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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想躲进你的衣柜11

    在衣柜深处找到我。

    缓更致歉!本章略长,但剧情问题没办法分两章,希望看得开心(鞠躬)

    Chapter 11

    “Sam,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Sam抬头,发现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盯着自己。他有种上课走神时被老师点名的慌乱,尝试笑起来,回答Mary的话:“没,哪有啊。”

    “Sam,今天是你哥哥的生日。”这是John的声音。他正看着他,并没有责怪,只是提醒。

    “好啦,这个小书呆子只是最近学习太晚了,刚刚有点打瞌睡了,是吧,Sammy。”笑眯眯的声音。Dean坐在他的对面,隔着生日蛋糕,还有摇摇晃晃的烛火,蜡烛的影子和火光在他脸上闪动,染上毛茸茸的橙黄色,金色的生日帽戴在他头上,看上去像有几分傻,但傻得可爱。

    Mary摸了摸他的头:“真的,Sammy,你都有黑眼圈了。”他不好意思地挠脸。

    Dean提议:“一起吹蜡烛?虽然是我过生日,但许愿环节也可以捎带你一份!”

    Sam看着他两只眼睛里小小的、晃动的火苗倒影,也如那火苗一样笑:“好。”

    他们凑过去,Dean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轻微颤动,嘴里嗫嚅,不知道在许什么愿。也许很久以前曾有人规定了吹蜡烛许愿时一定要闭眼,但Sam没有闭眼,他一眨不眨望着Dean,那种深望是站在海边去极力眺望彼端的辽远,远得不可及。

    接着他们一起吹灭了蜡烛,周遭的一切晃动了几下,然后陷入黑暗。Mary欢呼着把Dean拥进怀里,John也边笑着边站起身去开灯。灯亮了,可以看见Dean脸上的红晕,面颊上的小雀斑都发着光。

    Dean的目光转向他,问:“你许了什么愿?”

    Sam只抿着嘴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有人在敲门,他慌里慌张,把手上的东西往床下一塞。

    爬起身去开门,是Dean,鼻尖上还沾着干涸的奶油。他进来把门带上,一屁股坐在Sam的床上。

    “说说吧,”他晃荡着两条小腿,“遇到什么事了?”

    “……什么?”Sam无措地站在那儿,手掌汗津津地握着。

    Dean看他,眼底纵容、无奈:“还狡辩吗?你从上周开始就躲躲闪闪地,一回家就往自己房间里钻,前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还看见你房间的灯亮着。今天也是,闷闷的也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是学校的吗?还是家里?街区里有人找你麻烦了,还是喜欢的女孩子拒绝你了?”

    Sam的牙齿一下下咬着口腔内壁的细肉。

    “拜托,Sam,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嗯?”他把他扯到身前,“什么事能让你连哥哥的生日都不在乎,心不在焉的?”

    “不,不是!”Sam没办法再沉默下去,“我没有不在乎你的生日!”

    Dean的嘴唇惊讶地微微张开,他看见Sam仿佛蒙了冤似的委屈,落在脚下的视线抬起一瞬,触到他又快速垂下。

    “Dean……”他的声音仍旧郁郁,发出踌躇的鼻音,而后说:“我告诉你,你——你别笑话我。”

    但Dean一听他这闯了祸的语气就想笑,笑了两声看见弟弟气闷瞪着他的脸立刻收住,控制脸上肌肉变作严肃的表情:“好,我肯定不笑话你,我发誓。”

    Sam的脚尖在地上碾了碾,而后豁出去一般,俯下身子把手伸到床底,掏出一个纸盒。

    “这是什么?”Dean好奇地盯着看。

    Sam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把盒子打开,又递给了Dean。

    Dean低下头,看见里面装着一个黑色的汽车模型。

    “天呐。”他的声音里有几分不可置信,“这是——”想要伸手去拿。

    “等等,别!”Sam阻止,可惜太迟了,眼睁睁看着一堆零件下雨似的哗啦啦掉下来,露出底部那个拼不起来的裂口。他的脸涨红了。

    Dean打量,仍从那半边车身认了出来:“这是黑斑羚?爸爸的那辆Impala?”

    Sam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蜷缩在一起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从哥哥手里拿走了那个汽车模型,手指摸过残缺的地方,像在摸伤口。

    许久,他说:“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本来打算给你的。”

    “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爸爸的那辆车,比喜欢摇滚乐、喜欢派还要多,可我没办法把它送给你,只能送你一辆模型。我花光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拼了快一个月。”

    Dean一眨不眨望着他,如果此时Sam对上他的眼睛,就能看见那里面闪动的是比看黑斑羚、摇滚乐和派时加在一起还要多的喜欢,比生日蜡烛上的火光还要亮。

    “但我太笨、太蠢了,我担心没办法在你生日前拼完,就把它带到了学校,”一阵酸意在他鼻腔里酝酿,“我在学校又努力做了好久,终于马上就要完成了,我把它揣在怀里,结果回来的路上,雪天的路又湿又滑,我摔了一跤,等我爬起来它就——对不起,我真的太笨了……”

    回应他的是一双温暖、坚定的手,用令人安心的力度扣紧他的手背,也拥紧了他的心。他抬头,在卧室柔和的灯光下,Dean问:“你摔到哪儿了?”

    Sam愣愣地回答:“……就膝盖。”

    对方立刻就要捋他的裤腿,被他慌张扯住:“我没事,真的!冬天衣服多,我看过了皮都没破,就疼了一会儿……”他讲话完全不顶用,Dean还是掀开裤子看了他的膝盖,只有一点不明显的红肿,又捏了捏,大约在试探有没有伤到骨头,抬起头看Sam有没有觉得痛。

    Sam没有痛,他只有痒,来自Dean的手指和他的皮肤接触的地方,痒得他两条腿都要发起烧。

    “Dean……”他小声喊他。

    见弟弟真的没事,Dean才放过,转而又把他手上的汽车模型重新接过,动作珍而重之,接着抬眼时他眼光里盈满认真,胜过了许愿时的虔诚,是全世界都化为虚无只专注于一点。

    “Sammy,”他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于是Sam的眼睛也发起烧,他唇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心里在想,最好。意思是好过爸爸的,妈妈的,他学校的朋友,同学,恋爱他的女生,他恋爱的女生,全部人送过的礼物,都没有他好。Sam喜欢这种数学上的比较题,喜欢这种英文里的最高级。喜欢Dean。

