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剑君踏光而来，高立云端。

    楚照微远远望着他，微微愣神。

    小徒弟天生剑骨，自小便有仙人之姿，而今更甚，肤白如雪、眉目清俊、玉骨秀横秋。

    却也是有很大的变化。

    昔年的小徒弟青涩稚嫩，目光柔和，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浅笑，极致温柔；如今的小徒弟却是一副清冷稳重的模样，他的瞳孔漆黑如墨，下落的目光极致冷淡，面容清冷，仿若神人般睥睨妖魔，俯瞰众生。

    那一袭金白相间的仙袍随风而动，衣袂飘飘。上身衣白如雪，似月光倾洒，清冷高洁；袍上由灵蚕金丝绣成的符文灵动精巧，如星辰闪烁，矜贵无双。

    眼前画面光华流转、美不胜收，宛若仙人应苍生请求，于画卷中翩然出世，救黎民于水火。

    楚照微不由回想起初见时的模样。

    除夕夜，大雪纷飞，传说中的少年天才剑折衣败，浑身淌血，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她赶到的时候，他已被深雪覆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濒临死亡。

    与如今的模样天差地别。

    按怨灵所说，小徒弟经常来这里，以至于脸都没露，怨灵就知道谁来了。

    那……小徒弟平时来怨灵山做什么？

    楚照微怀着满心的好奇望向远处那束神光，恰好看见那群能力不高、嘴又很硬的怨灵冲上去对着她的徒弟喊打喊杀，却连她徒弟的衣角都没碰到，直接见光死。

    怨灵是来送命的。

    楚照微略感无奈，又忍不住欣慰，小徒弟果真没让她失望，就该如此光芒万丈地活着。

    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随后隐入黑暗之中。

    苍行澈视线下移，望过去的眼眸隐含冷冽杀意，只见他乍然握住手中灵剑，剑锋轻挑，“诛魔”剑招将将要落在魔气最浓之处。

    楚照微心脏咯噔了一下。

    小徒弟今非昔比，不仅能发现暗处的她，似乎还打算欺师灭祖……

    短短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眼下情况未明，师徒相认不合适。

    若是正面硬刚，她这个刚活过来两天、剑道尽毁还一身伤的人怕是够呛，可若试着拼一把，也并非毫无胜算。

    她楚照微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失败”二字，更没有“逃跑二字！

    眼看着悬在头上的灼灼剑光就要落下，楚照微调动灵力，做好战斗姿态，试图接下神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响起，生生打断即将爆发的战斗。

    “阵法封印，皆以修复，执清仙君何必这般着急下杀手？”

    空中划过数道灵光，阵阵刀光剑影将一片地带的怨灵尽数诛杀，杀出一片空地，数名仙门中人稳稳落地，嘴角噙笑，姿态从容。

    执清仙君是谁？

    难道是小徒弟？

    楚照微偷偷看一眼，当即认出无极宗弟子、天机门弟子，还有……

    朝天都？

    仙门宗派各有制服，无极宗以蓝为主基调、天机门以白为主基调、而朝天都以红为主基调。

    两百年过去了，无极宗和天机门弟子制服几乎是一成不变；可朝天都弟子制服却完全变了样，一改往日明艳张扬的鲜红，而是换成低调沉敛的淡青。

    若非那数名青衣弟子腰间挂着熟悉的弟子玉牌，楚照微根本认不出他们是朝天都弟子。

    不好看，没有以前的制服好看。

    楚照微躲在暗处，忍不住地打量着朝天都的新制服，也将他们的话语一一落入耳中。

    “我收到门中弟子报信，说是怨灵山封印受损，大量怨灵出逃，危害百姓，是片刻也不敢耽搁，一路乘风御剑，不想，还是没有执清君来得及时。”

    楚照微忍不住蹙眉。

    非常熟悉的声色，阴阳怪气的语调，方才说话的便是他。

    楚照微前世没见过他，但看穿着，应该是天机门亲传弟子，怎地一见面就阴阳她徒弟？

    二人莫非有仇？

    正疑惑着，却见小徒弟立在空中，没有下来的意思，姿态孤高，语气冷淡：“徐少宗主挂念百姓，难免耽搁修行，在下自愧不如。”

    楚照微：“……”

    徒弟的嘴好毒。

    徐鹤安脸色立刻就青了。

    他心有不服，却无法反驳。

    论修为能力，他修行四百余年，不及修行两百年的苍行澈；

    论地位名声，他是天机门少宗主，苍行澈是罪人之徒。可世人说道起来，他还是天机门少宗主，苍行澈却是世人敬仰、名震修真界的执清仙君。

    越是这般，徐鹤安越是生气。

    他衣袖一摆，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时至今日，执清君还认为那罪人无辜么？ ”

