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栖梧宫内。
侍女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铺了一块大大的白布的竹席上,彼此分工明确,正专注着手里药草的配比、磨粉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许是捣药捣累了,一个年纪稍轻的侍女缓了缓手,偷偷抬头打量了四周,她趁着没人注意,凑到了自家小姐妹的身边悄声道:“嗳,你听说了吗,那件事。”
“什么事?”小姐妹不动声色,继续磨着面前的药粉。
“哎呀,就、那宫侧殿里的那位。”年轻侍女对着承乾宫的方向挤了挤眼睛,压低的声音里是掩埋不住的激动兴奋,“那位可真厉害啊,不仅面对水匪威然不惧,还成功救了那秀坊上的所有人。”
小姐妹动作一顿,瞥了眼身边这个眼里满是崇拜的侍女,冷静道:“以那位的尊格,身边定然是有高手护着的,更何况还有一同出行的百人侍卫军。”
言下之意,救人的是那些侍卫们,和长公主无关。
“可是我听说……”
年轻侍女得意挑眉,一副自己有独家消息的神秘模样,她小心地又凑了近了些,对着小姐妹耳语道:“有个大将军的儿子也在那秀坊上,但就是被那水匪给抓了,还是被长公主一块救了的。”
一年长女性的声音突然响起:“咳咳。”
侍女们序然起身,齐声向来人恭敬稽首:“宋女官安——”
宋女官冷脸点了点头,眼神在刚刚凑到一块说小话的那两个侍女那顿了会,惊得那两人心乱如麻、惶恐不安,反复咀嚼着自己刚刚的言语,生怕落得个妄议贵人的罪名。
“……皇后慈悲给出了家传的熏香药方,夏日蚊虫扰人,这可是后宫贵人们要用的东西,可都要认真仔细了做。”
幸好,在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句后,宋女官就不再多留,继续向内殿走去。
宋女官步伐平稳,不紧不慢,眼见没了对方的身影,两个说小话的侍女才松了口气,相互对了个眼神,再不敢偷说闲话了。
刚入内帷,宋女官冷硬的面容忽地就柔和了下来,看到里头正与皇后相对品茗的李世和也不惊讶,她熟稔地福了个礼,抬袖遮着半张脸笑道:“恭喜李老爷,自古都是英雄救美,到和硕殿下这里却是成就了一段‘美救英雄’的佳话。”
“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让我身边的这些宫女们都十分崇拜呢。”
李世和散漫地笑了笑,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玉盏:“宋女官谬赞,小女不过是仗着有护卫在身边,就冒冒失失地以身犯险罢了,就她那三脚猫的功夫,真对上了那些水匪,只有等死的结果。”
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公主遇袭后无恙的事实,在由宋歌接手操作后,被绑的公主成了除灭水匪的最大功臣,温柔美丽却又英武不凡,为救一将军公子以身入局,并在杜江口大显神威救下了遇难的所有人。
在这个“故事”里头,公主的百人护卫和率兵剿匪的官兵全程隐身,只有英勇无敌的大荣和硕长公主,和某不幸被擒的将军公子在其中熠熠生辉。
他抬首看了眼这个穿着宫廷女官服饰的女子,自己曾经的友人,发自内心地感叹道:“昔日江湖上令人闻风色变的‘黑鸽子’,即使隐退江湖多年也不同凡响啊。”
“李老爷谬赞。”
宋歌似羞涩地,依旧半抬着衣袖遮住大半张脸,只有那双柔顺妩媚的眼睛,露出狡黠的笑。
皇后清了清嗓子,宋歌就立马放下手,又变回端庄严肃的宋女官了。
“清音。”皇后叹气,神色无奈又纵容,“多亏你在的故事里让那姜二公子失去了姓名,不然,今早陛下颁布‘武检’后,姜相国和柳大将军就要跑到我这栖梧宫里头哭诉家门不幸了。”
“娘娘~”宋歌继续板着一张脸,唯独眼睛一闪一闪,努力传达着主人的【挺胸,骄傲.jpg】。
帷帐内的熏香悠悠,清雅中带着一丝香甜,是皇后寝殿里惯常的味道。
可是李世和嗅着这香,却突然觉得倦了,他懒懒地挥袖一扫,手上茶盏如蓄势待发的箭矢猛地飞出,但随即就被宋歌轻巧地困在了掌心。
“李老爷这是做什么?”