    Dean听不到他的心声,他只是看见弟弟因为他的话而开心,自己也笑,继续说:“你确实是个小笨蛋,不过不是因为把礼物摔碎了,而是你居然都不跟我解释解释,就这么自己缩起来难过,都不知道过来邀功吗?”他捏了捏Sam的脸,“你这段时间看到我就躲,我又不知道你原来是在给我准备惊喜,弄得我还以为你忘了我的生日呢……”

    “我肯定不会忘的!”Sam连忙道。

    Dean说:“所以呀,对我来说,你送我什么都不重要,我只要你记得就好。”他又补充,“不是在说你送的东西不好,我得说,你简直送到我心坎上了。”

    他去翻盒子里掉落的零件,一个个拿起来看,一边还感叹模型的复杂精细,夸他厉害。直到翻到盒子底,忽然看到一张卡片,长得像贺卡,上面还有字,Sam又想阻拦,但Dean动作很快,从底下抽出来就紧攥在手里。

    上面是Sam的字,他当然认得,工整而隽秀,尽管仍有一丝稚气,却已经胜出同龄人许多。卡片果真是贺卡,纸上写的词却不像贺词。Dean在心里读:以前我总以为你生来就是哥哥,自私地忘记你也有小时候,现在我会想,没有我参与的那四年生日你是怎样度过的,你的一岁和我的一样吗?想许愿,穿越回去陪你长大,想看你是怎样的降生,又是怎样成为我的哥哥。很抱歉错过了你人生的前四个生日,但今后你的每个生日我都不会忘记。生日快乐,爱你的,Sammy。

    Dean读的时候Sam就站在一边,像犯了错误一样忐忑地低垂着头。

    “哇哦,”Dean发出一声感叹,“你写的——”一口气提到了Sam胸口。

    “你写的话好像小女生的日记哦,”他笑起来,“好可爱。”

    Sam的脸又涨红了,他半恼地从Dean手里要抢回来,对方连忙躲闪,把手举得高高地不让他拿。

    “这是我随便乱写的……”抢不过来,Sam只能解释,“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本来想等模型拼完再重新写一个,但礼物没有了,贺卡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就一起丢在里面了。”

    Dean说:“我又没说不喜欢。事实上,我觉得你写的真的很好,真的……”他顿了顿,“很感人。礼物和贺卡我都会一直好好保存的。”

    他看上去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苦于自己贫瘠的词汇量,只能憋出这么一句,但对Sam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靠过去,坐在Dean旁边,依偎的姿态就和以往一样。

    Dean捧起小黑斑羚,手指拨弄坏掉的地方,说这个地方其实还可以修,他们可以一起研究一下,重新再把它拼好。Sam点头,眼睛只盯着Dean鼻尖的奶油。

    接着他又拿起贺卡在灯光下看,看了一会儿,忽然半开玩笑冒出来一句:“感觉你写的好像以前班里有个暗恋我的女生给我写的情书,嘿嘿,她也是这种文艺范,天天抱着本书。后来我们还约了一次会,不过很快她就转学走了。”

    Sam心底的小鹿撞在墙上,撞得呜咽,蜷缩成一团。Dean还在说着什么,是关于那个女生吗?他也没有仔细听。

    见弟弟一直沉默,Dean回过头问:“怎么了?”

    “没事。”他再次告诉他,认真、诚恳,“生日快乐,Dean。”他怨自己粗心,把给Dean庆生这件事办的一团乱。他把祝福说得像告白,贺卡写得像情书,只有礼物摔碎一半,也像半个碎掉的心。

    Sam不会怪其他任何人,更不会怪Dean,永远不会。是他的爱不够清白,不够正当,不能让Dean像提起另一个人时坦荡地说出来,所以在爱上的那一刻就天然背负了罪恶感,再多的辜负也会变成我对你的亏欠。

    窗外寒风凛冽,已经一月底了,却还是不暖和,连雪也没怎么化。他的哥哥,Dean,就降生在这样一个寒冷、阴沉沉的月份,却成为了他人生中最温暖的奇迹。

    Dean从梦里醒了过来。他的唇边还有笑,还有一点点从美梦里残留的温暖。

    这段时间他很少做美梦,总是噩梦居多,他的噩梦里倒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就只是黑暗、空旷,他一个人在其间行走,往往走到尽头就会看见病床上垂死的Mary,看见流着泪、神色却冷漠怨怼的Sam。醒来就失眠。

    但今天不一样。不知为何,他梦见了有一年生日,那时候家里还算和谐,一家人一起给他庆祝生日。梦见Sam的礼物,那个破损的黑斑羚模型。后来他们果真一起把它修好,就摆在他房间的窗台上,有时微风路过窗边,也会为它捎上一瓣花,一片叶。

    Dean在搬离家前也没有忘记,他还特地把它放进箱子里收好,想要带到新家去,但后来他找遍了所有的行李,却怎么也找不到它,就这样失去了Sam送给他的珍贵的生日礼物,仿佛命运都在惩戒他的负心。那一刻他觉得不是他弄丢了礼物,是他被礼物丢了,不要他了。

    所以这算美梦吗?他坐在床上想,美梦难道不该是醒了再回味时也觉得愉悦吗?而不是让现实的不堪愈发明显,还想要游回梦里,这不叫美梦,应该叫白日梦。

    日出前的晦暗和冥冥薄暮似乎也并无区别,都是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他的手机也融在夜色里,伸手摸了半天也摸不到,烦躁开灯,发现手机躺在地下。大约是昨晚拿着不小心睡着的缘故,他捡起来,上面显示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红红的提示一排排,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如果说之前Dean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真正放手是什么意思,那现在他懂了。放手就是放手,是窗台上的花盆掉下楼摔个粉碎,博尔赫斯在航船上往深海里丢硬币,飞出太阳系永不回程的旅行者一号,电视剧女主甩给渣男前任的一耳光,敢回头就要被观众围着扔臭鸡蛋。放手就是Sam从他的世界失踪,就像从未来过,一块橡皮就把故事的开始和潦草的结尾擦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通讯录里的号码没删、社交账号里的好友还在,记着字迹的资料还摆在桌上,他几乎要以为十九岁的Sam只是他做的又一个说不清好坏的白日梦。

