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期,约会。
chapter 9
他漫不经心转笔时,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
“我能坐你旁边吗?”
笔一抖,差点又要重蹈覆辙飞出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把笔捉住,轻轻放回桌上。Dean抬头,看见了Sam。
Dean无法控制自己不下意识勾起嘴角,他把平板和书都挪了挪,眼神示意Sam坐下。
“身体好些了吗?”
“早好了,”Dean告诉他,“都跟你说了,这点小病我睡两觉就过去了。”
不过一提起这茬,他便又要想起那日Bill说的话,男朋友这个词成了他脑子里的一只飞虫,时不时便冒出来嗡鸣两下。他刚扬起的笑像吹起一个气球,这会儿漏了气又瘪了下去。
“那就好,”Sam说,“我总担心你又出什么事。”
于是笑容更萎缩,变成僵硬地咬着嘴唇,口中还习惯性回:“整天就瞎操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哥哥呢。”
天气依旧不好,阴翳的云里冷冷泛白,大风要把人吞进去,早晨看着也像天色渐晚。进了教室又像穿越进一个新世界,灯亮得使人眩晕,暖气随呼吸融进血液骨骼,很快口中的白气就消散了,教室里的人也像化了冻一样逐渐涌上血色。
Dean撑着头,余光扫视正默默整理电脑文件夹的Sam:“你又没戴眼镜?不是说上大课会戴吗?”
Sam头也没抬,屏幕上的冷光印在脸上幽幽浮动:“不想戴了。”过一会儿,“你不是不喜欢吗?”
“……没说过不喜欢。”确实没说过。
眼镜衬得Sam整个人清隽冷冽,应当是十分合适,他想,Jessica很懂搭配,也很懂Sam适合什么,而Sam也默许了让女友在他外表上留下她的痕迹,这或许是他们俩之间的小情趣。于是越想越觉得,还真有点不喜欢。
带着微妙的情绪,他不再开口,恰好教授进来,便装模作样翻着书。
Dean确实学不来社会心理学,这和任何因素都没关系。
也许因为他自己本来就是个典型的心理疾病案例,每每看见要用确切的文字和语言挖掘内心,都有种要被扒光的不适,生理性排斥起来。Sam和他相反,学任何东西总有种手持手术刀冰冷解剖的客观,从没见过他对什么课抱怨或摆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就因为他是学法律的?不知道,也许。
Dean的课堂表现就是从开始的尝试认真记笔记,到只一个劲拍讲义,搞得好像他是到了个观光景点的狂热游客,再到连拍照也懒得,改为坐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边打瞌睡边躲避课堂互动——此项占分数比很低,这是当初他告诉Bill的理由之一,事实上,不全是假的。
但可惜,这次他旁边坐了个自带高亮记号的学霸。
Letens教授讲着一门枯燥的课,可公平来讲他的年纪不大,只到双鬓开始微白的岁数,且风格也并不沉闷,正相反,甚至有些过于高亢。他总用那双深嵌进眼窝的炯炯灰眸探照灯般扫描过台下,仿佛他们这群只为了混学分的沙砾里能藏着什么稀有矿石似的。功夫不负有心人,Sam就是那个钨金属。
当Letens第三遍用“非常完美,Campbell先生,真是叫人惊喜”来结束他的问答环节时,Dean有了牢骚。
“我想你给他的惊喜够多了,Hermione。”他撑着脑袋的手从下巴移到太阳穴,“歇会儿吧。”
Sam挑眉:“打扰你睡觉了?”
