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终是退兵了。
或许是意识到此时硬刚非上上之策,毕竟当年花破暗也是被誉为“百战百胜”的领兵之将,与他对上实在不高明;又或许这次沉宫主也来了前线,那群老贵族虽刚愎自用,但他们国师大人的话还是听得进几句的。
总之,这场仗并没有打很久。
沈祈安踏入营帐时,那年轻的君王正伏在案前,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四周一片寂静,只余“沙沙”的书写声。
沈祈安俯身行礼,唤道:“君上。”
“祈安。”
花破暗放下笔,朝对面的椅子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沈祈安本就是不羁的性子,当即便潇洒落座。
比起普通的君臣关系,他们之间还多了一份友情,只要不触及到底线,恣意些又何妨?
沈祈安抬眸,目光落在桌案的纸张上。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纵使看不透彻,也能猜出大概。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花破暗微微抬手,指尖凝起仙光,一朵九瓣莲花图案在掌心浮现,透着殷红的流光。
“九莲焰火术。”沈祈安盯着那团光泽艳丽却不失柔和的火焰,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只见花破暗手腕一翻,又结了两个咒印,紧接着明亮的火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的漩涡。
沈祈安问道:“这是什么?”
花破暗指尖微动,散去法术,嗓音依旧平淡,仿佛被他改动的不是黑魔咒,而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法术:
“九莲焰火术能驱除附在修士身体表面的一层魔气,这个咒印与之相反,可以将魔气引到修士身上。”
“这是黑魔法。”
沈祈安轻声道。
而黑魔法向来被九州诸国所不耻。
“黑魔法又如何?”白衣君王轻描淡写道,“只要能为我所用,正统邪道又有什么区别?何况慕容氏自诩名门正道,在黑魔法这一块可谓是一张白纸。”
沈祈安知晓他的性格,也没劝说,只是道:“君上所言极是。”
黑魔法就黑魔法吧,能用就行。
“但,”他话锋一转,“黑魔法虽是一条捷径,却极容易反噬,尤其是魔气。”
总之一句话,对身体不好。
“无妨。”花破暗微微颔首,眉梢眼角尽是自信,抬手又凝起一个黑紫色的咒诀,然后翻转几次,那黑紫光芒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净的冷白。
“我既能将正统法术改为黑魔咒,自然也能将黑魔咒改回来。”
作为一个合格的天才,怎么能只会单方面的改造法术呢?
他可是百年难见的绝世天才啊。
“至于魔气,”花破暗将刚刚书写的宣纸递过去,沈祈安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是一个阵法,“有些地方不是为魔障所扰么,这个阵法可以净化一部分。”
沈祈安细细端详着阵图,关键之处甚至被朱笔标注,指尖摩挲着纸张的一角。
“这阵法倒是精妙。”沈祈安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花破暗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望着外边的景色,并未因沈祈安的话生出什么波澜。
于他而言,过去的那些年里,无论是真心觉得他天赋异禀还是碍于他沉宫主弟子的身份虚与委蛇,这种夸赞的话语他听了不知多少遍,着实有些腻味。
而他也自信配得上天才之名。
只是……若是师尊知晓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不仅背叛母国,还将那些倾囊相授的正统法术改成黑魔法,怕是会生气吧?
不过也可能不止生气,说不定已经将他这个弟子除名了。
毕竟沉棠宫主是多么清正的君子啊,对慕容氏何其忠心,教出他这样一个叛徒可谓是毕生耻辱,如今怕是恨不得从未有过他这个徒弟吧。
从前在学宫为弟子,或是在军营为将,不管他做出的政绩多么优秀,总是不乏有贵族揪着他奴隶的身份说事。
有时说他奴隶之子不堪大用,也有人说他就算身有官职也改变了不了低微如尘的身份。
这些都算温和的,或许是不甘心自己被一个奴隶比下去,还有一种流言,说他私下不知怎么修习邪门歪道的法术。
他也确实做过。
不容易啊,终于有人透过温顺的面具看懂他了,他不仅私下修习黑魔法,还心怀鬼胎、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心口不一、口蜜腹剑……
作为被重华国制压迫得最深的那批人,他当然想自己翻身做主人啦。虽然君上还算贤明允他组建奴籍军队,但他的兵权随时能被收回,更何况后来君上还是选了老贵族频频压下他的战功。
毕竟谁想当朝夕不保的奴隶呢,权力带来的快感确实比战战兢兢揣摩上位者心思舒服多了。
况且……他也不该生来就是奴隶的。
他也是有机会同那些贵族一样,不必每日操劳,只需安心修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蠢笨不堪家中长辈也能安排个虚职逍遥快活一辈子。
听起来真快活啊。
不过也有可能就是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把慕容氏的脑子腐蚀坏了,自己什么也不会就罢了,偏偏就喜欢指手画脚。
俗称外行人指挥内行人。
当年他南征北战时,总有那么几个贵族喜欢反驳他,虚心求教又说不出所以然,究竟谁是专业选手啊?有时看着他们制定的行军路线和战略部署都想发笑。
从某种程度上,能想出这种计划的也是个人才,所以最后落败于他也是人之常情吧。
不过顾忌着他师父沉棠宫主,他们也不敢太过。
所以兜兜转转还是沉棠啊。
沉棠。
君子慧。
宫主。
国师。
花破暗默默在唇齿见浸润着这几个字,将他师父的所有称号一个个想过去。
怎么办呢,还是想念他的师父啊。
那个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改变他一生命运、如九天寒月般的人。
想时时刻刻见到他的面容,想每日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海棠花香,想他像从前一样再摸他的头温声唤一句“小十三”。
而不是像现在相隔千里不得见面。
其实他并不喜欢“十三”这个称呼,因为这象征着从前他任人宰割的屈辱时光,但若唤这个名字的是沉棠,那就要另当别论。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野心家,作为一个野心家,最不值得一提的便是那些所谓的感情。
但此时此刻,望着帐内燎国的旗帜,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对他而言,沉棠终究是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