    Dean跑去法学院的一栋主教学楼底下转悠,从楼前大道上的第一棵树荫走到倒数第一棵,又转回来,往返几次,终于得到了楼前保安的注目,可大约也把他当作荷尔蒙躁动在追一个学法的女孩儿,看两眼就懒得理他。

    他自己也很难说自己想要什么,一场电影式的偶遇吗,然后像片里演得那样,把人堵在路上,在特写镜头里淌眼泪,来一个慢镜头的拥抱,拖长音说现实里压根不会有活人会讲、但三流编剧总爱写的词——那还是算了,他宁愿相信只是自己晚饭吃太饱想散步,相信他只是很爱校园里的每一棵香樟树。

    然而真的遇不到,这种现实又让他难过,学院里那么多人,他又不了解Sam的课表,就这么晃荡几下能遇到才有鬼了。人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明明活在现实里却还是会信小说电影里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次破灭了,下次还要信,重蹈覆辙。Dean想着想着停在倒数第二棵树的阴影,倚靠在树干上,开始刷Sam的社交账号。

    从派对那晚,一直到今天,Sam再也没给他打过一通电话,发过一条信息,更别提见面。Dean的消息屏蔽始终没关,一开始他是主动屏蔽,到后来变成不得不,好歹还能当成只是屏蔽了,尽管心里清楚那消息栏里本来就一条都没有。

    不过Sam倒也没拉黑他,因此他还能查看对方的主页动态。和他第一次点进去时毫无变化,依旧简洁得要命。Sam最近似乎很懒得发动态,上一条还是好几周前转发的一则学校官方的宣传招募,再往前翻就是老帖子,就会看见那张Sam和Jessica的照片,Dean第一次找Jessica是谁的时候他手指顺畅地翻了下去,从此再也看不了第二次。那时在心里说为你高兴的话不是假话,希望你永远幸福也不是假话,只是我的自私在作祟,幻想你的幸福里也有我一份,比别人给予的都多。最多。

    Dean想想都觉得自己有够贪心,那晚拒绝了Sam的是他自己,现在又在脑中得寸进尺,想要对方不离开,只是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就还能像以前那样相处,看破不说破。天底下大约不会有比他更厚脸皮的人,既要感情上行得“正确”,等做了抉择过后,又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也接受不了“失去”,殊不知人生向来是从未有过真正的两全其美。

    他本来在黯然想着事,心乱如麻,手机也快要熄屏,忽然,一则动态闪过消息栏,把屏幕都点醒。那是个新动态,发送时间就在刚刚。

    Dean有点不敢置信,快速点了刷新,真的看到了Sam刚刚才发的一条消息,一句简短的话:还有三天,想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没有人称,也没有要“提到”谁,只是简单的生日祝福。祝谁?谁最近要过生日了?他心里的手指掰来掰去,一月,三天后是二十四号,一月的二十四号,怎么算都会发现,他只知道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人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明明活在现实里却还是会信小说电影里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重蹈覆辙。Dean又把这句话想了一遍。有一部分的他还在不相信,而另一大半的他,心里已经慢镜头放起了烟花,已经在特写镜头里演起三流编剧最爱写的剧情——他自己都把自己的生日搞忘了,那个说会永远放手的人却还替他记得,在网上悄悄发了祝福,又被他巧合地看到。

    他无意识里已经绕着树又走了一圈,慢慢等身体里烟火的余温消退,一抬眼发现保安用钻研怪人的眼神盯着他,估计觉得他要么是可疑分子要么精神不正常,也不怪人家,他像遛狗一样遛着自己,一会儿又莫名其妙笑,没过来直接赶人都算好的。但Dean不在乎,他现在很难真的在乎除此以外的其他事。

    这一天他依然没有在楼附近偶遇到Sam,Sam依旧处于失踪状态,但Dean在互联网上收到了他的踪迹,一个可能、或者就是发给他看的生日祝福,他颠过来倒过去读了几十遍,读到手机电量从百分之七十下降到三十,他终于想起来要接充电线。那天晚上,他久违地没有做梦,只是熟睡,黑沉的睡眠像很多年前他在学校打了一天比赛回来靠在沙发扶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早上醒来身上盖着不知道谁给他拿的毯子,这种不知道对他而言是一种理所应当的安全感。

    这个美好的状态维持到他在路上碰到了Brady,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这个人,但Brady主动叫住他。因为心情好,乏味的寒暄也没有让Dean不耐烦,直到他们自然而然提到两人不多的共同交集,Jessica和Sam,Brady突然说:“对了,说起来Jessica的生日快到了,就在这个月的二十四号。”

    Dean一开始没有任何反应,但过了整整五秒钟,他说:“……哦,是二十四号?”他就像一个耳背要重复他人句子的老人。

    “对,去年我记得她是在Sam家过的生日,也喊了我,今年不知道。她还挺奇怪的,平时派对去得也不少,但过生日反而不喜欢那么热闹。不过今年她到现在也没动静……你觉得我该发消息问问吗,也许是与她和Sam之前吵架有关?你知道吗?”

    Dean还在想,二十四号。二十四号是三天后,无论怎么正数反数都数不错,想错也错不了。Brady问他知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不知道的事不止这么一件,就像昨晚他也不知道那句生日快乐并不一定是发给他看的,还有另一个更可能、更合理的收件人,不知道原来人在被强烈情绪侵袭时疼痛是可以具像化的,体现在飙到一秒三次的心跳,应激状态下的血压升高。他猜那是难堪。

    告别了Brady,他继续向前走,感觉每一个路过他的人面孔上都张开了无形的第三只眼,那些眼珠转动向他,用目光层层围困,交叠回织,将他缝进嘲弄的茧。他快跑着进了一栋建筑物,像天上突然下了暴雨一样快得狼狈。如果可以他最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疏导情绪,但运气这东西往往喜欢雪上加霜,他进的楼,楼上正好有个乐团在排练,吵得震天响。他一个擅闯人士也不好要求原住民安静,一楼左手边有个没人的茶水厅,他拣了张椅子坐下。