    此话一出，周边空气都凝固了。

    在场之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珠子不间断地往苍徐二人身上转。

    这话虽未曾提及“罪人”姓名，可世人心知肚明，鼎鼎有名的仙门罪人，舍楚照微外，那有人得配此称？

    世人亦知，执清仙君苍行澈最听不得的，就是师尊楚照微受辱。

    若苍行澈资质平平能力不足，世人自然不会顾忌他；可偏偏，执清仙君天生剑骨，修行一日千里，其天资与师尊楚照微相比肩，其功绩比堕魔之前的楚照微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百年前的仙魔之战，苍行澈逼退魔族，订下仙魔百年和平之约，孤身一人斩杀逃窜在外的魔兽，恢复人间安宁。

    因着种种壮举，苍行澈一跃成为仙门炙手可热的拉拢对象，世人对其赞不绝口，称其风华无双、白玉无瑕。

    偏在这时，苍行澈在仙盟大会上站了出来，将抬高自己、贬低师尊之流一剑挑翻，声称师尊楚照微无罪，乃是有心之人蓄意栽赃陷害，而后更是剑挑群雄，对辱骂师尊之流下生死战帖，相邀决战，名正言顺地下杀手。

    所谓生死战帖，便是你情我愿，台上生死不论，台下不可寻仇。生死战帖也可不接，可不敢接的名声一旦传出去，怕是贻笑大方。

    不过一日，苍行澈杀红了眼，杀得仙门都怕了，纷纷闭上了嘴巴。

    自此之后，白玉有瑕，不可抹灭。

    ——执清仙君虽道心澄澈，却为佞师所蒙蔽。

    仙门识时务，绝不在执清君面前谩骂楚照微。况且对徒骂师，确实无礼至极，更逞论执清君从头至尾都被佞师表象蒙蔽了双眼。

    徐鹤安却不这么想，他始终认为，苍行澈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怨灵外逃，附身人体，口口声声喊着要楚照微偿命！困在山上的怨灵，但凡能张口出声，哪个不是说凶手是楚照微！”

    朝天都和无极宗弟子听罢，默默挪步，远离徐鹤安，表明立场。

    笑话，他们只是来修补阵法重塑封印，又不是来挑战执清仙君。

    “少宗主，您别说了。”

    不同于一旁默不作声看戏的朝天都和无极宗，天机门弟子听得头皮发麻，赶忙制止自家少宗主。

    徐鹤安却不理会，双目紧盯着苍行澈，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异常，但他很快失望了。

    苍行澈始终神情冷淡，闻言也只是轻描淡写道：“徐少宗主若想比试，可下生死战帖。”

    徐鹤安闻言一怔，而后气得七窍生烟，咬牙道：“苍行澈，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两百年前，那些尸体上的致命伤痕、刻在山峰上的剑痕、无一不是楚照微本命灵剑‘第一’留下的剑痕，这些你不认；而今，那些无辜的生命亲口承认，杀了他们的是楚照微，你也不认！你还说不是在自欺欺人！”

    苍行澈这才看了他几眼，一剑划开旁边哇哇乱叫的怨灵，自半空中平稳落地。

    他淡声问道：“怨灵山平寂两百年，为何会突遭雷击？其间是否有人从中作梗？再有，怨灵称家师为凶手，若真如此，两百年前为何不说？”

    徐鹤安道：“两百年前不说，是因为孤魂势弱无法开口诉冤！两百年后，怨灵困在山上，吸食同族不断壮大，也因此惨遭天劫，这很难理解么？”

    “徐少宗主，你当真看不出来，这背后有人暗中操纵吗？”

    苍行澈轻声嘲讽，而后抬剑。

    霎时，茫茫剑光照亮天际，化为利刃。

    徐鹤安也拔剑，却不是诛杀怨灵，而是上前阻止苍行澈。

    “我看你是担心怨灵将楚照微是人屠的真相说出去，所以及时灭口！”

    苍行澈道：“怨灵指认凶手，已人尽皆知，谈何灭口？而你，若当真挂念百姓，封印重塑后，应及时下山，而非在此纠缠。”

    “我只是不忍心罢了！”徐鹤安道，“从前的十方山生活和乐，若非楚照微屠山，无辜百姓怎会变成怨灵！今日你我一旦下杀手，他们便再无渡化的可能，那是真正的魂飞魄散！你可曾想过，他们何辜？”

    苍行澈道：“怨灵附身人体，危害百姓，谈何无辜？”

    他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很淡很淡，但徐鹤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末节。

    “你在冷笑。”徐鹤安突然醒悟过来，笃定道，“苍行澈，其实你早就对这些怨灵动了杀心罢！”

    苍行澈：“我只知道，意图扰乱人间安宁者，当诛！”

    说罢，他手中利剑再不留情，剑光“破晓”照亮整座山峰，将意图逃离的怨灵绞杀殆尽。

    楚照微听得入神，待徒弟动手才猛然清醒过来，如脚下生风般，跑得飞快。

    “师尊从来只杀该杀之人。”苍行澈眉眼尽是冷意，手上剑锋闪烁其芒，剑意萦绕其间，杀意凛然，只听他缓声说道，“我也一样。”

    阵法已修，封印重塑，识时务的怨灵已经躲了起来，异常安分。

    他不会对怨灵赶尽杀绝，可幕后之人，他绝不会放过。

    苍行澈长剑一揽，顺着黑影逃跑的方向，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