉起来还挺麻烦。半路退回也不是,破着寄到家肯定也不行,都是些衣服日用品,冬天的衣服厚重,都放弃还舍不得。

    交涉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决定就近寄到附近驿站,再由周禾联系当地驿站工作人员重新打包邮寄。快递公司提出的附加运费她也能接受。已经错过了饭点,瑜伽课想必也已经开始。

    周禾托着石头一样重的行李箱站在北门,最后一次望着这个曾收容自己青春的站台。

    一点十分,手机响了,是丁筱春的微信。

    丁:刚下课。没吃午饭吧?北门见好吗,咱们出去吃顿饭,送送你。

    不容拒绝的语气。

    中午在食堂看着周禾的位置空着,本来心里一怔,却看姑娘们神色正常,便猜想她还是没走的。

    他特意没吃主食,只夹了几道菜。

    小跑着赶到北门,周禾已经在等他,丁筱春不经失笑,觉得这条微信发的多余。

    周禾低头,回复了一个“好”字。

    在他站定在她面前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肯定是你发的。”丁筱春笑,本就高她一头,站在台阶边缘晃着脚后跟,让她觉得眼前黑一阵亮一阵。

    “稍等。”也就一分钟,周禾轻快地说,“好了,走吧。”

    “忙了点什么?我是说这会儿。”丁筱春问,顺手接过了她的行李箱。

    周禾指了指他的手机,“朋友圈,给我点个赞吧。”她转到另一侧抢行李箱,“我自己来就行。”丁筱春握的更紧了,没有接话。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他对着手机读了起来,“恭喜你啊,周禾同学!”

    “哈哈,你懂就行。”她仰起脸笑着,对上了她的眼神,又不自觉的转向另一边,圆圆的脸被风拂过的碎发蹭着,痒痒的。

    “用的好,用的妙。怎么,还准备从巴峡穿巫峡吗?下襄阳向洛阳吗?”

    “有这个计划,但是想先回家。”

    “准备什么时候?”他问。

    “三天以后。这几天就是……走亲访友,拜别师长。”

    不知不觉,跟在他身后,往不知哪个方向走去。北京的路都是四四方方,正南正北的,怎么样都能找到。

    三天……丁筱春有点失神。

    “对了,刚刚那会儿忙什么呢?怎么都没去吃饭。”他将箱子从身后滑到另一侧手里,跟周禾靠着肩膀并行,保持着一拳距离。

    “包裹出了点问题,跟快递公司协调了一下。”

    “哦,需要帮忙吗?”

    “已经处理好了。”她没有正面回答需要或不需要,好像是不忍心拒绝他。

    “想吃什么?”

    看着他拎着石头一样的箱子,周禾想赶紧停下,“就前面那家吧,吃……”她屈指向前指去,门头叫“永徽”的一家私房酒楼开在前面,屋檐做了老式四合院的设计,瓦当间都透着低调奢华。

    想到他一节课也才挣三百,万一抢着付款,哼哧哼哧赶来上课不白干了,她放下了手,“转过弯那边有家汤粉店”。

    他是广西人,应该不会拒绝。

    “走吧,我都饿了。”她耸肩,俏皮地笑了。

    这家店她来过,一向方向感近乎没有,所幸这次还记得。

    推开厚厚的棉门帘,里边热气腾腾,老板和服务员围了一桌在吃午饭。周一人少,也过了饭点,客人只有他们两个。

    “坐窗边吧。”周禾指了指靠窗边的座位,脱了羽绒服坐下。

    “好。”他把行李箱靠墙立下来,去档口点餐,边看菜单,边脱下了羽绒服,自然的递给了她。

    周禾点了一碗招牌排骨汤粉,问丁筱春要什么。他答:“和你一样。”周禾补充,“要中辣!”

    “喝什么?”

    “汤粉,当然是喝汤啦。”周禾说。

    回到座位坐下,周禾发现,这个位子选的极好。港式的墨绿色设计,坐在双人沙发上正对面看过去,就是满墙的港星海报,映衬着玻璃饮品柜,华而不俗。

    店里放着陈奕迅的歌,不太知名的一首粤语,安静地唱着。

    两人都饿极了,闷头安静地吃饭。

    小看了汤里飘的糊辣椒,咬了一口,汁水呛进了肺里,一时眼泪都飙了出来。周禾侧过身冲着过道咳个不停。

    丁筱春拿起桌边的保温壶倒了一杯大麦茶,递给她。又把背包打开,迅速拿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小小的绿皮梨子,三件物什一一排开。

    周禾失笑,“你要做法吗?道长。”

    “别笑了,快试试哪个管用。”

    周禾把大麦茶一饮而尽,又喝了一大口矿泉水,使劲吞咽,刺痛感终于压了下去。

    “那个一会儿吃。等等,怎么这么熟悉?”她指着梨子。

    “对,就是你们餐厅的,中午顺的。”他把矿泉水拧紧,又把纸巾盒推到她面前。

    “不是我们,是他们的了。”周禾强调,抽出一张纸来擦嘴。

    “啊,对!今天开始就不是了。吃饭吧。”他轻轻笑着。

    两人吃了个干净,汤也喝完,头顶微微冒汗。

    “下雪啦!”周禾指着窗外,惊喜地叫着。

    “是呀,估计一会儿就大起来了。”

