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国.昭君府
痛,蚀骨的痛。
这是程昭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那痛感好似无数锋利的刀片同时在身上割切,每一下都让人几近奔溃,而在这蚀骨的疼痛里,还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麻意。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脑子一片混乱,依稀还记得昨晚跟林乐吃酒赏月,喝了几杯林乐秘制的酒,便晕厥过去,之后的事便……没了印象,只不过隐隐约约中感觉有人脱她的衣服?
脱衣服?程昭面色一惊,连忙低头查看,却什么都看不到……用力动了动眼皮,却怎么都睁不开,好似被什么东西黏住,眼皮与整个眼眶融为一体,令她不敢颤动半分。
“大夫人,程昭竟敢欺上瞒下,不仅欺骗程府十余年,还欺骗我的感情,毁我清白,她罪该万死!还望大夫人替我主持公道!”
一道气急败坏带着哭腔的女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刺痛着耳膜,程昭表情微愣,这是……林乐?听着话里的内容,太阳穴突突的跳,脑子嗡嗡的不断闪出两个字……
完了……
“毁你清白?林丫头,老妇我可不傻,听说昨晚是你登门拜访,邀程昭赏月吃酒?”
老夫人干枯的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音尾带着一丝轻蔑。
“不不不……不是的。”林乐连忙否认。
“昨晚我确实邀程昭吃酒……但是只是想挑出最好的一坛酒为舟哥哥一月后的寿礼做准备!老夫人,我心里其实一直都爱慕着舟哥哥的,只不过我身份低微,不敢说出口……。”
“喔?是吗?可你一直不是爱慕着程昭,甚至还曾放言非程昭不嫁?老夫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林乐一个急声打断。
“大夫人,这简直就是……就是污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乐儿从未说出这等话!这一切……一切都怪这个贱人!都是她……”
说罢,便朝她走来,越来越近,程昭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连扇几个巴掌,火辣辣的痛感尚未蔓延,温热的液体率先冲破眼眶,漆黑的世界一丝光线闪过。
程昭吃力的睁开眼,睫毛黏着凝固的血痂,每颤动一下都扯得眼周生疼,血水混着冷汗灌进眼眶,不可控制的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浑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低头便看见自己上半身赤裸着,胸前仅有一块染血的绷带包裹着她最后的尊严,整个人被夹在干柴堆上,而站在面前的林乐,正瞋目切齿的怒视着她,手还在半空中悬挂着……
这就是……她十几年的青梅,林府千金,林乐,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程昭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
看见程昭直勾勾的望着她,林乐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慌,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狠狠的甩手扇去,破口大骂道:“看什么看?你这个贱人,都怪你!这一切都怪你!”
面对林乐的翻脸无情,程昭表面上面无表情,任由巴掌甩在她的脸上,连睫毛都不曾抖动一下,嘴角却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心中酸涩难耐。
这幅画面在林乐眼里,反而以为是对她的一种挑衅,想起之前的种种,脸色难堪至极,恼羞成怒的再次扇了程昭一耳光,呵斥道:“程昭,你有什么资格取笑我?”
“林妹妹何时成了如此多管闲事之人……咳咳…”刚开口便被喉咙里的血呛住。
程昭眼皮微挑,面不改色的一口硬吞了下去,故作轻松的继续调侃道,眼底却泛着一丝寒光。
“管天,管地,还管起我的苦笑来?莫非,林妹妹对我余情未了,还想跟我欢渡春宵?”