    Dean以前从没觉得自己和Jessica哪里像,他看见一个女孩的第一反应从来不是找相似处,而是契合度。Jessica和他挺合得来,但这种合得来是基于有第三个人在场,如果是他和她面对面坐着,那感觉可能更像照镜子而非拼合配套的零件,会多出兼容不了的棱角。她和他都有金色且有光泽的头发,只是他的随着年龄变化要更深。她的身高在同龄女孩中都算高,和他说话时往往可以平视,脸上也有雀斑,位置不一样。Dean做不到准确说出自己是什么性格,但Jessica是个坚强有主见的人,从她的眼睛里他甚至能看到一种熟悉的执拗,认清一件事后就是一整辆火车也拉不回来。最后,她的生日也是二十四号。

    他不会说Jessica是女版的他,这简直太傲慢,太自我中心主义,但也没办法否认,对于Sam而言,他们就是相似的类型。Jessica甚至是更好的那个,毕竟她是个女人,又没和自己的恋人有见鬼的旁系血缘关系。他们在Sam的生命里处于一尾一头,她是救赎而他是罪源。

    楼上巨大的排练声就没怎么停过,倘若这是拍MV,这种时候就该识趣演奏上一曲伤感唯美的旋律,当作镜头里烘托气氛的背景音乐,而他就能像男主角那样在主题曲里精致地流眼泪。然而生活从来不会有那么水到渠成的浪漫,楼上的乐队水平烂成狗屎,压根就没法演奏完整的曲子,一个小节反复起调,一合奏还是那个七零八落,磕磕绊绊像个结巴,偶尔还间杂着几句高亢的骂人脏话,也不知道谁有资格骂别人,毕竟每个成员听起来都一样烂。

    Dean捂住耳朵,可噪音一样的乐队演奏依然在两耳间穿来穿去,霸道地围着他手拉手跳小圆舞曲。他仰起头,看向在音浪里跌宕飘摇的天花板,一个一个听过去,得狂躁症的鼓,患相思病的琴,无精打采的贝斯,呜呜哀哭的电吉他,听久了居然也还好,实力相当的他于是做了它们之中谁都不知道的哑巴主唱,闭紧嘴巴,关上声带,在癫痫发作一样的曲子里,唱的是“承认我其实好他妈后悔,不该放你走”,有点像他平时最讨厌的三俗小情歌,等身体里的声音逐渐喑哑,他发现自己最后哼起了“祝你生日快乐”。

    就像之前说的,他不喜欢过生日,宁愿把这一天当作普通日子来过。

    Dean人缘一直很好,在哪儿都能混得开,生日当然不会无人问津,有人也曾问过他,他就是那么告诉人家,时间在哲学里是个相对性概念,生日只是其中偶然性的节点,仔细一想其实没意义,别人回他你到底在放什么狗屁,Dean就笑的不行,然后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懒得过,凭什么非得挑一个日子来专门放纵庆祝,每天都过得比生日还高兴不就完了,不喜欢生日快乐这句话,快乐还要挑日子,不如天天快乐。要是实在很爱我,就给我送点祝福吧。

    于是到了生日那天还是有很多人发给他生日祝福,Bill早上起来也敲他门,给他塞了礼物,价值六百刀的森海塞尔,他回抱他时把对方肋骨差点勒断。收信箱里的消息也很多,他花了一天时间去回复,上午点掉几个红点,下午再点几个,这样一天都有事做。他今天还有课,迟一点也能体谅。没再去看Sam有没有发信息给他,他的头像已经被深深压在下面,掩盖在一团人声鼎沸的祝福声里,安安静静像沉没在水底的石子。

    在挂掉又一个问候他生日,并询问安排的电话后,他开始觉得原先身体里的热络转冷了,或许本身也只是虚假的遗忘和轻快。二十四号已经过去大半天了,他本来一直表现的很好,谁都没去想。

    晚上Dean一如既往准备去酒吧,和他每个一有心事就一头栽进酒精海洋的夜晚一样,但当他把手放在酒吧门的门把上时,透过玻璃他看见里面有气球,天花板上有,地上也有,飞在空中的也有一两个。气球是粉色的,酒吧的灯光在上面反射出滑溜溜的光,可以嗅到劣质胶皮的味道,粉色的粉也很劣质,有种未稀释的高饱和,刺目得像看见花花绿绿的广告牌。有人正好推门从里面出来,一个脸上挂着醉酒的坨红和络腮胡的男人。Dean笑着问他:

    “里面在干嘛?求婚?”

    男人反应迟缓才听懂他问话,兴致乏乏往后瞟一眼:“不是,好像是,呃,表白吧。”他轻哼了一下,“都一群小孩,想我那时候……”他剩下的话和他自己都飘走了。

    音乐和吵闹在开门的短促间隙里袭击了Dean的脸,他窒息了一下,随后回到冰冷。粉红的气球还在飞,掉在地上时被一只沉醉找不着北的脚踩破,炸开,又一只高跟鞋碾过它的尸体。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腋下钻过,手里端着酒,弯腰时他看见了可能是男女主角的人正亲在一起,他也不认识,女孩的裙子也是粉色。粉色,多么庸俗,俗得使人嗤之以鼻得羡慕着,任何一个不百分百足够幸福的人,被这颜色沾上时都显得滑稽讽刺。Dean决定不进去了。

    他一路走到下坡处街角的一家便利店,一阵风似的闯进去。收银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脸上有抓破的痤疮,衬衣上别了个毛线胸针。Dean进门就直奔冰柜,以打劫的架势扫荡里面的罐装酒,什么牌子价格通通没看。收银员的目瞪口呆在他身上上下打转。

    Dean发誓自己完全没有要恶意吓唬谁的意思,他甚至还抬起头,冲对方安抚地笑了笑,只是冰柜的冷光打在他脸上,他龇着牙笑的样子更像威胁,对方越发僵硬地立着不敢动,手指头估计已经摸上了一旁的座机电话。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完全不抬头看他,他倒悠闲自得,甚至还有空在对方找给他零钱时指了指对方衣服:“胸针不错。”拿着塑料袋走了。他还没疯到要打劫,劫也不会来劫这个小破便利店,至少也得是家银行。