    他坐在她的对面静静看着她,她看着窗外的雪,鼻尖抵在玻璃上,雪花斜斜地飘着。

    “要不要坐过来?这边看着顺一点。”他也不敢确定,她会不会过来,但还是往过道那边挪了挪,让出了位置。

    周禾倒没犹豫,顺着桌子和墙之间的缝隙挤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眼睛没离开过窗外。

    “喜鹊!在打架!”她又指向远处。

    丁筱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对喜鹊,在互相啄对方头顶的羽毛,黑白的羽毛几乎融在了雪景里,深蓝的长尾是白茫茫一片里少见的一抹亮色。

    播到了一首轻缓的民谣,夹杂着后厨叮叮当当收拾碗筷的声音,听不太真切。

    未及第一句唱出来,服务员小姑娘过来轻声提醒要闭餐了。

    周禾从窗外收回了神,看向他,“走吗?”

    “听完这一首歌吧。”他又转身,对服务员小姑娘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

    男声唱起来,沉沉的,暖暖的。

    服务员走远,周禾低下头,用手掩住嘴,在丁筱春耳边小声说,“咱们要不把这个梨送给那个小姑娘吧?”

    丁筱春头更低,对上了她的眸子,用眼神问她为什么。

    她的眼睛向下弯着,亮晶晶,像雪花飘了进去,“不好意思嘛,耽误人家下班了。”

    “嘘……”他将食指按在她嘴唇上。“听歌。”

    四季流转

    岁月安然

    闲暇时看浮云

    悠悠然然过山

    时光轻慢

    晨昏缠绵

    在厮磨的耳语间看你眼波流转

    “真好听。”隔着他的手指,她说。

    他撤回手指,“要不要搜一搜歌名?”晃了晃手机。

    “不用,我听过的。叫浮云过山歌!”

    “真的?”

    “假的!”周禾笑着,回到对面座位上穿羽绒服,套袖筒间,听到支付台传来支付46元的通知。再看面前的男人,已经关上了手机,穿好衣服等她。

    “等等!”她抽了一张餐巾纸,用纸巾盒旁边点餐用的圆珠笔,快速写下了一行字。“说好了啊,梨子送给她。”

    “刚刚已经送给你了,你做主。”

    丁筱春探身过来看,她故作高深用小臂遮挡。

    “我前单位餐厅的水果,当然是我做主。”嘴上倒是不吃一点亏。

    “外面等你!”他往后撤了一步,拎着箱子出去了。

    【谢谢你,给了我们一首歌的时间。】

    雪下大了,棉花一样斜着飘,马路对面就是地铁站。

    谁也没问,要去哪里。

    雪岑岑地落在两个人头上,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呆呆地站了15分钟,看到了对面蛋糕店上贴的红红绿绿的装饰,猛的想起来,今天是平安夜。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啊。”周禾眼睛盯着脚面。

    又沉默了几分钟,他问,“写的什么?”

    “秘密。”

    离别在口,尽是顾左右而言他。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周禾终于开口,怕这一下钻进地铁,又是两相放逐,相见无期。

    眼睛红红的,仍是不敢抬头,像要把地盯出个窟窿。

    “听到你声音的时候。”他答。“你跑进来,上课。”心里很不平静,胸膛重重地起伏着。故作镇定,轻轻笑着,“你慌里慌张的,像在赶早课。我暗示过你,你的声音很好听。”还是那样,孤独中带一丝明朗,有一种揪住人心肠的独特力量,那声音很难忘。

    “哦……我没注意。我比你晚一些,我是在……那之后,散步的时候”,她吸了吸鼻子,微微抬起头,盯着他起伏的胸膛,不敢直视他。

    “是的我知道。是我露馅了。”他又笑,像是在嘲讽自己。

    “可以啊丁老师,明明都混成京片子了,还给我装不会说普……”她没有说完,脑后就被人用手掌轻轻抚着,脸贴到了他的毛衣上。嘴唇轻轻合上,她吞下了最后两个字。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串串流下来,殷在他的胸膛。

    他将羽绒服的衣襟左右交叠,紧紧裹住她的后背。说出很多年前小叔把他搂在怀里,对他说的那句话,“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怀里的人哭的热乎乎,他的肩上却落满了厚厚一层雪花。

    “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不怕了。”他亲吻着她的额头,帮她抚弄下头顶的雪花。

    她在羽绒服内胆下,更用力地回抱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像鼓。

    她更用力地哭,气息一下一下喘的几乎断掉。

    鼓声平息,哭声也平息。

    “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吧,我们,可能有很多话要说。”脑后被人用手掌轻轻抚着,“去哪儿?听你的。”他不徐不疾,给了她充分的时间考虑。

    她点着头,俯身给他从膝盖处扣上了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拽到脖子处,额头再次抵到他的下巴上。“我订的酒店在这附近,现在退也划不来了,就去那儿吧。箱子重,不要再拎着了。”

    他这才想起来,身后的鹅黄色箱子,顶上了一乍厚的雪,像切糕似的,端端站着。

    “走吧,

    不哭了,妆都花了。”他将她羽绒服帽兜里的雪抖干净,给她戴在了头上。

    他就这样一手牵着周禾,一手拉着她的行李箱,穿过反方向赶地铁的人流,踩着风雪,往前走。

    恍惚间觉得,6年之后,打了胜仗的人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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