“是,你快把我这个平时Mr.Lentes压根不会给眼神的小角落弄得蓬荜生辉了。”他可不敢在教授的注目礼下打瞌睡。
他旁边传来一声轻笑。Dean困惑一瞥。
“你一开始还跟我说,你对社会心理学感兴趣。”Sam说。
Dean昏昏欲睡的眼皮快速颤了颤,半晌才挤了点声音出来:“……兴趣这东西本就是外行人才泛有的,真接触到专业领域,被消磨了也很正常。”
Sam认真点头:“原来如此。”又说,“你刚刚那句话听着也像个心理学理论。”换个人来肯定要被他这副煞有其事的样子糊弄了,可Dean太懂,Sam这语气就是没信,在拿他寻开心。Dean瞪了他,只是瞪得很是心虚。
好在Sam听进去了他的建议,课堂剩下的时间里都没再主动回答问题,让Dean有空可以安安静静在心里懊丧,当初到底为什么编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搪塞对方。
下课铃自带的解脱感估计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响起时明显能感觉到一滩死水忽然又活了,一个个垂死过去的脑袋又医学奇迹般开始动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门那儿鱼贯而出。Dean靠在椅背上,等旁边的Sam在电脑上敲完字。
他百无聊赖,随意乱看时便遭了殃,有个女孩在路过他的座位旁边时随意一扫,突然又像不确信似的回头看他,于是正好对上眼,对方一眼掠过他旁边坐着的Sam,里面似有惊讶冷嘲兼一丝果不其然,接着头一甩就走了。
Dean:“?”
一旁响起Sam的问句:“你认识她?”
Dean没想到这么短的一瞬都让Sam注意到了,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还真感觉女孩眼熟,好像是第一节课找他搭话的姑娘,叫什么Laura?还是Lena?他真的记不清。
“不算认识,”Dean告诉他,“第一节课找我搭过话,然后就没了。”
“哦。”
Sam敲完最后一个字,把笔记本啪的一声合上,转头冲他笑:“只搭讪过一次,就让人家念念不忘,真厉害。”
Dean没有感觉到被夸奖的高兴,只有牙酸。
午休时Dean啃着三明治,一边对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犯难。新建文档,里面是他的选修课作业,标题是分析社会心理学对于治疗精神分裂症的干预作用。他钻研了老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手里三明治的牛肉太咸。真要命。
翻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通讯录里Sam的头像还高高置顶,像家里墙上挂的最高最显眼的时钟。很奇怪,人们通讯录里置顶的对象,往往反而不是聊天最多的人。
吸取教训,这会他学聪明了,先在脑子里把要讲的话构思好,然后才一个字一个字打进输入框。
Dean:你写选修课作业了没
Dean:我实在没什么头绪,你有什么建议吗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那边回复了:还没有写。
Dean:好吧。那有建议吗?
Sam:我听说Letens教授喜欢有学生在作业里用他上课时讲过的例子,一般分都会给的比较高
Dean对此一筹莫展,自我挣扎般想了一会儿,放弃,慢吞吞地打字:我想不起来了,提示一下?
那头默了快一分钟,Dean差点以为Sam又聊一半跑去回别人消息,好在提示音还是响了。
Sam:比如,我记得他今天课上讲到这个知识点时,拿了部电影当案例,美丽心灵,你看过吗
Dean手速飞快地搜了,01年的电影,讲的是数学家男主努力克服精神分裂症的故事,得过奥斯卡金像奖。诚实来说他其实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男主还演过角斗士。Dean:听说过,但一直没看
Sam那边的对方正在输入亮了几次,一会儿后发来:真巧,刚看见电影院最近正好在重映这部片,要不要顺便去看看?
Dean本来打算就在电脑上看看得了,看见这条消息他去搜,发现还真有重映。他对这类影片是真没兴趣,属于会把他看睡着的类型,但,邀约是Sam发来的。
他看着这句“电影院”,脑海里那只念叨着“男朋友”一词的飞虫又开始唐突盘旋,还在他身上突然叮咬出一个新词,约会。这个念头太惊悚,顿时真像被咬那样一个激灵。Dean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上个阀门,好及时止住一些让他想一头撞死的联想。
Dean:什么时候
Sam:我都可以。今天下午?你有空吗
Dean:行
他们约好了时间地点,在市中心的影院,看完可以直接坐地铁回学校。过程中Dean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去想这到底跟约会有没有区别,或者就是场互帮互助补习活动。但话又说回来就算跟学习没关系,兄弟一起看个电影到底哪儿不对劲了?都怪Bill。然而仔细算算又不止Bill。Dean想,为什么最近老有人觉得他和Sam关系不正常?