殿内和谐的氛围霎时间消弭殆尽。
李世和似是未见到宋歌那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他自顾自地起身,全然忽视了那双警惕的眼睛,对着皇后拱手道:“皇后娘娘吉祥,事成后李某必有贵礼相送。”
皇后也是笑着的,仿佛完全没发现刚刚那茶盏是直接飞向自己,依旧是那温柔又雍容华贵的模样:“那本宫便在此事先贺祝李老爷心想事成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李世和离开栖梧宫后,宋歌愤愤地将手里的茶盏掷在木几上,抱怨道:“先前娘娘是和那李老爷谈了什么,那家伙火气竟然这般大!”
皇后轻笑:“你不喜他?”
“他刚刚对娘娘那般无礼,自是不喜。”
皇后眉目低垂,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手边的香器,她俯身,双手轻轻拢着那波涛云涌的倒流香,声音淡淡的:“既然不喜,那日后不见便是了。”
——
随着和硕长公主“美救英雄”的事迹的传播,曌武皇帝举办“武检”,以此考核大荣国下一代勋贵子弟的身手实力。
唯有通过武检之人,其父辈才可将其指为继承人。
这旨意一出,有不少人家里炸开了锅,那些被祖母娘亲宠得无法无天的纨绔们对着故事里头那个“被绑架的将军之子”是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亲手再将其绑了揍一次。
但也有自信身手的人跃跃欲试,试图借此机会在圣上面前留个好印象。
“姜二,姜二……”
“吵什么,叫魂呢你!”
姜祁烦躁地皱着眉,自杜江口回去后,家里人就明确告诉他,就当他与长公主从未在秀坊上相遇,那日他一直在外游玩打猎,对杜江口水匪一事毫不知情。
虽不明所以,但姜祁也清楚,自己和长公主的婚事算是彻底黄了。
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公主身边那名叫“小桃”的侍女的容颜,姜祁回味着自己与她之间短暂的接触,尤其是半昏半醒间的那个“吻”,不由得啧了一声,对方是长公主身边的人,除了公主主动放人,即便是自己也不能直接凭借着姜家或者柳家的势强要来做妾。
想到这,一股气就从胸口涌了上来,他随手抓起身旁的酒坛就朝着发出噪音的地方猛地砸过去。
来人灵活地一闪,手一抬便轻松地接住了扔向自己的酒坛。
“火气这么大?”
钱家小公子使了个巧劲,将酒坛抛置在桌上,笑眯眯地附身,凑到了姜祁面前,他将人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道:“传闻说你被水匪抓了,是长公主救了你,真的假的?”
“你什么意思?”姜祁瞪了一眼面前凑得极近的家伙,毫不留情地一把将人推开,“小爷不过是在外头打猎时不慎摔断了腿,和长公主有什么干系!”
顺势倒地的钱向西听到这话,露出失望的表情:“嗳——怎么说,这‘武检’你也不知道了?”
姜祁冷冷地吐出四个字:“与我何干。”
也是,姜相国是文官,而算上姜祁那个的将军爹的爵位,也有他一母同胞的大哥在。
好似这确实和姜祁没什么关系。
可是。
“你不是总想和柳承一较高下的吗,怎么好的一个正大光明的机会……你真不去?”
钱向西眼冒精光,爬起来再次撺掇道:“兄弟我和你一块去如何?这可是上头举办的第一届武检,肯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能得了贵人青眼,平步青云岂不美哉?”
听到自家大哥的名字,姜祁再度回想起自己先前轻易被三个“水匪”揍趴下的事实,他脸色不由得一僵,看了眼还在畅享着未来的钱向西,嗤笑一声,自嘲道:“若是我上场,怕是第一关都过不去吧。”
要素察觉,钱向西眼睛发亮,再度凑了过来:“姜兄,细说!”
