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黑暗中沉浮了多久,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混着破碎的抽噎,在漫漫黑夜中来回撞击。
“是谁在哭?”
程昭眉头闪过一丝困惑,睫毛轻颤,眼皮缓缓的打开,瞳孔不由得放大,四处周围每一寸都浸染着黏稠的红色,随着哭声震出阵阵涟漪,空气中萦绕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血雾。
感觉浑身一轻,低头便看见自己双脚离地,悬挂半空,身体呈透明色,发着微弱的白光。
“我这是下地狱了吗?
程昭轻生低喃道。
不等程昭多思,耳旁细碎的哭声突然暴涨,像决堤的潮流,一下子将她紧紧包裹起来,这哭声任谁听了都忍不住鼻尖发紧,心尖发颤。
程昭眉头微蹙,浮起细碎的怔忪,循着哭声飘了过去。
越往深处走去,血色似活物一般缠绕着她,很快,一抹突兀的红色身影出现在眼前,再靠近一点点,才发现是一个小女孩,女孩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身上的血红嫁衣破损不堪,残片间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头顶上歪斜的花冠整滴着鲜血。
明显,这一切的哭声都出自于她。
程昭犹豫片刻,指尖刚触碰到女孩单薄的肩头,谁料女孩如受惊的困兽弹地而起,双手死死的握住一把匕首,紧闭着眼对着程昭便是一顿乱刺,口中还大喊道:“去死!去死!别碰我!!”
刀锋毫无阻碍地穿透着她半透明的躯体,她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我不碰你。”
看着眼前女孩情绪急剧激动,程昭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而视线去集中到女孩的胸口,一个巨大的圆环咒阵。
闻声,女孩猛刺的动作突然一滞,睁开布满蛛网状的漆黑瞳孔,与程昭打量的目光一撞,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静须两秒,血色斑驳的匕首当啷坠地,女孩忽然爆发出癫狂的笑声,血壁上的血浪翻腾着更加汹涌,那双死气沉沉的瞳孔诡异的泛起一抹喜色:“你终于来了。”
“什么?”
程昭一时竟不摸着大脑,而女孩却痴迷的盯着她,口中还不停的默念道:“阴门开,阳门闭,以吾血肉,换汝现世,平我怨恨,不死不休。”
随着每一个音节从口中缓缓念出,女孩整个人飘在半空中,血雾将她整个紧紧包裹,胸口前的圆环咒阵变大将她跟程昭圈在一起,随着女孩的一声嘶吼,一颗裹着黑雾的心脏从女孩胸前剥离出来,悬浮在她们二人之间。
咒文每闪烁一次,心脏便被无形的刀刃削成碎片,直至整颗心脏分割完毕,尽数没入程昭的胸腔。
“一切……都拜托你了。”女孩五官逐渐模糊不清,嘴角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那笑容清透得近乎圣神,却在血雾翻涌间染上妖异的绯色,随着最后一声气音消散,在浓稠的血雾中,女孩消失不见。
随着“哐啷”一声,程昭从半空中坠落下,面色狰狞的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在地上打滚,心脏中奔涌的力量如同一道挣脱枷锁的困兽,在体内横冲直闯,蚀心之痛让她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在黑暗中飘荡了多久,脖颈间突然泛起细密的寒意,一股凌厉的风声掺杂着铁锈腥气劈面而来,程昭本能的伸手抓住那股力量,双眼猛得一睁,正对上匕首的尖端,匕端与眼球的距离不过分毫。
顺着凝结血疤的刃身看去,一个六旬老头满脸仇恨的盯着她,浑浊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冲了出来:“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如此侮辱我儿,老子今天定是要你好看!”
说罢,匕首再次加重力道朝她压了下来。
看着越发靠近的匕端,程昭一咬牙膝盖猛顶老人腹部,将老人踹飞在地,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头,太阳穴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利刃刺进脑海,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灌入。
此身体名叫秦朝,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未婚先孕遭到全村人的排挤,侮辱,被迫搬到村外,艰难度日,直到上一周,村长的独子意外溺亡,其子尚未婚配,为了告慰他的灵魂,村长想给他儿子举办一段冥婚,将主意打在了年纪十五的秦朝身上,其母当然不同意,百般阻挠无果之后,母女俩连夜出逃,却被整个村村民抓了回来。自此母亲被全村的人囚禁起来,以此来逼秦朝就范。
就在冥婚举行的当晚,传来母亲悬梁自尽的消息,秦朝彻底发疯,将棺材里腐烂的“新郎”拽出,捶打,撕碎,直到被进入房间里的村长撞见,两人暴打成一团,秦朝一介弱女子,力气自不如男子大,被村长刺中腹部,当场横死。
尖锐的刺痛逐渐散去,但胸腔中的心脏却突然发疯似得狂跳,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滚烫的恨意,恨不得从她身体里挣脱出来,去撕毁面前的村长。
程昭单膝跪地,指节青白地按压住胸口,冷汗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地上,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眼底寒意无限:“又是这样?我又是□□的工具吗?”沙哑的声音满是自嘲,像是质问命运,又像是嘲笑自己。
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如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的大脑,少女绝望的哭喊,母亲悬梁自尽的身影,村民们狰狞的嘴脸,张氏的憎恨得意,横死在血泊中的重明,……所有的画面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捆住。
“凭什么?凭什么我程昭终是要背负别人的仇恨,连死都不会放过我?
