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雨滴空阶。
今好醉前人来人往，步履匆匆，不多时便将小酒馆里里外外都踩得又脏又湿。
这场雨来得突然，打得行人措手不及。
若是手头宽裕，尚能入铺点酒，坐等雨停；可若囊中羞涩，便只能立在门外台阶上，沐寒风冷雨。
楚照微静静地伫立在台阶上，宛如一尊雕塑，任凭斜风细雨肆意捶打，却岿然不动。
突然，她隐约听见有人不屑地“啐”一声，压着声狠狠地咒骂她。
楚照微倏然睁眼，扫视周边一眼，将视线定格在一旁窃窃私语的两名男子身上。
甫一站在台阶上，他们便急不可耐地挥去身上的雨滴，同时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八卦起来。
她抬手压低轻纱帏帽，不动声色地凑过去。
“楚照微那个女魔头可真该死啊！昨天怨灵山被雷劈了后，镇子上就有脏东西了，要我说，肯定是她在搞鬼！”
“她不早死了吗？”
“小道消息是没死透，正化身成孤魂野鬼找人索命呢！据说昨个儿在怨灵山兴风作浪、引来天雷，还差点将整座山夷为平地的邪祟就是她！”
“她跟怨灵山究竟是有什么仇啊！两百年前屠山，两百年后还不肯放过山里的冤魂！”一人说着，眼底满是狠厉，“我要是懂仙术，我一定亲手把她魂魄打散，让她连孤魂野鬼都做不成！”
“哼，你以为有那么容易？”另一人连连摇头，道，“当年，为了镇压她，朝天都、无极宗还有天机门，所有的能人异士倾巢而出，才勉强将她诛杀！”
“她有那么难杀吗？！”
“你是不知道，那女魔头不仅天赋异禀，还是神族正统后裔，听说是千百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修士。不过两百来岁，便打遍仙门无敌手。那群能人异士前去围剿她，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都没有人活着回来，仙门是怎么判断她死了的？”
“朝天都里点着魔头的命灯，围剿那日，命灯也跟着灭了，所以仙门断定他们同归于尽。”
“要说那魔头，曾经也是神族后裔，前途无量，怎么就自甘堕落，偏要去跟魔族勾结呢！”
“好像是因为爱上了扣留在朝天都的魔族质子，所以才叛变仙盟，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听仙门弟子现在都叫她恋爱脑祖师奶……”
“为了一个男人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女魔头就是被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也不知道朝天都怎么回事儿，竟然教出这么一个魔头！简直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你别侮辱畜生……”
……
二人越说越起劲，越骂越难听。
楚照微原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可最终实在忍不住开口：“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祸从口出？”
突兀的声音响起，两人“蹭”地一下转过头，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
楚照微安静地站立在一侧，头戴黑色帏帽，穿着宽大的黑袍，那黑袍又脏又破且不合身，松松垮垮地盖在身上，遮挡全身，让她连手指都没有露出来。
若不是馆内烛火照出影子来，简直要让人误会成骷髅套了件衣服在身上。
其中一人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影子，最终确认眼前被黑色包围的是人不是鬼。
“你说什么呢？！有你什么事？”他说话很冲，但面前人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让他不敢太放肆。
帏帽下的薄唇微抿，语气淡淡地吓唬：“我若是楚照微，化身孤魂野鬼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们二人索命。”
两人听罢，瞬间绷不住，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上几分，眼神极为不善，死死瞪着她。
片刻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雨声滴滴答答，冷冽的寒风裹挟着细雨钻进帏帽内，扑打在脸上，刺激着脸上的伤痕。
楚照微浑然不在意，只盯着他们看，将他们惊恐恼怒的神情收入眼底。
三人僵立片刻，不知是因为雨势愈发猛烈，还是因眼前之人身上气息过于古怪，两名男子对视一眼，一同迈进小酒馆。
伴随着一阵细碎的步点声，楚照微隐隐约约间，还能听见他们的嘀咕声：
“真晦气，遇到个疯子！”
“嘘~看她那样子，不像是人。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咱躲远点。”
……
楚照微见他们进了酒馆后，深深的疲惫感再一次涌上心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昨日，她在怨灵山上刚一睁眼，数道惊雷从天而降逮着她劈，在她硬生生扛了三道天雷后，成功把脑子劈坏了——前尘往事几乎都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宗门别派以及一些断断续续的过往。
楚照微原本觉得问题不大，还想着回朝天都找回记忆，可下了怨灵山后，她才发现，问题很大，且不亚于天塌了。
——她不仅死了两百年，还被骂了两百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骂她。
楚照微重生第二天，人已经被骂自闭了。
在残存的记忆中，她明明是为苍生大义而死，死后哪怕不能名垂千古，也不该是遗臭万年才是。