约了下午两点半,Dean到时看见Sam穿着黑色冲锋衣在门口等,高挑挺拔,半长的棕黑色头发垂在白皙的侧脸,和一旁路过的人流比显眼得像灰暗的舞台上打开了聚光灯。有女孩在他面前停下,说了什么,他摇了摇头。
Dean替她遗憾:别想了,这人已经名花有主了。
他走过去,那边Sam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见他就笑起来。
“走吧。”Dean也没打招呼,径直往前,Sam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取过票,Dean闻到一阵熟悉的香甜,转头看果然是卖爆米花的柜台,金灿灿的焦糖在热灯下散发着暖和的甜味。Sam注意到他的视线,问:“要吃吗?”
Dean顿了顿,摇头:“又不是看特效片。”
影厅里没什么人,意料之中,重映老片,又是剧情传记,估计会看的除了他们这种为了课业来观摩的学生就是闲来无事的文艺青年,其他人都呼啦啦跑隔壁看新上的科幻片去了。Dean当然也想,可毕竟也不是他买的票,挑不得。
人少的优点就是可以随便坐,Dean见他旁边一排都空着,又往中间挪了挪,Sam没说话,也跟着挪过来。总共就五个人,文艺青年没有,除了他俩,前排有个叔辈的文艺中年,两个正凑一起说笑的年轻女孩。还好没有情侣。
灯光暗下来,开映前寂静几秒,让Dean忽然心底升起异样,像正拧一瓶不知状况的碳酸饮料,耳边小心翼翼听着细微的气声,预感下一秒是否就要爆发。他转了一点点头,Sam在黑暗里的侧脸模糊,只勾勒出鼻梁挺翘的轮廓。他兀自产生一种对方会不会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的想法。
好在巨大的音乐和画面很快冲淡了气氛,他松了口气。
Dean发誓自己一开始真的是想认真看看奥斯卡最佳影片,但或许是外头太冷,电影院里暖气又开得太足,没一会儿就给他熏得整个人逐渐瘫软在座椅上,眼皮开始发粘。
电影是好电影,演技也没得说,唯一不太好的可能是男主叫John,仔细一看竟也莫名有那么几分他爸年轻时的气质,越看越蹙眉。奇怪,他以前怎么没觉得角斗士里的Russell长得像他爸?
乱糟糟的思绪在脑海里转悠,他真的睡着前最后一次睁眼是看到女主出来,去关窗户,转头时恬静而温柔的面庞出现在屏幕上。
“……我喜欢她,”Dean的声音没在昏暗里,已经有些口齿不清,“Jennifer Connelly,她很美。”
“你看到现在就这一个感想?”Sam有些好笑地问。
Dean动了动歪倒的身子,努力眨眨眼,又盯着看了会儿:“这女的是苏联间谍吗?”
“不是。”
“那她是男主想象出来的吗,他不是有精神分裂吗?”
“不。”
Dean沉默了。
Sam说:“你就是不相信,她真的只是普通女孩,也真心爱着男主吗?”