    酒都是冰的,塑料袋的外面很快结了一层薄薄的水珠,顺着他的步伐滴滴答答往前淌。没有目的地,但也不想回公寓,“出来喝酒”这个短语里,喝酒是目的,出来同样也是。路灯下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从清晰到黯淡,再从黯淡到清晰,黑暗把影子吞进去,路灯又把它吐出来,反反复复,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街心公园。说是公园但没什么树,大面积的是一片草坪,紧靠着另一侧街道,还挺眼熟。

    Dean穿过草坪,视野也跟着空旷。远处近处都有楼,商业大楼的灯光轻佻潋滟,硕大的广告牌上模特托着下巴,在红蓝交替的霓虹灯里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相比下居民楼就显得温婉,灯都是暖的,目光顺着窗户一格格耙过去,每盏灯都有情。Dean偶尔喜欢从外面窥视别人家窗户,看窗帘的颜色,看窗台上养的花和仙人掌,有时也有人影和猫狗,仿佛在看一段电影里的残片,从一个十秒的镜头里猜别人的一生。

    但他从来不会靠近,远观是温馨,近看就容易被灼伤。对他来说看万家灯火就像抬头看星星,宇宙里有亿万颗,没有一颗属于他。

    Dean的脚步停下了。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哪儿。该死的,他就说这个街心公园怎么这么眼熟,原来他曾经有路过这里 ,和Sam一起。他都快走到Sam家门口了,现在才发现。

    他知道理性上自己应该转身就走,但情感上——他今天已经决定要让情感当他身体的掌舵人,于是找了个旁边的长椅坐下,塑料袋里的酒稀里哗啦摊在椅子旁。他翻了翻,主要是啤酒,但也误伤了几罐别的含酒精小甜水。他拿了罐酒打开,坐着开始喝。

    Sam家的位置他也记得,从这里看正好能看见。现在大概晚上八九点,这个街区大部分楼里都亮起灯,Sam的小楼立在其中漆黑一片,暗的很显眼。

    Dean在猜他干什么去了不在家,猜来猜去就不得不面对那个他努力忘掉的事——Jessica也是今天过生日。这样就说得通了,Dean几乎可以想象Sam现在正陪着她过生日的场景,也许是电影院,也许是一家俯瞰夜景的旋转餐厅,也许在摩天轮的最高点,原谅他实在没看过很多纯爱电影,想象力又比较匮乏。

    Sam说不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和Jessica坦白,告诉她他曾经不小心误入歧途,差点又要重蹈覆辙,还好如今一切都过去,那个可恶的罪魁祸首已经主动跟他一刀两断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坚定自己的内心,找到真正的归宿。他们可能也会谈起Sam那条动态,说不定那也是两人和好的契机,是Sam向她的示好。Sam将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个蠢货会把这句话当成是发给他的,还自作多情地枕着短短几个词入睡,幻想着压根不存在的未来,一个还有他一席之地的Sam的未来。还好不知道。庆幸不知道。可又宁愿你知道,因为知道就意味着你至少还想过。

    Dean想质问,你发这条动态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到,也有个跟你相处了大半个人生的家伙也是今天过生日吗?你就不怕他误解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他误解?无论答案为何,总好过Sam已经忘了他的生日。但转念一想,真忘了也不奇怪,毕竟他前七年的生日也没跟他一起过,情有可原——好吧,他好像还不够大度,情也不可原。

    他又开了不知道第几罐,很不幸开到了包装得像啤酒的小甜水。一口口喝,又想笑,和他同一天过生日的人里会有比他更凄凉的吗,一个人大冷天坐在硬到硌人的长椅上喝食用香精堆砌的酒饮料,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很有可能正在陪别人过生日。

    忽然一种冲动扼住了Dean,令他恶向胆边生,必须做点什么来缓解这种快要把他杀死的怨愤。他从口袋里掏出来手机,通讯录里翻了老半天才想起来,他之前已经把Sam的电话号码拉黑了。

    只不过,那个号码被拉进黑名单也没有用,毕竟他没办法把它也拉进脑子里的黑名单。他一个个按下数字,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明明没有特地背诵过。接下来他像一段录像被人按暂停键定在这个画面,再怎么拉进度条,也只能看见眼睛里反射的屏幕光亮熄了。冷风吹了吹他的脑袋,让他还是没有拨通那个号码。

    当然Dean并不知道,如果那天那时真的打了这通电话,很快他就会在不远处的浓荫黑暗处听见另一个手机的震动声,尽管很小声,但也不排除被发现的可能性,那么故事的走向也许会有所不同。只是现实中没有这个分支,他选择了另一个选项。他要干票大的。

    离开之前Dean甚至还记得把喝剩的易拉罐全部一个个捡进塑料袋收拾好,丢进垃圾桶。这种想做出格的事之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美德就类似于John忘掉他生日的那一年,他偷拿他钱去吃汉堡,从John钱夹子里掏出来两张,最后还放回去一张。他说不准就是那种准备跳楼了还要找个无人区跳,生怕血溅到别人衣服上不好洗的人。

    很快就走到Sam家门前,侧耳去听,毫无动静,又透过窗户看了半天,漆黑一片。他基本确定里头没人在家,挺好。

    Dean先在地毯、信箱或者盆栽附近找有没有藏着备用钥匙,可惜并没有,接着他环伺了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这样至少不会有人看到他接下来的行为而报警。他走到了一楼的窗户旁边,去开那扇窗。

    窗户压根没锁,一推就开了。一上来就完全出乎意料,Dean推窗户时完全是抱着试试关得牢不牢,能不能轻易撬开的想法,根本没想过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入口。他现在的举止已经基本和想翻进别人家的小偷没什么两样了。但如果有人要问,他会解释说他不是小偷,反正他不是来偷东西,是来送东西的,只是送的是自己。他这种自投罗网有点像走在路上强行往人怀里塞传单,也不关心别人想不想要,会不会一转头就丢进垃圾桶。

    Dean的脚踩在窗框上时,觉得脚底心像踩上了烙铁,越烫得他想缩回去他就越不想缩,也不知道在和谁置气,毕竟除了他自己又没人在意。身体腾空重心逐渐转移时,他的脑子里还在想,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他要怎么解释,怎么把他此时的举动解释得和纯粹的渴求无关。明明都信誓旦旦说过不能错误地爱你,不要执着,搞得好像他真以为自己是施洗者约翰,被献上头颅也不向莎乐美献上吻,可到头来还要爬你家的窗户,先一步向你、或者我自己的心屈服。