程昭无力的低吼道,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捡起旁边丢落在地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朝着心脏刺去,然当锋刃触及皮肤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从心脏处迸发出来,放佛有双无形的手拉扯着匕首,不让其靠近半分。
挣扎半天无果后,匕首从无力的指缝中滑落,程昭面无表情的缓缓瘫坐在地,胸口处狂乱的心跳渐渐放缓,温热的感觉自心脏蔓延开来,似温泉轻轻抚慰着每一处紧绷的神经。
旁边踹倒在地的村长,抱住腹部在地上打滚,看着程昭单影的后背,双眼闪过一丝狠辣,抓起程昭身侧的匕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扑向背对他的程昭,利刃直击对方的要害。
程昭感觉到背后的异动,身子微侧,随着“噗嗤”的一声,刀刃直勾勾的刺进她的右侧肩胛骨,痛得她冷哼一声,眼神似刀扭头朝着背后的村长看去,村长正一脸得逞的看着她,鲜血洒满他脸,扭曲的嘴角扯出一道狞笑,漏出那半截的黄牙,泛着腥臭。
平缓的心脏突然急剧跳动起来,程昭沉着脸按压住心脏,眼都不眨一下,反手将后背上的匕首拔了出来,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村长走去,眼底的寒意凝成杀意:“想死?那我便成全你。”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划过,刺进村长的喉咙,一道血柱喷射而出,村长挂着得意狞笑的面孔瞬间僵住,双手捂住喉咙,瞪大着双眼,踉跄两步朝后倒去。
程昭垂眸看着地上死去的尸体,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渐渐放缓,一股喜悦之情从心脉传至大脑,程昭嘴角莫名的勾起一抹弧度,但眼神却平静的可怕,转头环视着四周,四壁上挂着黑红相间的绸带,白色的喜字贴满了门窗,房屋的中间摆放着一具崭新的棺材,棺材下还放着七盏白色的油灯,棺材早已被打开,一具穿着婚服的腐败男尸随意的扔在地上,身上全是血窟窿,血迹已经干涸了。
环视完四周,程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心脏,低声说道:“仇,我给你报了,从此我们互不相欠。”
话音刚落,心脏发了疯似得,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发泄着它的不满。
程昭脸色极其苍白,咬紧着牙关朝着门外走去,闷哼说道:“我管你。”
像感觉到了程昭的叛逆,心脏突然收紧,像被淬毒的铁钩狠狠攥住,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腥甜的铁锈味在喉咙间蔓延,程昭指甲深深的掐进掌心,因用力而泛起不正常的紫红,踉跄的走到门口,眼神划过一丝凌厉,一把推开了房门,眼睛陡然放大。
院子里的村名皆头戴白花,喝着酒,吃着肉,每张桌上白色蜡烛正发出诡异的青光,倒映在村民油光满面的脸上,四周巨大的白绸随夜风飘荡,似招魂幡般笼罩着正片夜空,唢呐声奏着哀乐与这幅欢天喜地的画面融合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恍惚间,程昭还真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看着程昭一身血红嫁衣,身形狼狈的站在门口,村民们身形一顿,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程昭,眼中满是震惊之意。
感受着村民的强烈目光,心脏先是诡异的凝滞半拍,紧接着翻天覆地的扭曲起来,裹着浓稠的恨意在五脏六腑翻搅撕扯,尖锐的刺痛沿着血管蔓延至每寸骨髓,程昭一个不稳,面色痛苦的直接瘫软倒地。
见状,村民们都反应过来,纷纷操起碗筷,酒钢便朝着她袭来,一个接一个像饿狼扑食将她按压在地,不停的抽打着她。
“不好了……不好了……这个贱人把村长一家都杀了。”
人群中传来一阵惶恐和哀嚎,身上抽打的力度缺乏暴戾,恨不得将她立即置于死地。
被压在最低下的程昭,满脸鲜血,瞳孔里的理智被汹涌的黑芒彻底吞噬,胸腔的剧痛化作一股滔天的力量,游走在全身,理智在灼人的怒火和恨意中寸寸崩解,稍一用力,就将身上的村民掀飞。
,程昭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漆黑的瞳孔扫过满地惊慌逃窜的村民,嘴角扯过一抹邪笑,哀嚎声,求饶声在她耳中消散成虚无,唯有杀戮的快感冲蚀着全身,月光白幡下,她宛如来自地狱的判官,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
夜幕如墨,月色如钩。
程昭坐在山崖边上,怀中的酒坛已空了一大半,山风裹挟着浓郁酒香扑面而来,浑身慵懒的看着山间的圆月,眼神却迷离起来,思绪万千。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心脏正缓慢的跳动着,仿佛睡着了般,指缝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纤细白暂,不似她那双在几十年的光阴都在刀锋上流转,掌心上每一条缝隙都夹杂着暗红血渍,指甲缝中残留着洗不干净的腥气的手,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幅身体不是她的。
“平我怨恨……不死不休……呵”程昭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闭眼抱起酒仰头猛灌一口。
回望一生,往事如走马观花般渐渐浮现,在没遇到程功之前,幼小的她在战场上漂泊无依,与流民抢树根,与秃鹫抢腐肉,为了苟活下去,剪青丝,将自己藏进男子的粗粝伪装中,这一藏,便是十七年。
后来程功将男儿身的她认作继子,带回程府,全力栽培她,是程功给了她一个家,让她不在四处漂泊,挨饿受冻。自进入程府起,她便废寝忘食的练武,从未让程功有所失望,自十二岁便独自领兵出征,一次又一次的出兵,换来一道又一道的圣旨,让程功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校尉变成如今名震天下的大将军。
可……她只不过是程功复仇的棋子罢了。
想起横死血泊中的重明,程昭手控制不住的攥在一起,死死咬住下唇,眼底翻涌着不甘,对于重明,她已经没有办法弥补了,无能又无力。
“公主!!!”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程昭脊背骤然崩紧,头一转,一道黑影背月拖着细长的轮廓朝她走来,手一松,酒缸直直的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