“就是觉得太假了,”Dean说,“一个情商低脾气怪,还有精神疾病的人,能遇到一个优秀漂亮,还不离不弃的爱人……”
声音渐小,剩下的话淹没在电影音效里。
过了一会儿,Sam说:“这是传记电影。”
Dean不说话了。
前排的中年男背影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还是看得专注,两个女孩一个在看,另一个掏出手机在玩。这一刻Dean觉得没人懂他。
没再抵抗,他任凭困顿席卷感官,靠在椅背上没有任何前兆就坠入朦胧。这回倒是没做梦,只偶尔有电影的声响传进耳中,忽远忽近。
醒过来时第一感觉是脖子酸,还有脸颊,枕在某处大半天,半边脸都发麻。他动了动歪斜的身子,意识也随之灌回到脑子里,忽然察觉到,他刚才一直枕的地方,是Sam的肩膀。
登时Dean就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气血上涌和“脑子里轰得一声”,下一个动作是赶紧摸嘴角,干的,还好没淌口水。Sam见他醒了,转头看他,眼神里倒没有任何责怪或烦躁,只是盯着脸颊上的某处。
“抱歉,”他口齿还含混不清,“我睡糊涂了,不小心就……”
Sam没回答,伸出手,用拇指在他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轻轻摸了摸。Dean愣住了。
“你脸上有个拉链印子,”Sam说,“应该是我衣服上的拉链压出来的。”
此时在Dean看不见的视角里,他的脸上有一道淡红色的痕迹,与肤色对比明显,印记形状来自于Sam贴近衣领处的拉链,如一个新鲜的吻痕。Dean闻言伸手去摸,他们的手指不小心撞上,Sam忽然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这种应该一会儿自己就消了。”Dean觉得尴尬,自顾自解释一句。
他转向荧幕,电影已经接近尾声。老去的John在诺贝尔颁奖礼上感谢妻子,Dean分心地看着,直到听见John说出那句概括电影主旨的话:“只有在爱的等式里,才能找到合乎逻辑的真理。”
如同很多故事那样,在辗转于数个或恢弘或跌宕的情节后,最终的降落点仍然是爱。Dean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样类型的叙事,只是在旁人都觉得温暖和感人的情节里,他尝到了苦涩。
伟大的爱是一个亘古的主题,借了这份坚定、正当、光明磊落,很多人能把它唱作曲编成诗,拍成可以放在首映礼的电影,会有鲜花、掌声围拢,以及一种镜头中央处的理所应当。
前排的中年男人此时坐直了身子,另一个女孩也不再玩手机,但Dean坐在屏幕前,忽然不合时宜在想世上有的爱并不那么伟大,甚至卑劣。总有的人握有的是下等、错乱、罪恶的爱,惶惶不可终日。这份爱存在,却无人愿意讲述,更别提歌颂,照见了光也要自惭形秽。那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注定要湮灭吗?
Dean叹气:“我真是白看了。”
影厅的灯亮起来,刺了他的眼。
厅里另外三个观众站起来,开始往外走。Dean转头发现Sam也正看他,两两对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Sam轻轻摇头,表情像看见低分试卷的父母。
“要说什么直说。”Dean揉了揉眼睛。
“就是好奇,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Dean上手锤了他一下:“我那时学的很认真好吧,上课从来不打瞌睡!”转而抱怨,“都怪里面太热了,还有你也知道,这种电影向来不是我的菜。”
清洁工已经进来了,他俩站起身,顺着台阶往下走,走着走着Dean忽然想起来自己最开始看电影的目的,于是跟在Sam后面,直到下到最后一级才从嘴里磨蹭着哼出一句:“所以,我作业要怎么办……”
Sam转过头,那一瞬间Dean以为对方还要接着讲他几句,但他只是轻轻皱眉,影厅亮堂的光他的鼻梁在脸上留下阴影,显得温柔,是种无可奈何的温柔。Dean的呼吸停滞一瞬。
他说:“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
“真的?”
“别误会,不是帮你写,”Sam说,”是你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或者你写完了发给我,我帮你改改。”
Dean:“……我就知道。”
可毕竟也怪不了Sam,是他自己看一半犯困睡着,票甚至都是人家买的,再说什么都显得得寸进尺。这段日子,他能感觉到自己和Sam的关系在逐渐回温,依稀又有了小时候的模样,却始终有一道界限,心有余悸,从不跨越。
但前头走的人却主动慢下来,渐渐并肩,含着无奈的笑自言自语似的:“唉……Dean,没有我你要怎么办?”
Dean知道他说的意思一定是没有我帮你,你的作业要怎么办,但一听这话,平日里的能说会道忽然就喑哑了,耳朵也只好装不灵光。走到大厅,他说:“我去上个厕所。”借此暂且溜走了。
掬了把冷水洗脸,又被冷得一哆嗦,毕竟大冬天的。Dean抬头,看着镜子湿漉漉的脸,眼尾和两颊都是红的,也分不清是冻的还是某种羞意,越看越觉得自惭形秽。
出来时Sam并不在原地,转头找寻,看见他从柜台那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袋子。
“给你买的。”Sam递给他,他接过,看见是一小袋还热乎的爆米花,甜丝丝的香气直往人鼻腔里钻。
Dean哑然,不知道说什么,半晌:“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吗?”
