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爬满天际时,一抹斜阳顺着窗棂照了进来,直直照在榻上女子身上。
她耳旁传来两道陌生的男声,她猜测应是一对父子。
年长者低哑叹道:“那日蹴鞠,你为什么不能好好看好悠然?”
那青年立刻嚷嚷起来,急道:“悠然平日里最喜烟花柳巷,谁知她那日会去鞠城?还不是中书侍郎那闺女泼辣无比,净说些驳人面子的话,愤然之间从观礼台上跳下。”
他叹了口气,负手踱步:“那中书侍郎的千金也忒嚣张跋扈了些……”
年长者抬手制止,叹着气揉了揉眉心,“别再说了……待她醒来,还是劝她早些放下,别再惦念陈少卿了。”
话音落,两人对视无言,落针可闻。
她醒来已有多时,却仍闭目静卧。羽睫半掩间,察觉自己身处异地,此刻唯有静观其变。
身下是柔软床褥,身上却如负千钧。喉间似火燎灼,头颅疼痛欲裂,这具身躯沉重得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毒打。
恍惚间,她竟疑心自己仍被困在梦魇之中。
只记得自己清醒前在公司开会,与合作商商讨合作事宜,结果一个匿名聊骚记录发到了她的手机上,发现自己的男友出轨自己的好闺蜜,把她呕心沥血赚的钱全部卷去买包买房买车。
一气之下冲进酒店,拿过走廊的灭火器对着两人狂喷。虽然钱没抢回来,但让渣男渣女出尽洋相,也算抚平她心中之怒,但她路过篮球场被一颗突然出现的篮球给撞破了脑袋……
恍惚之间,她似是记起了什么……就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泥石流般袭来,狂涌而出。
门“吱呀”一声轻响,两道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萧许怜躺在床上,一边忍受着头痛身子沉重的难受,一边竖起耳朵听两人的交谈。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事情完整的大概。
她,穿越了。
穿进了她住院时熬夜通宵看的一本小说里,穿成了那个和自己有着相同名字的恶毒炮灰女配。
原主泼辣彪悍,牙尖嘴利,在主角之间的感情里成为催化剂。因爱慕京城最风光的天之骄子——大理寺少卿陈书,而屡屡作恶,作恶多端。
前几日,她游玩前往鞠场,想亲手将刻了她名字的短剑送给心上人,不想却被当众拒绝,转瞬又遭中书侍郎千金奚落。
颜面尽失之下,羞愤难当,当场掉下观礼台,摔在石头上磕破了脑袋,香消玉殒。
原著里原身就是因为这而死的。萧许怜默默梳理着这些记忆,不禁轻轻叹息。
既然她穿越活了过来,占据了她的身子,自是不会再当炮灰。她动了动指尖,随即缓缓睁开眼睛。
“悠然!你终于醒了!你可还觉得哪里不适?我与阿爹担心得废寝难食!”
帘幔微动间,最先开口的是她的大兄萧楚,此人任职左骁卫中郎将,因故在家。此刻见她睁眼,喜不自胜,当即疾步向榻前走来。紧随其后的,是萧家家主,工部尚书萧逸轩。
他沉声吩咐道:“快去将郎中请来,叫二郎也差人知会一声。”
“我这就去!”萧楚应声而出,脚步飞快离去。
榻前只剩萧逸轩,他挺拔的身子立于身前,不言语只一顾瞧着她,一贯冷漠的眼神在触及到她苍白的面容时不知觉软化了几分。
萧许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嗓子干涩沙哑,终于低声开口:“阿爹……”
她原本不过借原主身份栖身,乍呼此称,心下犹滞。幸而“病体初愈”,声嗓暗哑,言辞间自带几分气弱,倒将那生涩之意掩去七八。
萧逸轩骤然听见她这声唤,心头一紧,原是要借此好好告诫她一番的话语,也在这声呼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起初得知她动了心,以为只是闹着玩的,便没往心里去。那位大理寺少卿陈书性子冷淡,薄情寡义,用来约束插科打诨的女儿再好不过,便随了她去,谁知一念错处处错。
造成这事的后果也有他一半,如果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要怎么和她那死去的娘交代?
萧许怜将他眼底的犹疑尽收眼底,心下了然,思忖片刻,忽而轻声道:“阿爹,我不会再喜欢陈少卿了。”
萧逸轩猛地抬头,有些愧疚:“悠然,都是爹的错,要不是爹你也不会……”
她笑着安慰:“爹,这不是你的错。”
语气平稳却不失诚恳:“他并不喜欢我,我却为此想不开,做出那样的傻事……究其根底还是我的错。以后,我会好好活着,绝不会再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好!”萧逸轩擦了把眼泪,回答得铿锵,一字千钧。
一月之后。萧许怜对镜端坐,病容尽褪,肌骨盈然。眸含秋水,青丝垂映,眉目如画。姿容若山茶,清艳绝尘。
月白腰带腰肢勾勒盈盈细腰,气质浑然天成与原身别无不同。
这段日子借着养病的契机,她重新梳理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处世之道。那些旁人眼中的变化,不过是久病初愈后的通透——生死门槛前走一遭,倒把从前缠成乱麻的人情世故都理出了头绪。
她自是不会再蹉跎岁月,定要将自己的东西牢牢把握在手里。
正倚窗翻书时,一婆子笑吟吟地来敲门:“姑娘,老爷让您下去用饭呢。”
她已对萧家大宅熟稔非常,微笑点头,应了一声便随婆子下楼。
用膳时,她照常落座,端起碗筷,正准备动箸,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
“砰——”地一声响,门被撞开,一名穿着青袍的青年着急忙慌地冲进来,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惊得萧许怜手中的汤匙一颤,差点溅了自己一身。
“这还没到年下,你跪哪门子?”她扬眉一笑。
只见那青年满脸焦急,几欲哭出来,大喊:“阿爹,救命啊!”
