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宫，一只鸟、一棵树都能视为他人的耳目，对于后宫里头这独一处特殊的承乾宫，自然也是有几双眼睛时刻盯着的。

    “你说那李世和给他女儿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老鞋匠？”

    一向云淡风轻，对吃穿用度没什么要求的李老爷突然大张旗鼓地从宫外请了个鞋匠进宫，只为自己快及笄的女儿订做几双新鞋？

    穿着华丽的女子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感叹着：“也真是可怜了我们这位长公主了，从小就没穿过什么好鞋子——”

    “……果真是乡野村夫出身，即便是在这皇宫里呆了十来年，也洗不干净那身土腥子味！”

    “娘娘！”前来禀报消息的宫女顿时白了脸。

    听见自己身边经年的奶嬷嬷也严肃地叫了自己一声“安贵人”，女子悻悻地翻了个漂亮的白眼，随后眼波微转，似笑非笑道：“本宫记得，前些日子才在秦大家那定了双绣鞋，你去那边递个消息，将尺寸改一改给承乾宫那送去。”

    “好歹也唤本宫一声‘安母妃’，就好心送大公主见识一下长安第一鞋匠的手艺吧。”

    ——

    此时的大公主李和颐，正僵着身体站在那，身边的宫女们拿着各色锦缎绸布在她身上比划着。

    李世和慵懒地靠在太妃椅上，伸手指了指：“这个过于艳丽了，换一那靛青色的。”

    其中一宫女依言放下手里的锦缎，换了一块颜色。

    适才午食结束，李世和抿了口清茶，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女儿后，突然若有所思地问：“你是不是还需要几件换洗的衣裳？”

    于是，原先被锁在私库里的各种华美的布料子就都见了光。

    李和颐此时心里有些打鼓。

    先是特地请了鞋匠为自己做鞋，后又开了私库，亲自为她选布料做衣裳。

    在这活了十五年，李和颐见过的唯一能让自家爹爹如此事无巨细地体贴关爱的，只有那位皇帝老爹了。

    先前李老爷也不是不关心她，但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伺候的人，而作为自家爹爹唯一的孩子，也是皇帝老爹第一个（在皇宫里活下来）的孩子，没有宫人敢拿自己的小命来亏待她。

    自然，放心的李老爷也就从未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毕竟，周围都是伺候的人，而她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的真小孩，表现在外就是天生早慧，有什么要求自己就会吩咐下去。

    所以……

    一向不爱理这些俗务的李大老爷突然关心起了我的吃穿用度，这会是个什么情况？

    李和颐深吸了一口气，悲痛闭眼：“爹，你就直说了吧，是不是父皇要派我去和亲了。”

    李世和被李和颐的话震了震，直起身诧异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又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

    “身体没问题啊，这孩子怎么就突然说起胡话来了？”

    他又转头点了几匹满意的料子送去绣房，顺便让其他人也都出去了。

    待只剩下自己和李和颐后，李世和好笑地拍了拍女儿的后脑勺：“放心吧，我们大荣国运昌盛，北狄南戎都安安分分着呢，前些日子我还在你父皇的案桌上看到边疆的互市今年又盈利了不少钱两。”

    哈？在谁的案桌上？！

    这回换李和颐被自家爹爹的话给硬控了好一会儿，但又诡异地觉得自己应该习惯了。

    假装没听见那后半句话，她继续问：“那您近日是怎么了？”

    闻言，自家爹爹貌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衣袖，眼神有些飘忽：“什么怎么了？我最近很好呀？”

    李和颐怀疑地看着他，但又没有什么证据，难道真是对方慈父之心大爆发了？

    等等，莫非是……

    李和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爹你和父皇吵架了？”

    “吵架？”李世和游离的眼神清晰了一瞬间，随后他沉吟片刻，看着面前的闺女，迟疑道，“也许、可能……是？”

    随着自家爹爹话里的起伏，李和颐的脸色微变，前世的记忆突然开始袭击她——

    【如果我和你爸分开了，你要跟谁？】

    “如果我和你父皇分开了，你要跟谁？”

    李和颐：痛苦面具.jpg

    实在是没想到，她都穿越到古代了，竟然还有直面这个“死亡问题”的一天。

    在宫里有了其他小孩后，她与自家爹爹相处的时间才慢慢多起来，但李和颐能敏锐地感觉到，比起是在养育自己的亲身孩子，李世和更像是前世走亲戚时被迫带孩子的大龄青年，又或者是把她当成了一只总爱跟在身后的小狗崽？