“只是看到顺便就买了。”语气听上去是真的只是“顺便”。
电影院在商业楼内,而他俩走到大楼门口,才真正傻了眼——外头在下一场天气预报外的急雪,又近傍晚,暮色苍茫,近处的簌簌雪片像密集的雨,远处白茫茫一片如朦胧的雾,行人与车灯成为倏而游动的剪影,一个接一个织进雪里。
“说好的晚上多云呢,怎么忽然就又下雪了?”Dean不可置信地看着。
“地铁站在哪个位置?”Sam眯起眼睛,“那边那个是吗?我记得不太远。”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Dean看见一方隐约的标识和地下通道的影子。
“好像是的,我记得是。”
“怎么办?跑过去吗?”
他们都在用目光丈量距离,站在门口时刺刺的冷风已经侵入脸上的皮肤。
“跑过去,反正就一点路。”Dean下了决断。
他把爆米花的口封好,塞进自己羽绒服的怀里,想先一步跨下台阶,但Sam把他往后扯了下,什么也没说,高大的身躯顶着雪向前。
Dean匆匆跟上,两人都像潜水那样一头扎进去。
前面的人帮他挡了一部分,架不住雪向来是四面八方涌。一时间眼睛和嘴都遭受了猛烈的攻击,雪粒争先恐后击打在脸上,带着窒息之势将他淹没。他努力睁开眼,眯成缝,去看前面那个背影,大风吹着他的黑色冲锋衣鼓起来,在昏暗的天色里隐隐绰绰,不甚清晰。
他忽然有种抓住手里流沙的感觉,却不是越攥越紧,而是在渐渐松手。脚步也慢下来,愈发沉甸甸。
然而,一只手伸过来,精准无误地攥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向前。他愕然,感觉那力道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决绝,像把掉进海的人救上岸,又像反过来,正溺水的人紧紧抓住唯一的希冀。
苍茫的雪海里,他们一前一后,成为昏沉天地间两个孤独的小点,两只手始终紧紧牵着,如同一部烂俗电视剧里的场景,共赴一场无果的逃亡。Dean的心底霎时涌上一阵颤栗的酸楚。
进了站,两人都气喘吁吁,口中冒出的白气交融在一起。
Dean的睫毛被雪花粘连,抬手去揉,很自然地把手从另一只手里抽开,就像真的只是自然而然。脸上潮潮的,鼻头早就冻得通红,他总算恢复视力,一眼就看见Sam满头满脸都是雪的狼狈模样,没忍住笑了。
“你的眉毛全白了,还有头发也是,跟个老头似的。”
Sam闻言用手指去抹,果然全是湿的,抬头看对方:“你自己也是,别光顾着笑我了。”
于是Dean也擦自己的头发和眉毛,不去想自己现在满头“白发”的傻样,还把外套脱下来掸,边掸边说:“天,我才好没多久,不会又要生病吧。”
“就一下,应该不会。”
“还好地铁里面暖和。”
Dean把衣领拉开检查,怀里爆米花安然无事,只是袋子有点湿。
两人进了车厢,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此时车厢里人不少,但也没到人挤人塞成压缩罐头的地步。大部分人都在玩手机,哪怕地铁上信号有多烂也要执着。也有人在睡觉,头随着摇晃的车厢在羽绒服里也在晃荡。斜前方停着一辆粉色的婴儿车,里面圆溜溜的眼睛和Dean对上,Dean下意识笑,对方却不领情,只用胖手去拽车上的挂饰。
“要坐几站?”
