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子涵妈妈那边阴阳怪气:“你反思这么多,要不这个班主任你别当了。”
覃竹沐没有接过齐子涵妈妈的话茬,只是道:“要不这样,我让林主任每次把私自带手机以及写检讨的学生的名单和处理方案每次都在学校里面原原本本地公示出来,再跟校长说,每次升旗的时候单独抽五分钟出来清点学生人数,您看如何?”
这番话说完,那边齐子涵的妈妈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语气生硬道:“覃老师是吧,这次事情就算了,你要是不好好教书我就投诉你!”
覃竹沐只好声好气道:“那谢谢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也十分欢迎您对我们的工作进行进一步监督。”
齐子涵妈妈“哼”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张素宴这个时候又探头过来,说:“你真打算在下午开会的时候那么说啊?”
覃竹沐刚刚在跟家长的对话中其实提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学校管理的问题,另外一个就是有些人利用学校管理从家长那里得了多少好处。
学校每周都会对违纪的学生进行相应的处罚和公示。这本来是一个学校对学生进行行为教育的一个正常流程。但是有些家长就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应该被公示,找校领导谈,校领导咬准了“教育不是万能的”,该处罚就得处罚,于是有些家长就把目光投向了一些中层,私下打点了些,让他们在自己孩子身上问题上处理得更灵活一点。
那林主任作为学校主管德育的中层,自然是个别调皮学生的家长打点的头号对象。
覃竹沐对于齐子涵手机被没收一事一无所知——这就说明了齐子涵的违纪信息既没有公示,也没有被发到班主任通知群里。
这只能说明,齐子涵的手机是林主任收上来的,而林主任没有把信息公开给学校,而是自己联系了齐子涵的家长。
可是为什么林主任要这么做呢?齐子涵的家长能够直接拨打林主任的电话,说明他们二人早就有彼此的联系方式——那么,答案不言而喻。
覃竹沐对有些处于灰色地带的事情并不想多作评判,毕竟,家长想让学校针对自己的孩子因材施教,或者说是因材施罚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让他烦恼的事情是自己班上的正常管理受到了干扰。
说实话,他不太愿意跟林主任打交道——其实他大部分的人都是抱着“无感”的态度去接触的,但这位林主任却总是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恶意。
既然这恶意是“莫名其妙”的,那覃竹沐并不想深究。
自己的同事兼好友张素宴倒是看得明白原因,但在私底下他们俩并不想多讨论这个人。
不过,覃竹沐以前只是科任教师,每天自由自在的,也不用多操闲心,可是现下覃竹沐接手了班主任,在以后的工作当中免不了就要同这位德育主任打交道。
“好烦,这种每天不知道钻研教学,一天到晚钻研旁门左道的人,真的好烦。”覃竹沐在心里默默地想,“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想办法给学生讲几道题。”
覃竹沐不知道怎么回到张素宴的问题,只好回答:“我其实也没想好,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张素宴叹了一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覃竹沐在心里也叹了一口气,打开了昨天总务送过来的“班主任德育工作记载本”,斟酌字句,写下今天早上出现的突发情况。
专注工作或者是学习的时候,时间是过得飞快的。
很快,第四节课的上课铃打响了,覃竹沐收拾了一下桌面,把书拿着,准备到另外一个班去候课。
就在他起身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手机上面弹出了一条消息,是关言修发来的:“今天晚上我值班。”
覃竹沐不知道关言修为什么突然给自己汇报起日常生活来,只回复道:“加油加油,幸苦关警官。”
*
覃竹沐在大学毕业之后,于外地各种辗转,最后回到家乡教书。
覃竹沐刚回到家乡的时候,正是三伏天,他的工作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每天在各种学校的招聘现场和家之间来回往返。
工作没着落,家里父母期盼的眼神……朋友圈中的同龄人要么早就找好了工作,要么在学业上面继续深造。哪怕是那些家境条件好到不需要找工作的同学,似乎也想借着家里的资源打拼出自己的天地。
似乎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太多的心事压在覃竹沐的身上,他不敢承认自己已经濒临崩溃,因为一旦承认,他就真的撑不住了。
但是身体不会骗他。就在覃竹沐参加完一所重点高中的招聘考试之后,他终于撑不住了。
覃竹沐早上没有吃早餐,一方面是时间不够,另外一方面是担心吃过早餐之后身上会带有油腥味儿,给面试官带来不好的印象。再加上进考场的时候他有些过度紧张了,现在的他头疼欲裂,眼睛发黑,耳朵也开始耳鸣,听不清楚东西。
覃竹沐在出考场的时候还只是有些头晕,本来以为能够撑回家休息,但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撑不住了。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阵雨。雨后酷暑。天穹如同铜炉的顶,将万物笼在其中炼化。(修辞改一下)
终于,覃竹沐双腿发软,踉跄了几步,往前倒去。他还有着迷迷糊糊的意识,感觉自己膝盖磕在地上了之后,想要伸出双手去把自己的身体给撑起来。
可是最后还是失去了知觉,脸部朝地,倒了下去。
“有人倒地上了!”覃竹沐在恍惚之间听见旁边的路人在喊。
“真是狼狈啊。”覃竹沐在心里感慨着。
忽然,有一双有力的手在覃竹沐彻底地倒在地上之前,把他的身体给扶住了。
覃竹沐想要开口,说自己没事儿,一般情况晕一会儿就好了,但是在这倒下的数秒之内,他似乎失去了控制自己面部肌肉的能力。
覃竹沐恍惚之间听到旁边的人喘着粗气,似乎是在慌忙之间跑过来的,只听那人语气急切,说:“这脸都发白了,赶紧打120!”