    李世和的身上带着股莫名的少年气，乍一看去，没人会觉得这个洒脱的浪子会有个孩子。

    比起平常人家的父女之情，李和颐自觉李老爷更像是在这皇宫“深山”里罩着她的山大王，是他们“承乾宫帮派”里的头头，而她，就是里头那负责吃吃喝喝的吉祥物，一个漂亮的承乾宫招牌。

    但现在本吉祥物属实有些麻爪了。

    那便宜父皇受天下供奉，也没有吃丹药的爱好，而且会定期练武，虽说已经快奔四了，但身材样貌依旧保持的极好……如果说是因为对方变心了——

    后宫里的那些娘娘可从未少过，连孩子都生了十个了，最大那个也就比她这个长公主小六岁。

    至于因为外戚做大惹皇帝猜忌……笑死，根本没有外戚，就她知道的，她爹只有一个弟弟尚在，其他族人早就死光了。

    见李和颐久久不语，李世和莞尔，轻轻点了点面前这个孩子的额头：“和颐别怕。”

    看着自家爹爹柔和的笑容。

    李和颐不能不怕啊。

    她感觉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但她依旧云里雾里，就如同幼时那次突然听到宫里有娘娘怀孕了一样。

    ……

    叹气。

    李和颐坐在御花园发呆，突然一阵吵闹声从远处传来，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她一听就知道，那是自己的便宜弟弟，正处于人憎狗嫌的年纪的大皇子。

    大皇子今年十岁，被亲母安贵人养得膘肥体壮的，整个人就似一头小牛犊横冲直撞，远远地见了李和颐，两条小胖腿立马蹬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冲到了她面前。

    他上下打量了李和颐一番，突然趾高气昂地说：“你不要妄想当本殿下的婶婶！”

    “白家姐姐比你好看多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拉踩，李和颐有些莫名其妙，谁要当你这个小胖仔的婶婶了？

    她盯着面前的便宜弟弟，想了一会称呼。

    “嬴……大弟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父皇亲封的长公主，你应该称我为‘大姐姐’，怎么会是你的婶婶呢？”

    “你、你才不……”小胖子被身后追上来的大宫女猛地拉了把袖子，他呆了一下，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李和颐知他要说什么，无非是她非皇帝亲生子。

    李和颐的真实身世在皇宫里也不算是个秘密，当初皇帝陛下为自己的男宠赐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老人都或多或少地都了解一点，不过迫于皇帝威严以及我爹的地位，没人敢拿这事嚼舌根。

    “反正，你比不上白家姐姐。”大皇子嘟囔着。

    “公主吉祥！”

    大皇子身边的宫女急的想捂住对方的嘴，匆匆福了个身，强笑地解释道：“琅琊王家是我们娘娘的表亲，他们家三公子如今正巧在太医院当差，前些日子有幸得陛下召见，为公主调养身体。”

    她死死按住不断扭动身体想逃离掌下的小胖孩：“……应是不知听了哪个嘴碎丫头的闲话，大皇子年幼不知事，误会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王家三公子……王葱白？

    那这便宜弟弟还真没说错，她先前确实有点想当他婶婶的兴趣。

    李和颐笑眯眯地上前，一把将小胖孩拉了过来，哄道：“你说的那‘白家姐姐’是谁？告诉大姐姐，大姐姐请你吃糖好不好？”

    大皇子被拉过来后，先是讶异地盯着李和颐的手看了会儿，又转头看了看刚刚压着自己的大宫女，奇怪怎么女子都有那么大的力气，但一听到有糖吃，他的眼睛立马亮了亮。

    “大皇子……”

    大宫女担忧大皇子又说出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想上前却被小桃给挡住了路。

    这时，缀在后面的其他宫人也来到了这里，都是些品级低微的太监宫女，能做主的就只有刚刚那名说话的大宫女。

    见状，李和颐对小桃使了个眼神。

    “本宫和大皇子许久未见，如今正巧遇上了，便一同去西墙那坐坐吧。”

    小桃心领神会，一把挽起大宫女的手，垂眸道：“大皇子可有什么喜欢的饮子糕点？那处先前只摆了桌椅，我们可要先行过去准备妥当了才好。”

    “这……”

    被一股大力带着走远，大宫女不放心地看了眼大皇子，还是匆忙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宫人前去安排了。

