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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自此一寸灰

    这天周三,傍晚时分,昏黄的夕光落在街道中,把字画装帧一条街照出一种脱离于时代的古旧感,因此也衬得站在某间店里的青年人如此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梁顾靖按照约定日期来店里交付三幅画,老板把剩余的尾款转给他。

    他看到账上多了一万块,当即提出:“老板,数目不对,转多了。”

    老板原本已经打算好,如果梁顾靖不提,他就不说。合作这几年来,他也知道梁顾靖很缺钱用,几乎是有单都接,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只拿自己该拿的,不肯含糊地多占一点别人的便宜。

    说起来,这三幅画的雇主和梁顾靖合作也有一年多了,去年一个省际的绘画比赛,雇主找到这里,出的赏金比大赛奖金高了好几倍,要一幅符合大赛主题的作品,梁顾靖接了这单,自此他们达成合作关系。雇主给这一万块的原话是:“自打合作以来,我们两个也算是明暗配合完美,我在明处得了名,他在暗处得了利,大家各取所需,求仁得仁。这笔小费算我打赏他的,辛苦他在见不得光的暗面下做了我的替身这么久。”

    沽名钓誉之辈没有羞耻心,把这些话说得洋洋自得,老板爱惜眼前的年轻人,不愿将原话复述,只说:“额外多出的钱是雇主给你的辛苦费,你画的那些画,雇主很满意。”

    梁顾靖默了默,没有多说什么,他和老板告辞一声,出了店。

    老板看着梁顾靖远去的背影,总觉得尽管自己什么都没有说,但在那一默里,这个年轻人似乎把一切都明了。

    人有时候活得太通透,就会很容易被世俗的八方锋利割伤,老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收回视线。

    梁顾靖从字画装帧街出来,直接回母亲和妹妹的住处。

    葛爷正在楼下溜达,看到梁顾靖回来,忍不住跟他透露:“梁仔,你今晚有莲藕吃,我早上看到你阿妈买莲藕了。”

    梁顾靖笑了笑,立定脚步,问他:“葛爷,你吃过饭了吗?”

    葛爷半普通话半白话地说:“我早就吃过啦,系度饭后散步啊。”他又对梁顾靖挥了挥手,“你快回家吃饭去吧。”

    梁顾靖和葛爷打过招呼,上了楼。

    梁朵茉正在厅里摆吃饭坐的几张塑料凳,见梁顾靖开门进屋,高兴地叫了一声“哥哥”。

    文涟琼端着一锅汤,刚好从厨房走出来,见梁顾靖回到,便叫他:“去洗手,吃饭了。”

    餐桌上三道菜,其中果然有一道是藕片。

    文涟琼在进食之前,先给兄妹两人夹了一筷子他们各自爱吃的菜,梁顾靖和梁朵茉也同时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菜。

    尽管经历了很大的变故,从北到南,别井离乡,他们这个家庭用餐习惯,却是一直没有变过。

    吃饭时,梁顾靖问起梁朵茉工作的情况。

    梁朵茉上个月完成答辩,拿到了毕业证,在这个月初找到一份广告外包公司的工作,虽然规模不大,但也算是专业对口,她现在还在试用期,目前已经工作有两个星期了。

    梁朵茉说:“现在开始慢慢适应了,很多工作也找到了头绪。”

    梁顾靖问得很详细:“工作内容多不多?累不累?”

    梁朵茉说:“每天的工作都很饱和,但不觉得累,只要完成工作就可以下班了,也不用经常加班。”

    梁顾靖又问:“同事好相处吗?”

    梁朵茉刚夹起一朵鸡枞菇,听哥哥这么问,也顾不得吃了,滔滔不绝地说:“同事们都很友善,可能因为是个小公司,大家相处得都很融洽,我的主管也很关照我,工作上不懂的地方,都很愿意教我。”

    梁顾靖听她说完,放心地点了点头,又教了她一些职场规则和同事之间相处的人情世故。

    文涟琼安静地听儿子询问女儿工作的事情,她也不插话,这些年有儿子教导女儿,引领着女儿,她基本没有操过心。

    他们一家三口吃完饭,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梁朵茉抢着去洗碗,文涟琼落得清闲,她开了电视来看,梁顾靖坐在母亲身边作陪,有一搭没一搭问她:“妈,你今晚不用去跳舞吗?你们都排练好了?”