覃竹沐心道:“没那么严重过一会儿就好。”但却没有力气开口。
这覃竹沐不是第一次走在路上晕倒,他每次晕倒都有着相同的流程——眼睛发黑,彻底失去知觉几秒钟,有一丝意识尚存,然后在几分钟内慢慢恢复。
果然,过了一会儿,覃竹沐的眼睛逐渐能看清东西了,身上逐渐也恢复了知觉。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刚刚想要把他扶起来的那个人已经不单单是用手扶着自己了,而是用一种近乎保护的姿势,把他揽在怀里。
“这人是……”覃竹沐的脑筋还有一点木木的。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身边那人带着点胡茬的下颌,接着是他肩上的四角钉花。
“……是警察啊,”覃竹沐心想,“还真是有点给他们添麻烦了。”
覃竹沐轻轻挣了挣,推开那个人,说:“嗯,谢谢你警官,不用叫救护车了,我有点低血糖,在旁边的椅子上面坐一会儿就好了。 ”
身边那人没有反应。山似的稳着,一动也不动。
覃竹沐又推了推,发现没有推开,那人还是紧紧用坚实的臂膀把他给圈在怀里。
覃竹沐心道:“这人也太尽责了吧。”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中气足一点:“这位警官,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我。”
“覃竹沐,我看你是需要重新配眼镜了,你抬头看看我是谁。”那人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些笑意。
覃竹沐心念几转,慌忙站起来,道:“关言修?”
覃竹沐心道,碰见熟人,别人认出来自己,但自己却没有认出来别人,这还真是尴尬又有点不礼貌。
不过,较少年时期,关言修确实是变化了很多。身量似乎比以前更壮实了,肤色也因为经常奔波在一线而变深了不少。
实话实说,在覃竹沐成长的过程中,他对关言修的印象并不深,但每每过节从亲戚嘴里听到这个人消息的时候,他脑海当中只会浮现出关言修的小名,和他当年那白得发亮的皮肤。
覃竹沐连忙道:“这好多年不见,你变化也太大了,一下子没有认出来。”
关言修笑了笑,说:“我在这边巡逻,真是赶巧儿了。不过你还是老样子啊,话痨小学霸。”
那个时候的覃竹沐刚入社会,对于“不让话砸地上”这件事情还不太游刃有余。
听到关言修这么说,覃竹沐也只会笑着干巴巴地接一句:“是啊,还真是巧。”
静默连秒成分,相顾无言的气氛丝丝牵引,就这么悬在二人之间。
好在这静默被又一阵突如其来的盛夏暴雨打断了,雨水倾盆而下,淋走了在旁边想要一探二人究竟的热心市民,也冲淡了二人之间的欲说还休。
回到小城该怎么面对过往相处过的人呢?——直到这一刻覃竹沐才正儿八经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关言修连忙将覃竹沐拉到路旁绿化丛的凉亭躲雨。这个时候覃竹沐才注意到关言修身后还有几个他的同事。
关言修见覃竹沐不开口说话,于是主动开启话题:“看起来你现在已经好一些了,现在还住在你以前的家里么?”