    借口没想好,也不打算想好了,你要嘲讽我唾弃我鄙夷我都随你,反正我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心里的破洞空得能窜风,你再怎么往里面丢石子还是刀片也听不见响。

    Dean自诩他身体素质一直还可以,不至于喝点酒熬个夜就走不动道,本来也想着灵巧又迅速地翻进去,但事与愿违,脚下一个不留神打了滑,十分狼狈地摔在了Sam客厅的地板上,一声巨响让他刚刚的所有偷偷摸摸都白费功夫,这动静哪怕是个死人都能惊醒了。

    好在四周依然一片黑沉死寂,时钟的走针转动都听得见。他仰着头躺在地上,脸对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眼睛前面的雪花点还迸溅在他的视野,想要呕吐的眩晕在胸口处一阵阵环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不知不觉中喝得有点多。而这时候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虽然不是偷窃,但我这高低得算个标准的私闯民宅,理论上Sam有权在第一时间直接拿枪毙了他。Dean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逗乐,躺在那儿就闷闷地笑,心想能死在Sam手里也挺好的,很有教育意义和冷幽默。

    当然,再难受他也不会让自己躺尸一辈子,费劲动了动身体,爬起来,茫然了几秒,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嘛。心底有个声音喊他:循着本能。他的本能就是想要呆在Sam的房子里吗?也许吧,可冥冥之中他觉得,还不够。他看着黑暗里的家具,所有尖锐清晰的轮廓都变得模糊暧昧,就像黄昏时分是白天与夜晚的交界,一刹那间,过去与现在的界线也开始重叠交融。灵魂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矮矮的影子,膨胀、撑大他二十三岁的躯壳,露出稚嫩的脸庞。那是十岁的他自己。他渐渐开始明白了。

    童年的那场雨再次降临,Dean松开了握得血淋淋也放不开的执拗,任由那个失踪的小幽灵掌舵自己的身体。很快,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已经很多很多年都再也没听过的,却在午夜梦回无数次的声音,正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倒数。

    于是,十岁的Dean在他的躯体里动了起来,带着他踉踉跄跄爬着楼梯,扶着墙壁走到二楼,停在了卧室门前,握上把手开门的一瞬间,带着灰尘与旧时光的空气钻入了他的鼻腔。Sam的卧室和上一次进来时并无区别,他仍旧会恍然隔世,仍旧仿佛步入记忆里那个父母的房间,感觉自己变作一艘逆行的小船,真正驶入了十三年前的河流。

    站在房间中央,Dean的不知所措维持了五六秒,在原地转了个圈,接着,一双看不见的手温柔地推他的后背,领着他来到了一切始末的原点,心底存放灵魂的摇篮,此时他的耳边还回荡着即将归零的倒数。Dean站在衣柜前,打开,一头扎了进去。

    哪怕他现在不清醒,也知道这个行为有多荒诞,他如今六英尺高,体重一百八十磅,早已不是个十岁小孩,所以他把自己塞进去的一瞬间,逼仄的感觉就令他不得不蜷缩起四肢,口鼻都快被淹没,好在Sam不是什么时髦女郎,衣柜里的衣服还不至于多到要溢出,甚至有空间真的让他藏进去。

    他的左脸上有毛毛刺刺的感觉,他猜那是羊毛大衣,再往上摸就摸到羊角扣,立刻就想到那天在第一节选修课上等你,你顶着风雪姗姗来迟的模样,右脸贴上的柔软厚实,很像第一次在路上偶遇你,你穿得那件卡其色卫衣,动了动身体,有一片光滑的布料蹭进颈窝,也许是你参加辩论赛时的那件西装外套。衣柜是一个储物箱,储得是衣服,也是每一个活在不同人生片段的Sam,它们沾染着Sam的气息,如一个个虚幻的人影,在黑暗里一同拥着Dean。

    Dean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丢失了许多年的安全感又一次回到了身体里。安全感是一只皮毛柔软的小狗,睁大湿漉漉的绿眼睛,钻进他怀中,趴在他胸口,他们的心跳逐渐合一,缓缓降落的温热呼吸随着他的身体下坠,融化在Sam的衣柜里。

    几乎合上眼皮时,他忽然听见了一个小小的呼唤声:

    “Dean。”

    他近乎条件反射地浑身发抖,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缩身体,抱着手臂,两只脚交叠在一起。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就像地震废墟下面传来细刺一样的呼救:“Dean。”

    Dean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从衣柜的深处传来,掩盖在层层叠叠的衣物后面,一下又一下扯动他的心弦。

    在衣柜里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以往来说绝对是个定义为闹鬼的灵异事件。但Dean没办法对那一声声呼唤置之不理,他几乎惊恐地发现自己循着声音的下意识动作近似于生物界的母性里对幼崽的本能,是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共奏。是你吗?他像拨开池沼中的芦苇丛那样拨开衣服,向着深处摸索,干涩而温暖的木料气息,雨声,回荡在耳畔的耳鸣,一切的一切都愈加清晰,也让Dean心里的那个念头浮出水面。会是你吗?

    一阵带着泥土和杂草气息的湿意从他的一个耳朵流经另一只眼睛,再从眼睛淌到喉咙,最后汇聚到心口,成为堪萨斯的雨季。他双手颤抖,拨开最后一件衣服,抵达了衣柜的尽头,那里没有木板、樟脑球和纳尼亚传奇。那里只坐着一个人,乖顺的刘海,两颊柔软圆润,后脑勺上的头发乱糟糟,像是刚从哪里钻出来——真的是Sammy。他孤零零的Sammy。

    Dean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可能是缺氧、暖和加上醉酒,毕竟他不可能在没开灯的房间里的衣柜深处,还能这么清晰地看见Sammy的脸,光洁、柔和,有一层光托着他平静的笑眼。但梦并没有像旁人说的那样,只要被察觉就会立刻醒过来,他还浸在梦里,像把脸埋进盛满热水的洗脸盆。Sammy软软地手指摸上他的脸,他差一点要哭出来。

    “Dean。”那个六岁的孩子说,“我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有多久?”

