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在寂静空旷的长廊上,文涟琼穿着一身黑衣,怀里紧紧抱着梁顾靖的骨灰,许久也没有动,像一尊凝固在时光中的雕像。
梁朵茉办完手续回来,看到母亲这副模样,非常担心,她紧挨着母亲身旁坐下来,叫了一声“妈妈”。
文涟琼从得知儿子的死讯,到抱着他的骨灰,这段时间哭过太多次,现在已经流不出泪了,她声音干涩地说:“你哥哥这些年很辛苦。”
她想起丈夫死后,自己一蹶不振的那两年,全靠儿子在支撑着她,她又喃喃地说:“这些年都是你哥哥在保护我们,怪我不够强,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两兄妹。”
梁朵茉的眼泪流下来,哽咽地说:“妈妈,哥哥和我都很爱你,你不要这样说。”
文涟琼沉默许久,又问:“你说你哥哥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梁朵茉压着泪意说:“哥哥有一个很深爱的女朋友,我猜哥哥的女朋友不在了,哥哥陷在心理困境里走不出来,一时想不开,才走到了这一步。”
文涟琼再度陷入沉默,这些年来,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承受过一分负债的重,儿子不让她过问债务的事,她便不过问。儿子独自在外面住,一个星期回来吃两次饭,她对儿子的事知之甚少,从来不知道儿子除了她们之外,在这个世上竟然还有一个爱到骨子里的人。
儿子出事后,她才开始检省回望自身,自从丈夫死后,她不仅没能代替他尽到父职,甚至也没有尽好母职,她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终究是有负于一双儿女。
文涟琼望向女儿,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眸里覆满了历尽人生半世的沧桑,她说:“朵朵,以后我会照顾好你。”
梁朵茉听到母亲这么说,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到这一刻才松了松,她知道哥哥的死对母亲的打击太大,她每时每刻都在担心母亲会熬不下去,但母亲比她想象中更坚强,也许是经过这些年岁月的洗礼,让她变得更加坚韧。
梁朵茉靠在母亲肩头,终于放任自己难过的情绪,彻彻底底地痛哭一场。
这天,阳光晴和,无风无雨,她们处理完梁顾靖的后事。
梁朵茉把文涟琼送回去,她独自一人去哥哥的租房,收拾哥哥的遗物。
衣柜里的衣服打包装好,床单被褥也打包装好,梁朵茉收拾完床铺,看到床尾角落里的一个收纳箱,不由愣了愣。
哥哥租房里的物品极简极少,每一样都是生活必需品,这个收纳箱和租房里其他物品相比起来,显得有些多余。
梁朵茉打开箱盖,只见里面珍藏着许多和生活无关的物品,一条男款的黑色手绳、一套全新的画笔、一枚刻有两人名字的玉质印章、一块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涂色冰箱贴……
她看到其中有一本教人做菜的书,拿起来一翻,在第一页后面夹了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一条烟雨朦胧的历史古巷,她翻到背面,入目的是一手清秀的字,写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明信片上没有落款,但梁朵茉已经想到是谁寄的了,这里珍藏的都是哥哥和那个女孩恋爱往来的物件。
梁朵茉再一次扫视箱里各式各样的物品,这里面的每一件物品都有一个她不知道的来历。原来哥哥和那个女孩不是在这个城市认识的,原来他们在大学时期就认识了。
梁朵茉自小到大都和哥哥生活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但她到今日才发现,自己对哥哥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
梁朵茉看着这箱物品,一时只觉得如鲠在喉。
过了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情绪,把那张明信片夹回原来的位置,正想把书放回去,手腕侧放时,一张便签纸从书里掉了出来。
梁朵茉捡起来,见那便签纸上有两个人的字迹。
他们当时似乎在一个不方便说话的地方,不知道是在教室,还是在图书馆,便签纸上是两个人的对话。
梁朵茉借着室外漏进屋里的天光,逐行细看便签纸上的内容:
看什么
你
看书
我不(旁边画了一个做着傲娇表情的女孩自画像)
我看自己的男朋友也不能吗
你的男朋友,你随意(旁边也画了一个传神的男孩自画像)
便签纸上的内容以她哥哥写的这句话结束,下面是女孩的笔迹画了一幅女孩壁咚着男孩亲吻的漫画。
两个人的缠绵情意在这张巴掌大的纸上无声流动,梁朵茉看到最后,眼里浮起水雾,纸上的字迹变得一片模糊。
租房内无比寂静,只有一屋不会说话的旧物。
过了许久,梁朵茉才平复下来,她原样盖好箱盖,把那只收纳箱搬到打包好的衣物和被褥旁边。
她接着收拾电脑桌,笔筒打包装好,桌上的几本书也装好,收拾到水杯时,她见到放在旁边的药,一块铝箔板上的胶囊只剩下两排,另一块铝箔板上的药片也空了一半,少去的数量正好是两天的药量。可以看得出,哥哥都有如常吃药,他真的有想过好好活着,她不知道哥哥在自愈中又经历了怎样万念俱灰的崩溃,最后选择了自杀。
梁朵茉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泪水,再次涌上来,她忽然生出一股执念,很想知道哥哥最后到底涉过怎样晦暗不明的心路历程,她想看看哥哥有没有给她们留下遗书。
梁朵茉找遍了电脑桌的抽屉,也没有找到,最后她开了哥哥的电脑。
哥哥的这台电脑用了好几年,因为偶尔工作需要,他有时回家吃饭也会带着,梁朵茉从来没有碰过哥哥的电脑。
开机后,直接进了桌面,哥哥竟然没有设置密码,梁朵茉只见哥哥的电脑也很简洁,桌面图标只有几个,在屈指可数的图标中有一个文件夹,这个黄色的文件夹在几个冷色的软件图标里尤其显眼,像一道柔和的阳光,照亮桌面壁纸上的整片草原。
文件夹命名为“你”,梁朵茉瞬间想到刚才看到那张便签纸上的几句对话中,有一个单独成行的“你”,想必文件夹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梁朵茉打开了文件夹,但见里面还有许多子文件夹,密密麻麻排下来,竟然让人产生一种数之不尽的错觉。
她看着这片浩瀚的文件海,一时有些惊叹。
每个子文件夹都以时间命名,梁朵茉看到年份最久远那个子文件夹建立的时间,那时她甚至还在读高中。
梁朵茉点进最早那个子文件夹,里面又装满了许多文档,一个接一个,以具体的日期命名。
她打开第一个,只见里面是一封邮件:
阿靖:
假期回国的时候,我去找过你,你搬家了。
我还托其他人找过你,但也没有找到。
如果你看到这封邮件,能不能给我发个回复?