萧许怜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应是她那位二兄——萧远山,亦在工部任职,模样斯文清秀,比起大哥萧楚少了几分硬朗,多了几分清秀。
只不过此刻额间布满汗水,神情狼狈,全然不复往日端庄模样。
萧逸轩放下筷箸,眉头微蹙,沉声问道:“出了何事?”
萧远山几近哀嚎:“阿爹,先前左相命我带人替他府中修座石桥,我便吩咐手下人去做,想着不过小事一桩,未曾细查。谁知那人草率应对,今早左相设宴欲于桥畔会客,不料桥竟塌了!”
“塌了?”萧逸轩与萧楚异口同声,眉头顿时拧紧。
“塌了!”萧远山苦着脸应道,“幸好无人伤亡,但左相当场震怒,怕是要将我参到圣上面前!”
萧逸轩脸色陡然一沉,气血翻涌,一时竟面色发白。
萧楚见状,急忙起身扶住父亲,轻拍其胸口,沉声安抚:“阿爹莫急,眼下要紧的是设法平息此事。”
话音刚落,便狠狠地朝萧远山瞪了一眼:“你可真行,一桩小事差点弄出人命官司!”
萧远山急急从怀中取出此次建造用的图纸,双手递了上去。
萧逸轩接过细看,萧许怜在旁一瞥,赫然发现那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结构图。
作为顶级古建筑系研究生,职业反应立时显现,脚步已下意识移向那处。“桥墩布局失当,拱券弧度不足,且石桥建于淤沙之上,水流日夜冲刷,却仍用松木桩作基,此等做法必定存在隐患。”
萧许怜淡然地说出口,语调平缓,仿若家常,毫无张扬之意。
厅中顿时安静下来。萧逸轩与两位儿子齐齐看向她,眼中满是惊愣。
“悠然何时懂这些?”萧逸轩率先开口,神色复杂。
“对啊,妹妹你以前可从不理这些工部图纸。”萧楚也狐疑。
萧许怜指尖微顿,神色未改分毫,低头整理袖口:“上月替阿爹晒书,偶见几册工部营造旧档,想来是耳濡目染……这榫卯勾连之法,倒像旧相识。”
她应对从容,字句皆合章法。萧逸轩端详少顷,忽将暗纸推至案前问道:“那依悠然之见,应当如何补救。”
萧许怜接过图纸,凝神细审,又向萧楚取来笔墨,就着案几勾画起来。
“阿爹请看,若于桥墩处增设分水尖,可缓流水冲蚀,再以铁榫替下木器,燕尾榫嵌合处用柏木加固。省出的青石料正好砌筑雁翅垛,从上下游两向巩固根基。”
指尖滑过水文图,“桥间淤沙浮动,当掺碎石与石灰浆层层夯筑。不知工部现存《河防通议》中所载‘激浪固基法’可曾备得?”
“有的有的!”萧远山连忙应道,声音都带了几分颤,“阿妹要做什么?”
“劳烦阿兄速取碎石百斤、生石灰三斗,再备柏木桩百根,按《河防通议》所载‘三合土’配比,送去左相府院。”
萧远山站在原地有点拿捏不住注意,但在接收到萧逸轩点头后,马不停蹄地冲了出去。
萧逸轩站在一旁,望着手中萧许怜改过的图纸,神色渐渐凝重。每一笔勾勒、每一处结构,皆恰到好处,合理至极,竟远胜他这在工部浸润多年的儿子。
他万万没想到,萧许怜竟还能带来如此惊喜。原来她竟有这般本事,只是自己平日公务繁忙,从未细察过女儿的心思。
又想起前些日子她磕破脑袋的模样,让萧逸轩心头泛起一阵愧意。
萧逸轩收起图纸,神色肃然,唤来萧楚:“随我一道去左相府,携此书前往赔罪。还有,记得备好赔偿受伤工匠的银两。做事出了纰漏,就得担起该担的责。”
幸而左相虽性子冷峻,却并非不近人情。
在听父子二人将前因后果说明后,仅给了一纸限期——限他们在旬内修缮完毕,且不得再有半点差池。否则,萧家二郎将独自承担后果,届时可不止是贬黜那么简单。
萧逸轩一行人走出院门,半盏茶功夫后,左相府中。
夕阳斜照里,萧许怜以麻布缠腕,持水平尺丈量河岸,忽将墨斗线绷得比直:“此处下桩!”