    Sammy立刻掰起手指,认真数了数,然后告诉他:“十三年。”

    “你把我丢在衣柜里十三年了。”

    Dean动了动唇,有艰涩的声音传出:“……为什么?”

    梦中的Sammy举止有种纯然的稚气,就像一个真的六岁孩童,但目光里是超脱的平静。他说:“你问我为什么在衣柜里面?是你把我拉进来的,你忘了吗?”

    “那天我们玩捉迷藏,你躲进了衣柜里,我怎么也找不到,直到你突然把我拽进了衣柜,我们两个就藏在这里藏到睡着了。”Sammy像讲睡前故事一样讲给他听,“可后来,你一个人出去了,把我丢在了这里,没有再回来。”

    Dean想要摇头,想要解释,但眼泪淹没了他的五官,溺死了他的声音。

    “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离开,Dean,”Sammy的认真是念一个物理定律的笃定,“再也不能离开。”

    Dean此刻甚至正深深知道着,眼前的Sammy不过是他自己的潜意识,他在课上学过,潜意识是藏在心底最无法直接察觉到的情感化身,树一样在血肉里生长,盘桓扎根。可他依旧无法自控地抱住了Sammy,就像紧紧抱住他自己。

    他对他说对不起,一遍遍重复,Sammy没有说没关系。男孩如最初那般看着他,对他说:“你真的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吗?你想要Sam成为一个正常人,不要成为异类,怪物,你希望他拥有健健康康的爱,光明磊落地活。可是Dean,先不正常的难道不是你吗?”

    “你忘记了吗,是你先忍受不了寂寞的等待,孤独的耳鸣,把Sam拉进了那个衣柜,又把他留在那里,从此围困了他往后每一个见不到你的日子。”

    “Dean,你才是那个怪物。”Sammy语气轻快地告诉了他,“在更早的时候,你的爱就无意识越了界,你阻止不了它,就像阻止不了一杯被打翻的水漫开在桌上。没有人会爱一个兄弟,爱到与对方共用自己的另一半生命,爱到失去就无法独活。”

    曾经,有不止一个人告诉他,Sam是你弟弟,你是他哥哥,照顾好他是你的责任。Dean不知道大人们说这些话时有几分认真,是否只是抱着半逗弄半教育的心态这样交代——但Dean当了真,Dean想告诉他们,你们会这样轻描淡写,一定不知道,Sam这个轻飘飘的名字第一次落在我尚且懵懂的意识深处,他就成了压在我心里永远挪不开的重量。

    当他第一次接过裹着Sam襁褓的那一刻,婴儿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有所感应,奇迹般睁开,他们相似的眼睛第一次对上,一种根植于除血脉之外的牵绊就紧紧拴住了他们,从此,他们是精神上的连体婴,灵魂里的畸形儿,那并非后天所谓的环境改变,并非一句话一件事就能矫正,而是生来就要做共用同一个心脏、永生永世相伴的怪物。

    Dean没有再说对不起,已经没有必要,Sammy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近,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睫毛与睫毛打结,鼻子与鼻子相触,两颗心咚咚跳动,渐渐同频,成为同一颗。他颤抖着问:

    “我该怎么做?”

    Sammy告诉他:“还记得我们在玩捉迷藏吗?”他们的嘴唇依偎在一起。

    “Dean,让我找到你,好吗?”

    Dean说好,感觉有温热的眼泪沾在了他的脸上。

    猛然惊醒,他的头撞在了门板上,发出声响。强烈的眩晕与疼痛让他一时半会儿无法睁开眼。过去几秒,门有了动静,它被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条倾泻光亮的缝。

    光亮里,Sam站在那儿,正居高临下望着他。

    “你在我衣柜里干什么呢?”他问。

    Dean看不见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此刻满脸都是泪痕,头发凌乱,两颊和鼻尖皆因缺氧泛红,衣柜里的衣服也被他压得又皱又乱,蜷缩的姿态如同胎儿沉睡在母亲的子宫,光亮是刺破羊水的刀刃,带他来到新世界。

    Sam似乎足够冷漠,就这样看着他在原地狼狈整理打结的四肢,小脑失灵一样失去协调能力,尝试了几下也成功不了。终于他伸出手,手臂坚定有力,把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哥哥从衣柜里拉出来。

    Dean整个人沉沉倒在他身上,却没打算自己站稳,他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向对方,以一种誓不将他摁倒不罢休的姿态箍紧他,比起拥抱更像要打一架。Sam便也不反抗,任由他把他带得直后退,然后双双摔倒在床上,Dean正压在他胸口。

    他有好多话要讲,一下子全部蜂拥到喉咙便塞了车,话要有逻辑,话不能像呕吐物一样吐出来就好,但他体内的情感已经比垃圾回收场还乱,每个字都掉进成堆的山和海里,怎么捡也捡不明白。Sam就那样看着他,见他人宕了机,就扯住了他的衣服后领,想把他拎起来。

    Dean仿佛一只被丢进浴桶里的猫,浑身上下绷紧,接着挣扎后猛扑下身,一口咬在Sam的锁骨上。人类向来喜欢用嘴表达情感,要么是说,要么是亲,Dean觉得自己的话太笨拙,吻又太文明,他选择第三种,野蛮又直白的那种。

    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咬的时候有多重,他只是泄愤兼占有的,要在嘴下的皮肉上留烙印,咬时觉得骨头也硌得慌,又干脆扯Sam的衣领,转而去咬他的肩膀。很快他尝到了血腥味,他的虎牙刺破了皮肤,有鲜红的血沾在衣服上。

    Sam没有动,他连呼吸都没乱过哪怕一秒,更别提发出声音。他始终平静地躺在那儿,任由Dean咬得恶狠狠血淋淋,快要咬掉一块肉,眉头未皱,就好像对方只是趴在他身上休憩的鸟。

    大概是咬累了,Dean松了口,看着血红的狼藉,他觉得该先愧疚,结果冲出口像失了灵的方向盘,南辕北辙:“今天是我的生日。”

    “嗯。”

    “你把我生日忘了,你说你永远都不会忘,永远都记得,可你忘了。”

    Sam仰躺在自己的血迹里,如同一个完全被动的受害人,睁着平淡的眼看他:“我没忘。”

    “你骗人。”

    “真没有。”

    Dean发现自己脸上又湿漉漉一片,他甚至恼恨自己每面对Sam便成为崩塌、冲毁的堤,或是另一个更贴切的词,失禁,更缺乏尊严的生理现象,他的眼泪失禁,情绪失禁,整颗心也泼出去,没有体面也枉论形象,他只是此刻的他自己。

    他仍重复Sam如何答应他永远不会忘记,Sam打断他:“你说的是你过生日,我送你那台黑斑羚模型那次吗?”