“细什么西!”姜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小子想去就自己去,别扯上我。”
钱向西舔着脸笑道:“我这不是去不成嘛——”
姜祁闻言,眯着眼看了钱向西一眼,被酒水浸泡的脑子迟钝地转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面前的这人严格算下来其实并不在那所谓的“勋贵子弟”的队伍里。
“怎么,你不打算安安分分地等着分你那首富老爹的家财了?”
“哪儿的话,我那老爹不过是侥幸得内务府的看重,得了个‘皇商’的名头罢了。”
钱向西笑得很是腼腆,他眼巴巴地看着姜祁,眼里满是期盼:“二爷——姜二哥~~~”
姜祁被叫得打了个恶寒,浑身毛毛的,脑子里的酒气都被被他甜甜腻腻的撒娇声给驱了个七七八八。他撑着自己还带着三分醉意的脑袋,想了一会儿。
“今年这酒楼的七成利润都是二爷您的!”
钱向西的这酒楼名叫“醉仙楼”,以种类丰富、滋味独特的昂贵美酒作为卖点,在整个长安城都是极为有名气的存在,这里一年的收益,都能抵得上他那相国舅舅的俸禄了,即便只收取其中七成,也是个很可观的数字了。
姜祁想清楚了。
自家好兄弟的请求,他姜祁自然是要拍着胸脯答应把事情给办妥了呀!
“好兄弟!”钱向西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又让小二去取了坛好酒过来,亲自开坛,给自己和对方各自倒了一杯,作为酒楼的东家,他所指的好酒,自然是那种不轻易售卖给外人的陈年佳酿。
“这可是去岁进贡给皇宫的那同一批的好酒,姜二哥帮忙尝尝?”
闻到这酒香,姜祁更满意了。
——
“日后这般精巧华贵的景致,估摸着是再见不着了。”
回到承乾宫,李世和看着这处已经呆了十多年的地方,不由得发出感慨。
一旁的闻墨则有些忧虑:“老爷,真的决定好了吗?和颐小姐那边……”
李世和想起自家挑嘴的女儿,也不由得有些发愁:“毕竟和颐已经是要及笄的年纪了,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皇帝其实还挺喜欢自家那丫头的,想让和颐就嫁在长安,宫里也好看顾一二,不仅在这次“相亲”前就已经摸寻了三个月的才俊,还派了暗卫将其内宅之事也一并查了,只遴选家里关系简单的,知道小丫头看脸,还特地挑了脸最好看的安排相看。
但小姑娘还不想嫁人,作为亲爹,他自然是要满足闺女的一点点小心愿的。
那些被有心人故意引去的“水匪”实际上不过是流窜的一小撮山匪,也是老天爷帮衬,有三个自己人恰巧混了进去,不然那些个已经被官兵打得屁滚尿流,没了心气的乌合之众,对上在将军府里从小打磨筋骨,耳濡目染的熏陶下武功还不错的姜祁,还真不太能将其绑起来。
想到之前的事,李世和忽的眉头一松,笑道:“那小家伙也是机灵,看出那帖子上的纹样是陛下的私章,就只在上面写了陛下对姜家老夫人的慰问,半点不提她和那姜二公子的事情。”
“小姐那天欢喜地跑去秀坊,定了好几件新衣裳。”闻墨笑着补充。
“平日里说着自己要低调做人,看着自己私库里的那些好料子,可把她憋坏了。”李世和摇头轻笑,“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小心思。”
“……”
他轻叹:“这般敏感的心思,这皇宫终究是不适合她。”就像我终究不属于这里。
闻墨听着自家老爷的话,神使鬼差地往自己的胸口探去,手里好似就抓住了个冷硬又尖锐的东西,他恍然低头——
那是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
这匕首是昔日他与老爷行走江湖时耍的最为称手的武器,粗粗一算,他与自己这名“老伙计”也已经快二十年没有打过招呼了。
原来,自己也一直将它贴身放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