“六站,大概半小时,不过不用转乘。”Sam回答他。
坐下才感觉身上开始发热,有薄汗渗出来,衣服上还带着冷湿,上下车的每个人总会带进零星残雪,在封闭车厢里蒸出点氤氲的雾气。Dean的肩膀紧靠着一旁的Sam,一时间连呼吸也渐渐同频。
车厢里有人带狗,上了年纪的金毛趴在地上假寐,穿着厚大衣的女人顶着花掉的妆在打电话,背对他们的年轻人穿着枪击案凶手标配的盖脸兜帽衫,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像握着什么,Dean看了一会儿,直到看见对方掏出墨西哥煎饼咬了一口。他笑出声。
Sam稍偏头,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可Sam没转回去,而是盯着他看,Dean也困惑看他。
“你脸上沾了一根睫毛。”
Dean立刻便去摸,但Sam说:“不是这边。”摸另一边,好像也没有。
“应该在眼睛下面的位置,你先别动,别眨眼。”
然后,Sam靠近了。他的脸倒影在Dean的瞳孔里,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们的鼻尖几近挨在一起,呼吸交融,温热传递到彼此的脸上,浪打在礁石上那样激起酥麻。Dean觉得身上每处毛孔都快要窒息,怔愣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击耳膜,敲击他的灵魂。心乱了。
那根曾被他遗忘的连接两人的线,跨越了时空,在此刻陡然收紧,无限拉近,扯着他主动靠近,再靠近,暧昧的渴求像真正的口渴,而对方没有后退,更似一种默许。在相触的前一秒,车厢里响起了下一站到站的广播。
有道闪电在急风骤雨里劈中他,使他碎裂。Dean在一地破碎中猛然惊醒,发觉到自己刚刚想做什么——他下意识是想吻他。Sam的眼睛没有闭上,也不清楚他的手指什么时候放在他脸上的,只感觉在等待几秒后,那手指离开了,然后脸也退后,真的捻下来一根掉落的睫毛,也捻走了他错乱的失神。
Dean僵坐在那里,心里的声音一遍比一遍清晰:他想要吻他。“想要”的念头比吻更沉重,不吻比吻更越界。
没人注意到刚刚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事,金毛犬短促叫了一声,被狗主人呵斥,女人在发短信,戴兜帽的转身是个长青春痘的男孩,耳朵里塞着耳机。婴儿车旁一对年轻夫妻,妻子的金发垂在丈夫肩上,正缩在彼此耳边说话,那一刻,Dean觉得她的笑容和金发真像她,像Jessica。他的“想要”里没有甜蜜,只觉得心碎。
他在想,为什么重逢后的每一天,他都感觉心口处的肉在一点点向外长出刺,要把他扎透。那是七年前就存在的孽根,只是罪恶感先一步蒙蔽了他,让他自以为“正确”地掐断发芽的可能性,直到七年后才重新生长,挣破血肉,叫他看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当那个雪夜里他从车后窗回望,他的眼泪只是在哭分离吗,圣诞节那天Sam吻他唇角,他的颤抖里只有惊惶吗,或者更早一些,那一遍遍拥抱、亲吻和爱的许诺,若只有纯粹的亲情,为什么总在隐隐作痛?
列车驶进黑暗的隧道,车厢的顶灯太旧,照不亮玻璃车窗上反射的人脸,只能看见一个看不清面孔的轮廓,挨着另一个高高的影子。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坐在窗外的黑暗里,车沿着循环的轨道从他身体里碾过,相撞又重来。
究竟是多么荒诞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在相隔整整七年之后,在他自己高高在上自作主张,要把行差踏错的那人掰向正轨,而那人也如他所愿远离并走回到阳光下之后,才在一个下意识里发觉,原来问心有愧的,除了对方,还有他自己。
剩下的路途里没人再提那个失神下未竟的吻,尽管他知道,他也知道,刚刚那早就不是一句“兄弟”“家人”可以掩盖得了的,但窗户纸尚未真的捅破,过界的一瞬成为了房间里的大象。
即将到站的广播响了起来,那是他们的终点站。Dean忽然在想,要是这辆列车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世上没有长长久久的东西,但如果有,我希望是和你长长久久坐在永不到站的列车上,坐在一群没人认出我们的陌生人中间,甚至假装你也是陌生人,我从来不认识你,我只是恰好坐在你身边。那样的话,或许某一瞬间,我会有勇气,去犯一个不敢犯的错。
车门开了,他们先后下了车。
TBC
预告下,丁又想要跑了,然而这次他的对手是成年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