众人瞠目间,她竟亲自执夯:
碎石与石灰层层相间,以糯米浆浇注,每夯五寸便插入柏木桩,柱头皆刻燕尾榫槽……
“此土非寻常三合土。”萧逸轩拈起未干的灰浆,“碎石竟掺了牡蛎壳粉?”
萧许怜颔首:“海畔桥梁多用此法,洛水桥志有载‘灰沙蛎房,千载不摧。’”
语毕,一线夕阳恰落在新筑的雁翅垛上,粼粼波光如鎏金锁链镇住河蛟。
旬日后,蛎灰三合土终成,萧许怜捧来一方青石匣。
“此乃改良版筑法。”她启匣示以断面,“取河沙七分、煆牡蛎灰三分,佐以糯米浆醒发几日。若用于桥墩筑基——”
指尖轻叩试块:“可抵三秋汛期冲刷,较之寻常灰浆省却七成料石。”
又展开《河防通议》残卷:“昔年汴水虹桥修缮,便用此法黏合拱券石,载重牛车十驾并行不损分毫。”
萧远山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称妙:“这牡蛎之法,当真前所未闻,妙哉,妙哉!”
工程重启当日,萧远山带人赴左相府复工。
萧许怜束发更衣,着一袭玄色短打混入工匠队列。此事关乎三族荣辱,她昼夜守在现场,连夯土落槌都要亲手试过深浅。
她并未亮明身份,只默默混在工匠之间,与众人同吃同住,同下基泥、测角度,俨然一副小工头模样。
若遇到问题,她也不过低声提醒萧楚,由他代为转达应对之策。如此行事,既不张扬,又能事事尽在掌控之中。
天公作美,金风送爽,连日干燥,万里无云。桥墩修建得井井有条,因省去夯土工序,进度竟比预期更快几分。
萧许怜立于河岸,望着渐次显露的分水尖轮廓,心中也不禁微微激动。此番重修,她暗将桥墩偏转七度角,以《河防通议》“迎流顶冲”之法重塑根基。
她心下明镜似的,若此番失了手,二郎贬谪尚在其次,阿爹堂堂工部尚书必要落人把柄。那些暗处窥伺的豺狼定要穷追猛打,纵使能全身而退,仕途少不得折损三分。
届时莫说赴宴游春,便是寻常往大相国寺进香,怕也要教碎嘴的诰命们暗地里戳脊梁骨。正思量间,忽闻朱紫袍角扫过宫砖的影子,原是散朝归来的左相携三五同侪回来了。
遥遥望见桥墩新筑,形制奇崛,左相倏然驻足。但见分水尖作燕尾斜切,迎流劈浪如剑指苍穹;墩体暗嵌铁榫连环,青石接缝处竟隐现逆波纹,刚猛中暗藏流水柔韵。
他眼中露出几分讶色,遂唤来萧远山,问道:“你造的桥,叫什么名?”
萧远山喉结微动,余光扫过桥下潺潺流水,按着萧许怜叮嘱的说辞恭敬答道:“回禀左相,此桥名唤‘渡霜廊’。因桥头植有寒梅,取‘霜华满径,暗香渡桥’之意。”
他抬手抹了把额间的汗水,继续道:“此桥参照姑苏廊桥形制,中段特设观景阁,既能连通东西两岸,又可供人凭栏赏荷。石栏雕有二十四孔漏窗,取‘移步换景’之妙,使长安贵人足不出城便能尽览江南韵致。”
左相原本冷肃的面色动了几分,未答话,倒是一旁几位官员先笑着附和:“好风景啊,王公,此等雅意风致,才配得上您这般人物。”
“妙哉,妙哉,想法上乘。”左相闻言轻哼一声,唇角却已浮现一抹笑意。
他挥了挥袍袖,示意萧远山退下,自己却随手拈起放在一旁的图纸细看。
图纸原稿简陋,皆是长安常见构造,但后半部分修改之后,桥墩起伏灵动,结构独具匠心,注释更是小楷工整、笔意清劲。
他眼神微凝,心中已有定数。这幅设计图,绝非出自萧远山之手。
萧许怜此时正从庖屋出来,一边吃着手里的糕点一边朝着亭子去。这个年代既无空调,也无风扇,往后日子不知要如何度过。
她正往回,便见前方迎面而来一名身着锦纹圆领袍、头戴皂纱幞头的男子,年岁不过二十出头,身形颀长,玉带轻振间步履如松。
那人剑眉心目,目光凌厉,神情冷峻,英气逼人,整个人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萧许怜倒是坦然自若,神情平静,径自往旁侧一站,明目张胆地等他先行经过。谁料那男子走到她身旁时,竟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未回头,也未看她,只是沉沉地开口,嗓音清冷低哑,如高山流水:“听说,前些日子,你为我大骂一场,一气之下磕破了脑袋?”
萧许怜嘴里的糕点顿时没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