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微心中陡然一惊,差点以为有人认出她。
可事实上,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只见方才与她一同在台阶上躲雨的那名男子好似被邪魔附体,脸上爬满像尸虫一般扭来扭曲的黑斑,肢体动作也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表情渐渐变得狰狞可怖,眼底猩红含恨,身上泄出丝丝缕缕绵延不绝的魔煞之气。
他毫无章法地袭击身旁之人,朝人索命。
虽然招式普通,只是寻常的拳打脚踢,可邪物附体之人的力道哪是寻常人受得了的?
不过一拳,便能将人致死。眨眼间的功夫,那邪祟便已打死数人。
楚照微神情骤冷,抬手正欲掐诀,有人比她更快。
元殊一个翻身上前,直接扣住他的肩膀,瞄准空地将人摔出去。而后他祭出长剑,低语念咒,霎时间灵光乍亮,将人困于光圈之下。
“仙人!仙人别杀他!”
人群中赶紧跑出来一人,对着元殊说道,“仙人,这是我朋友张士钊,方才雨势渐猛,我们便进来喝一杯,谁知他突然倒地不起,再醒来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说话间,他的目光敏锐地扫到楚照微也走了进来,立刻指着她补充道:“您若不信,可以问问她,我们三人方才确实在此一同躲雨!”
元殊顺着视线望过去。
楚照微点头默认。
“我信你所说,可怨灵已入他体内,若再不逼出来,他便会与之一同魔化。”元殊凝声道,手中长剑一揽,剑锋指向张士钊,喝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张士钊面容扭曲,死咬着牙,愤愤地盯着元殊,口中振振有词道:“仙门!伪善的仙门!你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还我命来!还我儿命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拼命捶打着结界光圈,任凭那双手锤成烂柿子,也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剑气凝结的光圈本应坚不可摧,可在张士钊堪比铁拳的捶打之下,竟然有被击破的迹象。
元殊再次掐诀念咒,妄图加固光圈,制止住暴怒的人。
楚照微将元殊的动作看在眼底,嫌弃在脸上。
怨念这般深重,定然是吞噬了成百上千的阴魂怨念后凝聚而成的怨灵。
若要想制服它且不伤害到凡人的身躯,有点难度,但也不是特别难。
她轻轻拨开人群,和元殊并肩而立,缓声说道:“凡人的身体经不起他这般折腾,你任由他般糟践身躯,再过会儿,凡人便会殒命。”
元殊道:“我身上没有灵器。”
楚照微不可置信道:“你们天机门,落魄了?”
诛杀附身人体的怨灵,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专门克制魔族的灵器。灵器只伤邪魔,不会伤及无辜百姓。
这类灵器之中,以天机门缚灵塔最为实用。
要知道,两百年前,天机门弟子人手一套缚灵塔,连刚入门的弟子都发。
元殊诧异地问道:“你怎知我是天机门弟子?”
楚照微摆摆手,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道:“罢了,我教你套心法秘术,只诛邪魔不伤百姓,算是报答你了。”
元殊听罢,看过来的目光又冷冽几分,质问道:“你逃走那段时间,是否已经归降魔族,而今故意引我修邪术,好让魔族公主目的达成?若你真有此秘术,为何不自己动手?”
楚照微:“……”这人好生啰嗦。
她堂堂朝天都大祭司,刚满百岁便成为朝天都最强战力、仙门公认的剑道史上最强最年轻的宗师,上门拜师的修士数不胜数,从来只有她拒绝别人的份,哪知道这小子还挑上了。
楚照微无语至极,道:“你现在想学,我也不教了。”
她望向周边看热闹的民众,笑道:“最近镇上不太平,大家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好,你们说呢?”