    文涟琼那次做手工活被两兄妹联合劝止后,梁朵茉连续半个月晚上拉着她去跳广场舞,她跳着跳着就习惯了,现在每晚都去。

    自从跳广场舞后,文涟琼的精气神明显比之前好多了,整个人也恢复了一股活力。她体态好,记动作快,很快就成了社区广场舞群体里面的领舞担当。这周日社区举办中老年文艺活动,文涟琼她们的广场舞队伍有一个表演节目。

    今晚儿子回来吃饭,文涟琼自然不去,她说:“那支舞跳过很多遍了,我们的动作都已经练得很熟了。”

    梁朵茉洗完碗出来,在文涟琼右手边坐下,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妈妈,你今晚不去跳舞吗?”

    文涟琼忍不住为这两兄妹的默契笑了笑,又把刚才说过的话同女儿再说一遍。

    “噢。”梁朵茉应了一声,看到桌上的水果,又起身去厨房切了一盘水果出来。

    她倒牙签时,顺手叉了一块番石榴给哥哥,又叉了一块苹果给母亲,自己叉了一块芒果坐下来吃。

    他们身在广州,入乡随俗,平时看的也是珠江台,黄金档的两集电视剧播完,文涟琼便去洗澡了。

    梁朵茉心里有话,一直等到母亲去洗澡,她才坐近哥哥身边,对他说:“哥哥,我现在出来工作了,家里的债务,你不用再一个人扛着,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担了。”

    梁顾靖的声音夹在电视广告声里说:“家里的债务,你不用操心,你只管安心工作。”

    这些年里,梁朵茉从来不敢过问家里债务的数目,问了也是无能为力,直到从学校毕业出来,她才敢正面向哥哥问起债务的情况,她见哥哥不肯说,有些着急道:“哥哥,我现在也出来社会工作了,我有能力和你一起分担了,家里的债务还欠多少?你告诉我吧。”

    梁顾靖看着她,清明的眼眸里映着她碎花裙子上的暖色,声音温和地说:“家里的债务到今年底就能还清了,你不用操心,工作赚的钱,你留着自己花。”

    这些年以来,这是哥哥第一次像对一个成年人那样,同她谈论债务的情况,梁朵茉没想到家里的债这么快就能还清了!

    她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涌起一股心酸,家里的债还得这么快,说明哥哥这些年过得远比她想象中更辛苦。

    她考上大学时,曾提出想申请助学贷款,哥哥当年说那句话——“你有哥哥,还没到那一步”,她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这四年来梁朵茉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希望自己能够快点毕业,快点出来帮哥哥的忙一起还债,等到她终于毕业了,才发现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

    梁朵茉看着梁顾靖,声音有些低落:“哥哥,我找工作的时候,去4A广告公司面试,第二轮就被刷下来了。去其他一些大型企业面试,也没走过第二轮。”她语气里有深深的内疚,“哥哥,你这么辛苦供我读书,我却没有成为一个多优秀的人,我觉得自己辜负了你。”

    梁顾靖听她这么说,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朵朵,你别这么想。哥哥供你完成学业,并不是期望你成为一个多么优秀的人。哥哥只希望你也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那样顺顺利利地长大。”

    梁朵茉听到哥哥这句话,瞬间就破防了,这句轻轻巧巧的话投掷到这些年的生活里具体化为她日常的衣食、她学习的用度、她每月的零花,哥哥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梁朵茉能感到哥哥按在她头上的手很温暖,在电视播报晚间新闻的背景音里,她听着哥哥说的话平平实实地落进她的耳朵里:“哥哥也不期望你获得多大的成就,哥哥对你全部的期许,只是希望你过得快乐。”

    梁朵茉眼眶一红,情绪汹涌,她被触到了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但她不愿让哥哥误以为她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于是极力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梁顾靖见她眼睛红红的,忍不住逗她说:“等你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请我吃炸鸡好不好啊?”

