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百花杀尽,唯有菊花傲雪凌霜,挺然绽放。
凫水边,修士们埋锅造饭,袜马浣衣,大河之水泛着粼粼夕阳霞光,照着河畔边伏卧的灵兽,还有浅滩旁欢声笑语的士兵们。[1]
所有政务都处理完毕,于是燎国的国君和令尹难得清闲下来。花破暗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画像,目光幽深。
他忽然想起数年前的一些往事。
那时他还是重华唯一奴籍军队北府兵的主帅,虽然君上破例允他出入朝堂,但那些钟鸣鼎食之家从未看得上他。
看不上他,看不上奴隶,也看不上那些奴籍士兵,唯独只看见自己的权势、钱财。
根深蒂固,腐朽至极。
他们这些奴隶拼死杀敌挣来的军功被君王赏赐金银似的给了宗亲,费尽心思讨来的为数不多的军饷被贵族玩笑一般扣了下来。
他们明知寒冬腊月里这批军饷至关重要却依旧迟迟不肯送到前线,非得看到他们损失惨重。
然后再说一句,瞧啊,我说什么来着,奴隶出身就是不堪大用,连主人吩咐的事情都办不好,还妄想逆天改命,再怎么拼命也是徒劳。
奴隶就是奴隶,天生贱命。
而他在北境戍边时也见过平民百姓为了交高额赋税以至家徒四壁清苦无比。
偶遇天灾,有官员巧立名目,拉拢豪绅,缴税捐款,得钱之后,百姓的钱三七分成,豪绅的钱如数奉还。
这钱捐着捐着呢,就捐出了一对二百三十万的耳环,捐出了一套两千万的首饰,捐出了无数纸醉金迷的贵公子大小姐。
最后这笔巨款就成了捂嘴的抹布,而家破人亡的无辜者还在两手空空道谢。
所以啊,这些底层的百姓除了一张卖身契、一根锁奴环,与他们这些奴隶又有多大区别呢?还不是被扒住源源不断地吸血,待到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弃之如履。
他常年在外征战,自然看得见这些人间疾苦,可那些王公贵族高高在上久了,从来不肯施舍给下面一丝目光。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那些普通修士、那些平民百姓,知道他们省吃俭用的血汗钱都拿来供养一群硕鼠了吗?
那奴籍士兵在前线浴血奋战苦苦等待的军饷,那平民百姓重担之下含着血泪交上的赋税,那数之不尽的贝币,最终只凝成贵人耳垂上一点轻巧晃动的珠光。
贵族,平民,奴隶。
这天堑一般的鸿沟,叫他如何能甘心呢?
“君上。”
熟悉的声音再次想起,花破暗将画像压在众多卷轴底下,头也不抬就道:
“你又来做什么?”
身着绯红劲装的男人笑得眉眼弯弯,瞧着心情极好。他本就生得极为俊秀,这一笑活像暖暖的太阳,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就好起来:
“君上这话说的,臣只是今日得一大喜之事不知该和谁分享,便想到了君上。所谓独乐不如众乐,此等喜事,臣也想和君上说说。”
白衣君王清凌凌地瞥了他一眼,直指核心:
“你和金玲成了?”
“这个要看金玲师妹,”令尹大人沈祈安颇为诚实地说道,“但师妹愿意和我牵手陪我一同散步了。”
花破暗一顿,那张速来冷淡的面容上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多少年了,你才拉到她的手?还仅仅是散步?”
如果他没记错,这人尚在重华当北府兵副帅时就开始和金玲眉来眼去了。
“这是自然,”沈祈安深情款款地说道,“师妹不喜旁人触碰,愿意让我碰一片衣角已是极好,我又怎敢肖想其他?”
花破暗:……
金玲师妹,你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个究极恋爱脑吗?
但某位恋爱脑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追求的方法因人而异,但能不能走到一起还要看观念是否契合。”
说完这句无厘头的话,他便没开口了,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轴下隐约露出一抹雪色衣袂。
虽然足够隐晦,但花破暗还是听出了沈祈安的弦外之音。
他们对彼此足够了解,学宫里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同门,战场上他们是合作默契的战友,而如今他们是关系最为亲近的君臣。
相同的阶级让他们走到了一起,相同的抱负化作他们之间的纽带。
所以底线之外,某些无伤大雅的松弛之态也不是不能容忍。
“你来找我便是为了说这些?”
沈祈安收起轻佻的神色,在大事面前他一向明辨是非,绝不会因儿女私情而耽搁。
“此战落幕,君上不打算回京城吗?新政推行必有阻碍,他们在朝堂也撑了半年,还是需要一个主心骨。”
“那便留金玲戍边,”花破暗稳坐交椅,指节轻叩桌案,略微思索便做出决定,“你我明日启程,沿途看看。”
沈祈安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眸中好像撒了细碎星光神采奕奕,语气也欢快起来:
“如此甚好,前些日子君上不是说国库没钱吗?钱这不就来了?臣瞧着他们的钱可是能养好几支军队呢。”
燎国初建,国库空虚,怎么才能来钱快呢?
当然是抄家啦!
抄家真的是一件非常美妙事呢,试想一下,你高高地坐在主位,看着手下的人进进出出,每个人手中都抱着无数金银财宝,金灿灿的贝币、亮闪闪的首饰,说不定还能翻出二百三十万的带有火彩的耳环呢。
想想就开心呢。??(ˊωˋ*)??
当然了,国君的事怎么能叫抄家呢?
明明是君上心怀大义,不忍百姓继续受苦特地颁布新政,然后担心底下官员欺下瞒上特地微服私访,顺便出手整治几个地头蛇。
君上有什么错?君上有什么错?
Looking in his eyes !
而且为了让他们在地府不孤单,他甚至把他们的家眷也送下去了,免去他们的思念之苦,这是何等的心善!
他还是太善良了。
思索着,沈祈安忽然弯了弯眉眼,看起来温良无害没有任何攻击性,然后温温柔柔地说道:“君上早些启程吧。”
他好像有点喜欢抄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