她语气闲散慵懒,细听之下却能品出威胁之意。她一边说着,一边挽起袖袍,故意露出手上被天雷劈得焦黑的伤痕,肉眼可见,层层魔雾萦绕在伤口上。
“是、是魔族。”
前面的人看得清楚,惊恐地喊了声,急促地逃离此处,后面的人不知所以,但见又有人逃命,遂紧随其后。
待人群陆陆续续散了,楚照微目光放回被怨灵附体的人身上,朝元殊道:“把剑气撤了。”
元殊:“什么意思?”
“我教你,你又不学,只能我亲自动手呗。”
“我怎知你与魔族不是一伙的,若是诓骗我……”元殊正说着,乍见楚照微身上魔气大涨,整个人瞬间被吞没,当即喝道,“你在做什么!”
楚照微素手轻轻抬起,环绕在周身的魔雾瞬间幻化成锁链,将元殊紧紧擒住,而后缓缓放落至地上。她掀起帏帽,居高临下地望他一眼,道:“天色已晚,你先睡吧。”
声音平淡温和,却又自带一股引诱得的味道,让人沉溺其中。
困意突袭,元殊只觉得眼皮过于沉重,实在是撑不起来。隐隐约约间,他似乎看见帏帽遮挡下暗红的双眸,魔光凌冽,摄人心魂。
彻底失去意识前,元殊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女人绝对不可能是仙门中人!
楚照微放下帏帽,再抬手,便是一道暗黑的魔雾打在元殊设下的光圈上。
霎时间,光圈消逝,剑气散尽,被怨灵附体的张士钊瞬间挣脱了束缚。
楚照微掌心源源不断地输送魔雾,将周边幻化出另一座天地。
这是只有她们二人存在的世界。
楚照微薄唇轻启,声音轻和缓慢,循循善诱道:“邪魔不分家,本就为一体。”
“来吧,与我融为一体,你想要的力量,我这里都有。”
“你想做的事,我来帮你做。”
张士钊满脸狰狞,龇着牙打量她片刻,似乎实在犹豫,而后,一团团黑雾竟从他体内倾涌而出,铺天盖地地朝楚照微飞奔而来。
清风扬起,魔雾四散,将飞奔而来的黑雾团团围住。
楚照微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魔雾和这团黑雾相处极为融洽,彼此很是贴合。
这个认知,第一次让自诩正道的她感到了一丝慌乱。
周边尽是黑茫茫的一片,可楚照微却能将这团黑雾看得一清二楚,她二指并拢,直指怨灵,阻止其进入体内,呵道:“尘归尘,土归土,身死道消,放下执念,往生不好么?为何要作茧自缚,化身怨灵危害百姓!”
“你是来阻我的。”他瞬间明白过来,问道,“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何会有执念?”
楚照微冷声道:“你说便是。”
“我家世世代代生活在十方山,自给自足,父母妻儿聚在,原本生活和睦安乐,可两百年前的某一天,我上山采药,途中见一个女子昏倒在山间,便好心将她带回家,给她治伤,她却恩将仇报!将我一家上上下下近十口人屠杀殆尽!试问,我做错了什么?我难道不该恨、不该报仇吗?”
声音阴暗森冷,戾气丛生。
楚照微听得心惊,猛然回想起进酒馆前那句索命话,不禁问道:“那……名恩将仇报的女子姓甚名谁?”
“朝天都!楚照微!”
楚照微:“……”
满腔的恨意尽数灌注在这六个字上,若怨灵能成人形,说这话时怕是要把牙齿咬碎、咽喉呕出来。
怨灵身上散发出如此强烈刻骨的恨意,层层传递至魔雾,以至于楚照微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同身受,她甚至无法怀疑对方在撒谎。
只是……她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其间或有隐情。”楚照微认真思索后,坚定道,“许是有人冒名顶替,以楚照微之名,行不义之事。真正的楚照微,绝非滥杀无辜之人,更不可能会做下这等恶行。”
“怎么不可能!我满门上下死于非命,就是那贱人所为!”怨灵厉声吼道,“她屠山时,仙门紧随而来,只为斩杀她。你说我认错了,仙门也会认错吗?”
楚照微错愕道:“仙门前来围剿她,可是你亲眼所见?”