    “那个礼物,你现在还找得到吗?”

    Dean的声音被忽然掐灭。

    “你说过你会永远保存我的礼物,后来不也弄丢了吗?”Sam的口吻没有责怪,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如果Dean还清醒,有足够的理智去稍稍思考,他会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弄丢了它,会察觉这个显而易见的漏洞,Sam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但现在他一听到“弄丢”便觉得刺痛,戳中了伤口,闹哄哄的火气也偃旗息鼓。

    Sam的目光低垂,落在那个愧疚到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的人身上:“你咬我是在惩罚我吗?还是因为恨我?”

    他的确恨,恨他的情绪变成跳楼机,而Sam的语气仍旧像在聊今天的天气。但他说:“不是……”手摸上对方沾血的衣领。

    “都不是的话,你可以走了。”Sam告诉他,“我会信守我的承诺。”他说的是会放手那件事,话音一落,便感觉到Dean抱他抱得更紧,恐惧失去的情绪通过二人紧贴的心跳回荡在耳边。

    “Sam,我是来告诉你,我受够了,真的。我一生大部分希望都是行差踏错的,”Dean的声音压在他胸口,“我希望爸爸需要我,后来我成了他家里最不需要的人,我希望我仍有无数次机会与妈妈见面,却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希望有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可家早就不复存在。如果人生是试卷上的选择题,那我早就做错无数次了。”

    “我这个人简直是错误构成的,却还是好端端活到了现在。”他说,“我讨厌每个人都说,要活得坦荡,活得光明磊落,要走出去,要翻篇,远离过去的阴影,站在太阳下面才叫正确。”

    “我情愿和你缩在过去的阴暗里,躲在衣柜里不出去,犯错也没关系,当怪物也没关系,”他撑起身体,他们四目相对,“和你在一起,什么都没关系。”

    Sam依然没有动,他没有回抱住他,只是说:“你现在是喝醉了,一时冲动,等你醒了,你会反悔的。”

    “不会。”

    “等天亮了,你就会……”

    “我爱你。”Dean说。

    一阵强硬的力道擎住臂膀,将二人的位置顷刻间反转。Sam的身体挡住了全部顶光,使身下的人完完全全被笼罩在身影里。肩膀上的血滴落在床单上,Sam的手顺着摸过去,与Dean十指相扣。

    “先问问你,”他说,“我是谁?”

    Dean被突如其来的翻转弄得仍有些眩晕,他恍恍抬眼,对上Sam的目光,口中不由自主回答:“你是Sammy。”

    “你说你爱我,你的爱是因为于心有愧吗,还是出于孤单,需要人陪?”

    Dean的眼睛被泪水冲刷的脆弱、剔透,睫毛粘连显得更加浓密纤长。Sam的拇指轻轻搓揉他的眼角,动作暧昧柔情,与他近乎冰冷的拷问相反。Dean在他的指下轻轻摇头。

    还差一点。他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生来就是怪物。”

    “没关系,”Dean望着他,如同望进无垠的夜空,那枚属于他一人的星辰,“我生来就是要爱你。”

    于是Sam在心里想,可以了。是时候了。七年前的圣诞节,他尝试过却大败而归,因为青涩,太冲动,也因为他尚未令对方看清,所以即便如何祈求与逼迫,Sam总是那个输家。但时过境迁,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情形,Dean主动走进了牢笼,送上了自己的咽喉,而Sam,那个总是善良被动的、总是无望苦恋自己哥哥的Sam,会“温柔”地将他捕获。

    Sam露出了他今晚第一个微笑,他轻轻拂去Dean脸上残留的泪,说:“可是,这么多年,你真的把我的心伤透了。”

    “我……”Dean的话被制止,他安静下来。

    “所以我想要你听听我的条件,好吗?”

    Dean点头,于是Sam开始说:“我想要你提起家人时,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我,你通讯录的第一位和紧急联络人也永远都是我。” “好。”一个短促、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每天早晨和睡前,你要给我一个吻。” “好。”

    “我们之间会有一个只有你能叫的称呼,一个你我共有的物件,共用的姓氏。”Sam的话像一张张旧书里的纸,他抓着Dean的手指去摸,摸那些泛黄松脆的字,那么留恋、温柔、脆弱,Dean不知道,当他的手指抚摸每个字,字的油墨就永远留在他指尖。他只是一味情愿地说:“好。”

    Sam俯下身子,将将欲吻的边缘,他说:“很多年后,我们会葬在一起。”他的瞳孔放大了,于是绿眼睛淬成墨黑,凝聚为无数个日夜里最深的黑夜,“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这次,Dean没说好。他给他了一个带血的吻。嘴唇相碰时,Dean觉得他没吻到唇,而是直接吻上了另一个灵魂。血的味道并不出乎意料,带着铁锈,可他之前竟并未尝到,分明嘴里早就有血,味觉却始终失灵,直到吻将他的感官唤醒了,血的气味愈发强烈,那是Sam的血,也是爱。

    Sam开始回应,极深极绵长,就好像那不是吻,而是在温柔地谋杀爱人。他的舌头煽情碾过Dean口腔里的每一寸,交缠,融合,细细品尝身下人每一次细碎的喘息,以及唇间的血,十指相扣间,不再是多年前的虚握,犹疑,而是紧密得像一个没有言语的永恒。

    “生日快乐,Dean。”恍惚中,Dean听见他说。

    窗外瑟瑟的寒风仍然阴冷,一月底,雪还没有融化,他的哥哥,他降生在这样一个凛冽冬日的哥哥,出走在一个同样冷的雪夜,兜兜转转,跨越了七年的时空,终于与他重逢——在他们两个人的衣柜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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