她不傻,事情到这一步她都明白了,林乐怕是想借她上位……昨日吃酒赏月什么的,都是假的,只不过是想借此生米煮成熟饭,一步坐上将军夫人的位置,她也是没想到身后从小跟到大的女孩心思居然如此深厚……一时放松了警惕,栽在她的身上。
果然,说到晚上发生的事情,林乐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手紧紧的攥在一起,感受着身后强烈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凌精光,指着程昭的鼻子,一脸委屈巴巴的说道:“程昭!你少恶心人,要不是你女扮男装欺骗我,我怎会……”后半句话嚼碎在齿间,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好了,乐儿,别跟她多废口舌了。”
听到身后大夫人的召唤,林乐心头一松,怒瞠了程昭两眼,便转身小跑到老夫人的身侧,乖巧的低着头:“是。”
程昭眯着眼朝着林乐身旁的老夫人看去,只见在重重围护之中,张氏身着墨绿锦袍的静坐在檀木椅上,慈眉下眼角微垂,心平气和的摩挲着掌心的佛珠,佛珠在手心中泛着清幽的光泽,若不是她知晓张氏的底细,恐怕也会被这副慈眉善目所迷惑。
程府大夫人—张婉之,也是她的大嫂,自她进入程府便视她为仇敌之人,其中缘由倒也不是个秘密,张婉之是程瀚唯一的夫人,而程瀚是家主程功的独子,当年程瀚刚战死沙场,程功便认了个继子带回程府,悉心培养,替了程瀚的位置,而她便是那个继子。
张氏对她心存芥蒂,程昭也明白,虽是武将,但道理她都懂,所以在十三岁那年便请示圣上,常年驻守北疆,回京的次数越来越少,与张婉之的交集也接近于零,但没想到怎么多年过去了,张婉之对她的厌恶只增不减。
这次回京,张氏就对她使了不少绊子,本想着等熬过这段时间,她就返回边疆去,哪想到……嘴角扯了扯,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惨状,心中掀起一抹苦涩,她怕是……回不去了。
张氏扭头看向林乐,冷声呵斥:“何苦同个戏子较真!”看似是对林乐所说,但余光却像毒蛇吐信般扫过程昭的脸,可程昭没有什么反应,反而低着头沉思着什么。
见程昭无动于衷,张氏猛得一拍椅手,悉数质问起程昭的罪行,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哪还有刚刚的慈眉善目。
“程昭!你欺上瞒下,胆大妄为!我程府一向深受皇恩,对皇上忠心不二,而你却犯出这等欺君大罪,莫非想让整个程府为你陪葬?父亲不在,今晚老妇便替父亲主持公道,明日一早便拿你的人头去给皇上赎罪!”
面对张氏的一连串的逼问,程昭皆都供认不讳,她没什么好说的,事实确实如此,但看着张氏恨不得立马将她生吞活剥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恶寒,她没想到张氏竟会恨她于此。
“张氏,父亲还没有回来?你就想喧宾夺主?我这条命是父亲给的,不是你张氏!!即使是取我姓命,也轮不到你来取!”
程昭语气一顿,眼神轻蔑的看了张氏一眼:“你,没资格。”
话虽怎么说,但心里却并没有泛起多大的涟漪。
这十几年的沙场蹉跎,生死早已见惯,她杀了无数人,无数人又想杀她,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两眼一闭而已,没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她一个人走到今天,也算值了。
只不过……程昭神情微松,扭头朝着北方望去,眼神里包裹着一丝忧郁和不舍。
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重明,当初为了不让它陷入这龙潭虎穴之中,将它留在了北疆,只身回京,现在想想这是多么明智的做法,她欠程府的她自己还,重明从来都不欠任何人,也不必为此冒险。
还不等程昭多思,突然,竹院外一阵响动传来,声音由远及近,起初细微,似风声拂过檐角,紧接着,整齐有力的脚踏声清晰可闻,“哒哒哒”的节奏,仿若鼓点,一下接着一下敲击着众人的心弦,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的望了过去,一时之间,庭院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而微妙。
闻声,程昭暗淡无光的眼神亮了亮,心中一喜,是不是父亲回来了……低着头看了一眼,眼神一下子又暗了回去,她这副模样,该怎样去面对他。
迎着满院凝滞的目光,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带着名六旬老者大步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的铁骑手举火把,如潮水般漫入昭院,巨大的火光将整个院子照得明光烁亮。
看着进来的是程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程昭心莫名的一松,眼神却划过一道失望。
程舟进来便看见狼狈不堪的程昭,眼尾挑起不屑的弧度,冷嘲一声,大步朝着张氏走去。
“江哥哥……”
站在张氏旁的林乐,在看见程舟跨进门时,便控制不住率先开了口,双颊泛起绯色,甚是怜人。
程舟脚步一凝,看见自己心爱之人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唇角微荡,微微颔首,本想走到林乐身旁,但感觉一股刺眼的视线袭来,抬起的脚一转,往张氏面前走去。
张氏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看着身侧卖弄风情的林乐,气不打一处来,转头剜了林乐一眼,告诫道:“收起你那副狐媚样。”
感受到张氏的威胁,林乐连忙低头,肩膀微抖,一道清泪有意无意的划过,眼见自己所爱之人被训,程舟心里难受极了,连忙轻声维护。
“母亲,乐儿她没做错什么,还望母亲别迁怒于她。”
张氏看着和逝去丈夫九分相似的脸庞,心情复杂至极,指尖烦躁地拨弄着佛珠,最后化为一声叹息:“罢了,事情都办得咋样了?”