    梁朵茉一笑,点着头连声说:“好啊,好啊。”

    文涟琼洗完澡出来,两兄妹默契地终止了债务的话题。

    梁顾靖每次回来吃饭,第二天都要比平时早起四十分钟,因为家里离公司比较远。

    日子按部就班,不快不慢,这样又过了半个多月。

    气候开始入秋,南方的秋天来得比北方迟些,白天仍然夏意炽盛,只有早晨和黄昏才感到丝微凉意。

    这天午间,梁顾靖从公司出来,走在人行道上,看到脚下不知哪棵树上飘落的一片黄叶,忽然有一瞬的走神,觉得自己似乎有好长一段时日没见她了,但脑子里才刚起了这个念头,又被他强迫自己硬生生掐断了,仿佛这是一个不该自己去碰触的非分之想。

    这些年里他活得像个旋转不停的陀螺,他已经很久没有闲余的间隙,像这样去想起她了,也许是她走时给他留的话,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隐约的期待。

    梁顾靖强行收敛起心神,步履匆匆走到附近的快餐店,草草吃了个午饭,他下午约了客户去看房。

    公司新预售的别墅区有些远,梁顾靖带客户看完房,回到公司已经临近傍晚,他刚走入售楼中心,就有个同事过来和他说:“小顾,有位先生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梁顾靖顺着同事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西南角的休息区里坐着一位西装严整、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同事以为那个男人是梁顾靖的客户,但梁顾靖并不认识那个男人,他朝着那个男人走过去,主动自我介绍说:“您好,让您久等了,我是梁顾靖。”

    那个男人站起来:“您好,梁先生。”他也不自我介绍,而是问,“请问方便在外面找个地方聊吗?”

    “请您随我来。”梁顾靖带着那个男人去了附近的茶吧。

    直到他们在茶吧找了位置坐下,那个男人才自报身份:“梁先生,您好,我是北京理长法律事务所的律师。”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梁顾靖。

    梁顾靖带着微微疑惑双手接过,扫了一眼名片:“杜律师,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杜律师说:“我们事务所受到方朱聆女士生前的委托,您是她的其中一位受遗赠人,这里有些文件需要您签字。”他边说边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

    “你说什么?”这一声愕然的追问,让杜律师拿文件的动作顿了顿,方女士意外身亡一个多月,后事都已经办完了,他没想到这位受遗赠人竟然对方女士的死毫不知情。

    杜律师只好先放下手里的文件,简明扼要对他说:“上个月,方女士在去学校开讲座的途中出了车祸,对方是酒驾,方女士不幸当场身亡。”

    梁顾靖只觉耳边被敲了一记破天强音,他耳朵里霎时嗡嗡作响,外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眼里看到的一切东西也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黑白。

    杜律师继续说:“方女士思想开化,她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就在我们事务所立了遗嘱,根据方女士的意愿,您是她的其中一位受遗赠人。”

    他接着解释:“由于方女士生前正在举办一场画展,展出的画有公益和商业两个去向,我们统计她的遗产花了些时间,所以过了将近一个月才来找您。”

    杜律师说了这么多,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不得不停下来,问:“梁先生,您有在听吗?”

    梁顾靖没有回话,杜律师看到了他眼底浓重的悲伤,那双年轻的眼睛里仿佛在顷刻间落满人世的霜。

    这种无声的崩溃更令人揪心。

    杜律师作为遗产继承律师,从业十几年来,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哀恸,早已经有些麻木,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对眼前的年轻人动了恻隐,他从北京飞过来,本是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处理手上的文件,没想到竟成了一个来报丧的人。

    杜律师不禁收起办公的口吻,安抚了一句:“梁先生,请您节哀。”

    杜律师比梁顾靖多了十年的阅历,但在面对生死这件事上,他还是觉得无从宽慰。看梁顾靖这样的状态,今天是签不了字了,杜律师又将文件装回公文包里,对他说:“梁先生,您先平复一下心情,我过几天再来找您。”

    杜律师说完,提着公文包站起来,告辞一声,走出了茶吧。

    外间华灯初上,行人如流,杜律师在茶吧外,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梁顾靖沉默的背影孤零零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世间热闹,与他毫无关联,他仿佛被一汪悲伤的海洋深深隔绝在一座孤岛上。

    杜律师夹在一堆人群里等绿灯过马路时,不禁有些怅然地想,人间熙攘照常,这个世界少了谁,谁正在悲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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