    眼见身边的大宫女被支开，小胖子倨傲地昂起自己的小脑袋，气定神闲地向我伸手。

    “糖呢？”

    从荷包里头摸出个用糯米纸包裹着的小糖块，李和颐逗他：“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大皇子抓过糖就要往嘴里塞，闻言翻了个白眼。

    李和颐笑了，继续之前的话题：“你那白家姐姐是个什么来历？”

    “自然是韵之表叔未来的妻子！”吃了糖的小孩安分了几分，但说话依旧不好听。

    李和颐脸上的笑容不变：“仔细给大姐姐讲讲？”

    通过对便宜弟弟的套话得知，原来王葱白还有个姓白的青梅竹马，两人自小便是郎有情妾有意（便宜弟弟语），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两人可是过了庚帖？”李和颐接着问，庚帖就是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附带一结婚信物，交换庚帖后二人就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妻了。

    大皇子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但还是肯定地昂起小胖脸：“反正大家伙都知道！”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御花园的西墙处，小桃和大皇子的大宫女她们已经将东西都准备好了，见到桌上有自己喜欢的红枣翡翠糕，大皇子欢呼一声，捣鼓着小胖腿就向糕点跑去。

    李和颐慢悠悠地跟在后头，虽然刚刚从自家便宜弟弟那得知了王葱白疑似脚踩两条船的消息，但她心里却并不恼怒，左不过是“竹马与天降”的套路，但无论这男主角是选白月光还是青睐朱砂痣，都和她这个和硕长公主没什么干系。

    先前她确实因为某位美人像极了爱情应有的模样，内心有些蠢蠢欲动，但李和颐从小就在她爹的盛世美颜下长大，后宫里头各宫娘娘的容貌也都各有千秋，王葱白的模样气质说是冠绝长安，可在这后宫里也不是没有相似的。

    但当平替就是高定时，原版的东西看久了也就没有什么稀奇的了。

    更何况，当今皇帝强势，作为有封号的长公主，她的地位也绝不低于王葱白，即便他年纪轻轻便已是太医令，主动权也在自己的手里。

    可是自家爹爹说要和皇帝分开……

    李和颐原以为自己会一直呆在这皇宫之中，直到自己婚嫁，她还没那么天真，以为自己能在这封建时代一辈子安安稳稳当自己的长公主，但爹爹的话给了她第二个选择。

    离开。

    她扫了眼已经吃得满脸都是糕点渣滓的大皇子，暗暗思索着。

    宫中如今子嗣昌盛，除她自己外，一共还有六个皇子，四个公主，接下来的皇位，择“长”有眼前这个大皇子，选“嫡”有皇后亲生的二皇子和六皇子，总归是和她这个养女没什么干系的。

    不说其他，如果便宜父皇要传位，现下这几个兄弟和她的关系也就一般般，倒时候自己的生活水平肯定会下降，更别说自己的爹爹，她依稀记得前世历史上就有个皇帝，他儿子一上位就把自己父皇的男宠嘎了。

    噫——

    李和颐浑身一个激灵，越想越觉得这皇宫不是个久留之地！

    “大皇子，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大皇子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欲哭无泪地拒绝了自家皇子“再来一盘”的要求，“待会儿回去还要用膳呢！”

    见大宫女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李和颐看桌上的点心都被某个小孩一扫而光，在心里暗暗惊叹对方年纪小心，胃口倒是不错，但也有点担心自己这个便宜弟弟到时候积食，就让人送了壶山楂果饮上来。

    大皇子果然对这酸酸甜甜的饮子十分喜欢，他抿着嘴看了眼李和颐，沉默了片刻，身子一扭一扭地蹭到她的边上，小声道：

    “那个，只要你不和白姐姐抢韵之表叔，我可以把我堂叔侄介绍给你。”

    李和颐哭笑不得，先不说那“堂叔侄”今年几岁，就问，你这堂叔侄知道你一壶饮料就将他卖了的事情吗？

    “放心。”李和颐同样小声地回道，“我绝对不会和你白姐姐抢她的韵之。”

    大皇子抬头，给了个“你还挺上道”的眼神，随后，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长吁一口气，一口喝完自己杯子里的饮子，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了。

    小胖墩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了几步就不动弹了，他站在原地伸出两只手，一直跟着他的大宫女自然地俯身，一手托背一手托着屁股，竟是十分轻松地就将一个十岁的胖娃娃给抱了起来。

    见状，李和颐眉梢轻挑，这个宫女竟然也是个有功夫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