“一切都办妥了。”
说起正事,程舟也认真起来,朝着身后的老者递了个眼色。
老者立马会意,恭敬的走到张氏面前,低头将怀中的黑色包裹递了上去,包裹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张氏轻挑布角,血腥味弥漫开来,看着里面的东西,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看着程舟满意的点点头,余光却撇见自家孩儿发青的耳尖,整张脸瞬间垮了下来。
“这点就忍受不了了?”
感受到母亲的不满,程舟强忍着恶心,低着头喉间挤出字句:“孩儿受得住。”
看着程舟苍白的脸色,张氏虽面色严厉,但还是默默的将布角盖了回去,眼底闪过一丝幽深。
“既然这孽畜在此,便没了后顾之忧,老爷子一早便去了宫里,与圣上谈论国事,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机不可失,再晚点,恐多生变故。”说完,伸手拍了拍程舟的肩膀。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是,舟儿定不负母亲所托。”
程舟低头附和,转过身看了老者两眼,老者立马抱起布包跟着程舟的身后。
程昭根本无心顾及张氏母子在密谋着什么,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者怀里的黑布包上,双眼似丢魂一般,游离起来。
她刚刚好像听到了重明的叫声……
这个想法刚冒出,就被她一口咬断。
不可能的……重明不可能会在这里,定是她出现幻听了,北疆离京十万八千里,重明怎么可能会凭白无故的出现在程府。
“程昭,没想到我喊了十几年的小叔,竟然会是个女子,倒是出人意料呢?”
不知何时,程舟走到离她八尺的地方站住,从怀中掏出个丝帕将口鼻掩住,眼底翻腾着滔天恨意。
程昭却并不搭理他,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个布包上。
程舟顺着程昭的视线看去,也不生气,嘴角微勾,心情极好的喊了一声唐茂,眼神满是期待的看着程昭。
得到命令,唐茂走到程昭面前,将怀中的包裹重重的砸在地上,骨裂声与哀嚎声交织在一起,布包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一只遍体鳞伤的白色大鸟从里面滚了出来,身上不停的流着血,一动不动的躺在程昭的脚边。
看清脚边的东西,程昭双目一怔,大脑当场宕机,旋即回过神来,本能的朝前扑去,失声大喊:
“重明——!”
却忘记四肢被牢牢绑住,用尽全力都触碰不到半分,而整个手腕却被麻绳勒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手腕滴落下来,落在重明的身上,但它却丝毫反应都没有,宛如死去一般。
看着程昭崩溃的样子,程舟满意的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其余人见此,也跟着拍手大笑起来。
程舟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睫毛上还挂着细碎水光,而眼底却结着冰渣:“这孽畜可真是对你忠心耿耿啊,偷偷跟着你回了京,要不是害怕被你发现,一直东躲西藏,要不然我也抓不住这孽畜……”
程舟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她的脑海中……程昭往前扑的动作瞬间僵在原地,整个人像被抽了魂的提线木偶,要不是有绳子绑住,怕是整个人都要软了下去。
看见程昭的反应,程舟眼底闪过一丝得意,走上前一脚踩在重明的身上,脚底狠狠摩擦,语气略带惋惜:“本来我也不想伤它的,若它肯臣服于我,那我留它一命也不是不可,可谁知它自己硬要找死,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说完,在程昭强烈的注视下,一脚将重明踹飞。
看着飞出去十几米的重明,程昭瞳孔急缩成细小的黑点,苍白的唇角抿成锋利的直线,再次抬眼时,那双眼睛如同结了冰的深潭:“谁允许你动它的?”
程舟被程昭这眼神看得心底直发毛,转身撤回骑兵身后,才敢大声挑衅:“本少爷想杀就杀,不管是这孽畜,还是……你”说完,手一挥。
唐茂得到了指令,带领着铁骑将程昭紧紧包围,火把点燃起程昭身下的火柴,随着浓烟滚滚升起,火光夹杂着滚烫气浪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