可世人振振有词地说她罪孽滔天、十恶不赦，一箩筐离谱至极的罪名全扣她头上。
楚照微不愿相信传闻，奈何她忘却前尘、没法据理力争，更何况——
她抬起右手，翻转几下袖袍，露出手背上面布满黑红色的血痕，浓郁的魔气萦绕在伤口上，久久不散。
帏帽下，楚照微静静凝视了一会儿伤口，眸光愈发暗沉，愁思渐深。
她几不可闻地叹息，甫一抬头，落入一道打量的目光中。
白衣少年背负长剑，手撑雨伞立在雨中，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少年长七尺，身姿挺拔，仿若修竹，面冠如玉，脸色却是一片惨白，唇上也无丝毫血色，给人一种病弱之感。他的眼睛尤其漂亮，仿佛藏着万千星辰，光彩莹泽。
这阴魂不散的小子死死盯着她，脸上就差写着“降妖除魔”四个大字，正气凛然，一看就是正统仙门教养出来的弟子，正直又死板，从怨灵山起一路跟着她，死活甩不开。
元殊像瘟神一般站在她面前，缓缓开口：“你跑什么？”
楚照微好笑道：“你哪里看见我跑了？”
元殊始终盯着她，无比郑重道：“我会一直盯着你，绝不会给你作恶的机会。”
楚照微：“仙君如何判断我一定会作恶？”
“怨灵山上，最邪门、最歹毒、最厉害的孤魂野鬼，非楚照微莫属。你能在数十万邪祟当中脱颖而出，取得魔族公主的青睐，重获新生，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楚照微，我想不到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楚照微：“……”
这话好像在贬低她，又好像在夸她。
她摇摇头，坚定道：“你想错了，我不是楚照微。我是当年围剿楚照微的仙门义士。”
元殊：“我不信！”
“那你想怎样？”楚照微隔着帏帽看他，见他眼底闪过一抹坚定，好笑道，“杀了我？”
元殊摇摇头，一字一顿道：“或许你真的是两百年前围剿女魔头的仙门义士，可你受怨灵侵扰两百年之久，即便曾经一心向道，也难保今日信念不受动摇。”
“再有，魔族将你复活，必定不会放过你。”
他继续道：“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袖手旁观，也不能为了一己之便，将你杀了了事。况且，若你真是当年的仙门义士，为人族战死，那我如今再杀你一次，对你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楚照微：“那你的意思是……”
元殊：“还是那句话，我会一直盯着你，不会给你作恶的机会！”
楚照微默默听完，望着元殊，欲言又止。
说起来，她能重生，真得感谢面前这位小仙君。
魔族小公主眼睛抽风，看上不解风情的元殊小仙君。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任凭魔族公主如何作为、软硬兼施，小仙君始终视死如归，将正邪殊途看得比命还重要，并放声扬言道：“我元殊此生绝不会与尔等妖魔为伍！”
魔族公主也不死心，都说强扭的瓜甜不甜得啃一口才能知道。
既然元殊不愿意与魔族为伍，公主殿下当机立断，决定把元殊从仙门修士变成魔族修士。
世间的魔有三种，一是生而为魔；二是人魔混血，魔族血脉强大暴戾，压过人族血脉，故归属于魔；三是人族修魔，亦称为堕魔。
元殊显然不符合前面两种情况，只能是第三种情况。
魔族公主得到一门古老的秘术，说是能让人脱胎换骨、从卑贱的人族变成高贵的魔族，便直接把元殊绑到怨灵山上。
中间具体过程，楚照微并不知晓，但结果显而易见失败了。
元殊没有堕魔，反倒是她这个死了两百年的孤魂野鬼重生成魔了。
逆天改命、死而复生之事有违天道，古未有之。
若是有，天道也会降雷把复生之人给活活劈死才罢休。
可楚照微只挨了三道天雷，重伤未死。
不知是苍天怜悯，故意放她一条生路，还是担心怨灵危害人间。
怨灵山邪祟横行，怨气冲天。
两百年前，仙盟为避免邪祟附身人体，危害苍生，合力设下阵法，将千百万邪祟封印在怨灵山上。
她醒来那日，怨灵山上天雷阵阵，滚滚而来，硬生生将仙盟设下的结界破了一个口。
楚照微刚睁眼就被雷劈，她的脑子是嗡嗡的，但不是傻的，她自然知道要跑。
她往哪里跑，天雷就往哪里劈，一来二去的，怨灵山上的封印被破了数十个口。
怨灵出逃，恐引起大乱。
魔族公主自知闯了大祸，一溜烟就跑了。
元殊却一点都不怕死，头铁得很，见她被雷劈后违逆天道出手相救，待雷云散去后又将她救下山。
楚照微本以为是小仙君心善，哪知道——
元殊一把长剑横在她脖子上，质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楚照微被雷劈得浑身都疼，眼睛都懒得睁开，直接说瞎话：“死得太久，忘了。”
元殊直接道：“我怀疑你是楚照微！”
楚照微：“……嗯？”
这小子认识她？
“怨灵山上，有四种孤魂野鬼，一是当年无辜惨死的百姓，二是该死的魔族，三是当年围剿楚照微的仙门义士，四便是那十恶不赦、罪不容诛的楚照微！”
楚照微：“嗯……嗯？”
当事人瞪大了双眼。
什么意思？
她哪里十恶不赦了？
楚照微正要逮着人把话问清楚，元殊晕了。
也是，跟着她一起扛天雷，她都快疼昏了，这小子怎么可能没事。
她干脆下山自个儿打听。
一打听才知道她竟然这么招人恨……
楚照微站起身来，看着眼前一身正气又有点缺根筋还甩不掉的小仙君，嘴角微微勾起。
送上门来的小仙君不用白不用。
如此正直又有责任感的小仙君，也不怪乎魔族小公主如此喜爱。
只是魔族的爱太过深沉，让人难以承受。
楚照微懒得反驳他的话，反而问道：“你身上可有银钱？”
元殊：“做什么？”
楚照微：“怨灵山封印受损，邪祟出逃，附身百姓，我追到此处，没有银钱，被赶出来了。”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话，今好醉内突然传来阵阵躁动，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惊恐吼叫。
方才和气热闹的小酒馆暴乱起来。
楚照微一脚刚踏进馆内，便听见有人向她索命：
“楚照微，你还我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