“自然是我亲眼所见!”盘在空中的黑雾愈发暴怒,“仙门尽是一群酒囊饭袋,上千人杀不死一人,反倒死在她剑下,废物!仙门全都是废物!”
楚照微听罢,秀眉渐渐蹙起,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世人谩骂之语和怨灵痛斥之言竟然对上了。
——怨灵山是她屠的,仙门众人也是她杀的。
难不成她早在前世便已堕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楚照微强行压下不安,换了个思路:“有没有可能是你一家上下都该死,楚照微只是在替天行道。恰巧被仙门撞见,误会了……”
话到一半,她自己说不下去了——仙门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围剿她。
空气瞬间凝固,怨灵也沉寂下来,没有再暴起。
良久,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无比悲凉:“这世间就是如此,善恶不分、黑白不明,而今就连楚照微这等恶贯满盈之人都有人为她开脱。你说我一家上下都该死,那我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又有何罪孽?又为何该死?”
楚照微沉默片刻后,诚恳道:“抱歉,是我之过,我不该以受害者有罪论来看待此事。”
凄凉无奈又悲愤至极的笑声乍然响起,回荡在天地之间,冤屈日月可知。
而后,它厉声吼道:“我见你魔气深重、同我般满身污浊,确是同道!可你若再阻我,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楚照微一心渡化它,故而道:“你或许不知道,楚照微已死了两百年,受万人唾骂。你又何苦纠缠?倒不如化怨往生,再世为人。”
“她怎么可能会死?!世间谁能杀得了她?仙门那帮废物吗?”怨灵再次暴怒,几欲挣脱围困它的魔雾,嘶声怒吼,“堂堂朝天都,只知彼此相护,屠戮世人,也敢妄称神族后裔,当真是无耻至极!”
“世人却愚昧不堪,奉其为神明。世道如此不公,而今我便是蚍蜉撼树,我也要将这世间搅得翻天覆地,让朝天都、让仙门不得安宁!我倒要看看,满嘴仁义道德的你们,会为了世人做到哪一步!”
楚照微听罢,周身冷意难掩,眼底杀意渐起,可她仍旧不死心,试图劝退怨灵:“你若愿意,我可破例助你散怨往生,亦会替你查明真相。若最后,事实真如你所说,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可你若执迷不悟、妄想危害人间,我不会饶你。”
说着,她将魔气汇聚得更紧密些,试图以此威胁。
怨灵怒道:“你我本同道,为何要苦苦相逼,自相残杀?”
“你我不同道,也非自己人。”楚照微耐心已然告罄,声若寒冰,“冤有头债有主,你恨我楚照微,便该来找我报仇,而不是恃强凌弱、伤及无辜!”
“你是楚照微?你就是楚照微?”怨灵突然陷入疯狂,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贱人!贱人!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话语间,盘旋在空中的一团黑雾迅速凝聚,似是在凝聚全部力量,一股脑地冲向楚照微。
楚照微站着原地,一动不动,眼底却好似藏了千年寒霜,化为冰锥,直接穿透帏帽将眼前的黑雾逐一击散。
“万物生而有灵,仙门也好,邪魔也罢,皆有活着的权利。你若安分守己,我不会动你。可若是伤及无辜、祸乱人间,当诛!”
“若是往日,我不会多费口舌,而今你声称有冤,张口便是我忘恩负义杀你全家,故而破例、三番四次予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奈何你如此冥顽不灵!”
“我楚照微不敢自诩品行高洁,但也绝非穷凶极恶之徒。兹事体大,又关乎我之清誉,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你安心去吧。”
话毕,漫天魔雾化身利箭,全方位穿透怨灵,霎时间哀嚎一片、惨叫连连。
不过须臾,灯光乍亮,缕缕黑雾如轻纱般散尽。
昏黄的烛光透过帏帽照进来,楚照微眯了眯眼,方才黑暗带来的舒适褪尽,她觉得烛光十分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