覃竹沐点点头,心里想着:“这个时候应该客套一下。”于是开口说,“要不你下了班到我家去聚聚?毕竟好久没见了。”
关言修直勾勾地打量了覃竹沐片刻,又将视线投往那暴雨中的某处虚空,点点头,说:“行,”又说,“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吧?来,我们加个微信,你回去给我报个平安。”
覃竹沐:“……”他乖乖掏出手机,和关言修加上了微信好友。
暴雨将周围景色的线条模糊得婉转又朦胧,涤净隔绝了一切过往的喧嚣烟尘。
覃竹沐并不想加关言修的微信,但也不好拒绝他。
关言修随即又说:“我去给你打个车。”
那几年手机应用打车还没有大规模普及,关言修说完,就冲向雨中,留覃竹沐和剩下的两位警察在亭子里。
“您是小关的……”关言修的同事开口问。
“我们小时候就认识的。”覃竹沐立刻回应道,对方年龄看起来较长,覃竹沐回答的言语里面带着恭敬。
“小关平时对人不冷不热的,今天见到你,他好像很热情。”对方道。
覃竹沐笑了笑:“可能是因为我晕倒了,而他工作比较负责任吧。”
对方了然,说道:“那确实是的。”
几句交谈的之间,一辆出租车冲开雨幕来到覃竹沐面前。关言修从出租车上下来,看来是他把的士拦好了让别人开过来的。
关言修下了车,对覃竹沐说:“你回去,车费我已经提前付过了,回去记得跟我发消息。”
覃竹沐点点头。心道,这人倒是有意思,还把我当小孩,千叮咛万嘱咐,好像一不注意我就能把自己跑丢了似的。
那是覃竹沐回乡之后第一次重新遇上关言修。
覃竹沐能从关言修那探究的眼神当中咂摸出来他想要问的话。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他只觉得有一阵风从往事尘烟中吹来,穿透他的身体,将所有少年人轻快又沉重的自尊和无边无际的岁月层层叠叠,又细细密密地湮没了。
覃竹沐无言,只能选择沉默。
覃竹沐有时候觉得没有办法面对现在的自己。
*
那天回到家之后,覃竹沐给关言修发了消息报平安。
出乎覃竹沐意料的是,关言修的妈妈在第二天晚上就带着关言修登门拜访。说是亲戚之间好久没有聚餐了,想一起聚一聚。
关言修的妈妈是一个焦虑又快乐的大俗人。
说她焦虑,是因为她总是把自己儿子还有老公的前程挂在嘴边,忧心忡忡。说她快乐,是因为她在焦虑完了之后,就立刻化身成为花花蝴蝶,到处约着自己的姐妹一起逛街喝茶做美容,美其名曰缓解生活带来的压力,不过觥筹交互,巧言笑靥之间,便得了另外一番柳暗花明。
而覃竹沐的妈妈则不同,平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除了呆在单位就是窝在家里看看书侍弄花草,唯一和外界打交道的时候就是晚饭后在小区旁的公园散散步——至于儿子覃竹沐,她很自信,覃竹沐可以靠他自己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当覃竹沐妈妈收到关言修妈妈的聚餐邀约之后,很是头疼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答应前去赴约,可岂料关言修的妈妈话锋一转,说要带着关言修上他们家吃饭,她定了菜,到时候别人会直接送到家里来。
覃竹沐的两位家长对于别人来自己家拜访这件事情并不抗拒,因为他们也只是偶尔好热闹的普通人而已。
问题出在覃竹沐自己身上。
覃竹沐在自己工作稳定之前,并不想参与什么家庭聚会,他想逃避,世间人情冷暖,他并不想在“家”这个场域体会。
但现实是不容许他这样做的。在家里他得照顾其他家庭成员的感受——毕竟他一天天长大,应该是他哄着父母开心,而不是逐渐年迈的父母去迁就他。
薄暮时分,关言修换了常服,和他的妈妈一起到覃竹沐家里去了。
“所以现在小沐是准备回家找工作是吧。”关言修的妈妈笑着问道,似乎是在讲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覃竹沐点点头,主动说:“毕竟回家有家里亲戚来帮衬。大学期间,一个人在外面漂着,孤零零的,忙起来忘记吃饭,晕倒在出租屋也没人管我。”
关言修的妈妈很心疼地看着覃竹沐,皱着眉道:“哎哟,你这孩子都不知道照顾自己,跟我家傻大个一样。”
不过随即她又把手一摊:“不过现在好啦,你回家啦,我们家傻小子也长大了,知道照顾自己!”
关言修:“……”
覃竹沐:“……”
关言修的妈妈丝毫没有意识到给关言修带来的尴尬,又道:“小沐还没有找到工作吧,不过你不要紧,阿姨相信你肯定能找到事情做的!”
覃竹沐只微笑道:“借您吉言。”
关言修的妈妈似乎很享受成为中心,在吃饭期间一直高谈阔论。
散席之后,关言修一家打道回府,覃竹沐起身,说要去送送他们。
小区门口,正对路边的空调机箱嗡嗡作响,为本来就燥热的环境更添了几分温度。
小区门口的路窄,那个时候的汽车里面的智驾系统并没有普及,关言修开着车在小巷子里慢慢挪动方向,覃竹沐在旁边耐心地帮他排除视角盲点,指挥他倒车。
待到汽车的方向调正之后,覃竹沐本来以为关言修会随意地打个招呼就直接把车子开走。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关言修尽然拉开了车门下了车,径直朝覃竹沐走来。
关言修在裤子口袋里面摸了摸,从里面摸出一包烟,丢给覃竹沐。
覃竹沐眉头微蹙,抬手拒绝:“我不抽烟。”
关言修说:“拿着,你不抽但不代表用不上,”他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是又不好开口。
覃竹沐明白关言修的犹豫——关言修在读书期间并不算是一个好学生,但覃竹沐确实一个实打实的优等生,小城市的亲戚之间到底是欺人穷怕人好。早年的好学生,现在大学毕业了连工作都找不到,这说出去,大抵能算得上是让一些人身通体畅得笑谈了。
关言修只是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刚回来也有很多不适应……”
覃竹沐温声笑说:“那我以后得经常找你交流心得。”
关言修露出一丝苦笑,只能挥手向覃竹沐告别。
汽车发动,缓慢而去,小巷中朦胧的街灯映照着晦昧不清方向,渐渐汇入远处主干道车流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