梁朵茉看完后,不由有些怔怔,原来这些文档都是那个女孩写给哥哥的邮件。
她又点开第二封。
阿靖:
这个学期我退了租房,搬进了学校宿舍住,虽然在宿舍也是单人间,但总觉得没有我们的租房那么空旷。
你送我的手表,被我不小心摔坏了,今天拿去给修理师傅看了看,师傅说修不了。
我很想你。
梁朵茉接而点开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
阿靖:
伦敦这段时间经常下雨,今天我跟家里聊电话,家人说北京天气很晴朗,那就好。我只愿你所在的地方都无风雨。
这个学期过半了,导师建议我转博,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听从导师的建议。但是如果硕博连读,那就要比原计划多读三年,三年时间对我来说真的太漫长了。
上周,彼得堡美术院的学生来我们学院交流,感觉他们受希施金的影响很深,对风景画的构图都非常有巧思,尤其擅长森林画的光线处理。
他们的交流活动为期三天,在学生自由交流时间里,我们聊了很多,不限于绘画,还有艺术、风俗、文化等各个方面,获益良多。
对了,导师组织我们明天去英国国家美术馆看画。
如果你也在,该多好。
梁朵茉一连看了十几封,只觉眼眶滚烫,仿佛把他们爱情里的酸甜苦咸都体尝了一遍。
阿靖:
今天我在路上看到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着手走在泰晤士河边。
我没有跟你说过,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憧憬过,希望我们也能像这样老去。
现在的北京时间是清晨八点,你在做什么呢?
每次看到伦敦时间,我总会忍不住换算成北京时间,想象你此时在做什么。
阿靖:
今天我去爱丁堡艺术学院看毕业展,很多作品的用色大胆又狂野,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不同国家的学生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带着国家文化的烙印,有点百花齐放的意味。
其中几幅画很有巴洛克风格,构图画面感强烈,戏剧渲染效果可谓臻于完美。
我想,如果你在,你也会觉得很有意思的。
阿靖:
我在书店看到了我们以前在图书馆看过的《英国美术的黄金时代》这本书的英文原版。
我买了下来。
再一次重温,看到许多我们当时讨论过的地方,总觉得如在昨日。
……
这些邮件密密麻麻地分享生活日常和诉说思念,梁朵茉一封一封读下来,虽然她没见过那个女孩,但从这些字里行间可以勾勒出那个女孩是个聪敏、博学、文雅、温柔的女孩。她就像是生活在那个女孩身边一样清晰地看到她在异国留学那几年是怎么过的,有学术,有展览,有交流,有进境,有机会,有抉择,还有生生不息的思念,以及从未放下的爱。
当她读到这封邮件——
阿靖:
学期结束了。
班上几个相熟的同学约我去哈莱阿卡拉火山看日出,我没有去。
这个地方我们曾经说过会一起去,我不想和别人去。
我要和你一起去。
梁朵茉瞬间想到了哥哥最后留下的那幅画,她终于知道哥哥这幅画的由来,这是他们没能一起去践行的约定,哥哥把毕生的遗憾和绝望都凝注在了这幅画上。
梁朵茉的心如被刀绞,她在这封邮件上停留了许久,等汹涌的泪水平息下来,才继续往下读。
哥哥把每一封邮件都保存了下来,放在最顺手翻阅的位置,仿佛在寂静无人的时候曾反复看过一遍又一遍。这些来自海外分享留学点滴的邮件就像一道遥远的光,照着哥哥心中未能实现的梦想,也照着哥哥这些年里阴暗沉重的前路。
那个女孩就像哥哥生命里的一道光,她温暖,她明媚,她灵慧,哥哥把她送到远隔重洋的艺术殿堂里,不去碰触她,不去染污她,不把她拖入自己生活的烂摊子里。
梁朵茉的眼睛干了又湿,她一直以为哥哥当年只是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到今日才知道,哥哥到底割舍了什么。
每一封邮件里都有一个哥哥未曾被她和妈妈知晓的过去——他看过什么书?他有过什么目标?他和恋人去过哪些地方……
梁朵茉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的哥哥。
当她把所有的邮件全部读完,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