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论非一觉睡到了晌午,他睁眼望着屋顶缓神,顶上的房梁蒙了灰,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生出了错觉,他竟能透过灰尘看见木质细腻的纹理。
这不是房梁常用的木材,细看之下像是桃木。桃木素来制成各种物件用以驱邪避灾,但充做房梁的却很少见。
昨日无机道人给韩祁上过药,韩论非查看了一番,表情有些惊愕,阿兄的外伤基本好全了。
无机道人虽然瞧上去不算着调,手里倒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
但阿兄的外伤都好了,为何一直不醒呢?莫非还有什么内伤不成。
韩论非正想找无机道人问问,可屋里屋外都找了几圈,却没见到无机道人的身影。
倒是总感觉院外好像有人一直在徘徊,说来也奇怪,昨晚他练了一夜的功法后,五感好像变得更加敏锐,平日注意不到的细微动静像是被放大,很容易捕捉。
他打开了门,站在外边的不是活人,而是殡仪铺子里常见的竹扎纸人,瞧上去有些年头了,薄薄的宣纸有些发黄,脸上堆着红艳艳的两坨,两边还各自画了垂髫。
韩论非自小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养成了一副胆粗气壮的模样,对上诡异的纸人也敢脱口而问,“你有事?”
纸人没想过云家阿姊家会突然多出个大活人,他吓得后退了几步,瞧上去有些畏缩。
若是有人亲眼瞧见,恐怕一时之间还分不清谁更诡异。
“云家阿姊可在家中,我寻她有事。”
“在屋里,你自己进去找她。”韩论非敞开了院门。
韩论非也没想到,他昨日想找的妖怪,就这么堂而皇之出现的门口。
只是这只妖怪怎么看都人畜无害,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韩论非手随心动,一把拎起纸人,两人霎时四目相对。
眼下无机老儿不在这里,他也不知道它的深浅,不如先探一探为好。
“你为何困住了整座村子,让人进出不得?”韩论非眯着好看的桃花眼,语气不善。
“你看得出我不同于常人?”楚二刚想挣扎,听见韩论非得发问略显吃惊。
“你不是妖怪吗?这很难看得出来?”韩论非不屑。
“我不是妖怪!我……我……”楚二的话到了嘴边显得犹豫,昨日开始,他不仅变成了这副模样,村里的人见着他的时候非但不觉得奇怪害怕,还笑眯眯的与他打招呼,就好像他没有死过一样。
韩论非哪里知道楚二在想什么,他上下打量着楚二,“你什么你,快些把我们放出去,否则我直接一把火烧了你。”
“可是我不是妖怪,”楚二不满地辩驳,他见韩论非脸上挂着怀疑,郑重讲述道,“我叫楚龙,顶上有个阿姊,已经嫁去隔壁村。早些年和阿爷上山打猎时不小心跌落山崖。我死后阿娘很伤心甚至整日神情恍惚,后来她把这纸人当了成我,时常对着它说话。我知道阿娘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她,所以一直在桃村里游荡。”
楚二身上没有奇怪的气息,韩论非心里已然信了大半,他只是个根基尚浅的修道者,那妖怪既然能将整座村的人困在这里,也没必要编个故事来骗他。
“既然是游魂,那你是怎么进了这纸人体内?”
“我也觉得很是奇怪,昨日我莫名其妙就进了纸人的体内,发现能走能跑,桃村的人看得见我却不觉得奇怪,我隐隐觉得不对,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楚二讲得头头是道,又指着自家的屋舍让韩论非自己去一看究竟。
韩论非心里诧异,那妖怪竟然能让魂魄附物的本事,又无端困住桃村的村民,这里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院里的小鸡醒来后饿了大半天,提着不怎么明显的脖子,望着天叫得比平日更尖更细。苏语卿想起来给它们喂食,眼睛还像糊了浆糊,怎么也睁不开。
好在有个好心人撑开了她的双眼,她迷瞪瞪刚要出声道谢,韩论非那张漂亮的脸蛋顿时占满了她的双眼。
这个小土匪怎么进了她的屋,他又想找她要什么!
苏语卿打了个激灵,猛地清醒坐了过来。
韩论非不屑地撇撇嘴,“你怎么这么能睡,叫了你好些遍了。”
又见她脸色青白眼周发黑,想起自己彻夜练功天亮才睡,面露嫌弃地问,“你被鬼压床了?”
“你有事?”苏语卿满脸防备问。
当然有事。
韩论非略有兴味勾起唇角,从地上提起个垂髫小儿,苏语卿定睛一看,这不是对门的小楚二吗?
“他在门口晃悠了半天,说是找你的。”
轻悠悠的楚二被韩论非拎了起来晃荡,惊恐地瞪圆双眼挣扎着,“云家阿姊救我!”
“你快把他放下来。”苏语卿急忙下了床榻,抱着楚二落了地。
“阿姊。”楚二委屈瘪瘪嘴,两眼红通通的。
苏语卿蹲下小声说,“昨日你出来太久,张婶已经发了好大的火,你莫要惹你娘不开心。”
“我娘去喝喜宴,让我喊你也去呢。”
刚回的无机道人耳朵尖得很,兴冲冲走过来问,“村里哪家办喜宴?”
楚二不认得无机道人,与苏语卿相觑片刻,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韩论非傲慢踢了楚二的脚,“快回话,无机老儿问你呢。”
楚二显然怕了韩论非,转了一圈躲在苏语卿身后,“自然是村长家,他的长子今日娶纪家小妹。”
“有喜宴自然有酒了?”无机道人眼睛冒光。
楚二无言张了张嘴,最后点点头。
于是四人一道出了门,韩论非与无机道人走在后头,“它可是我们要找的妖怪?”
“自然不是。”
“进村前,你好像说这里全是活人吗?”
“没错啊,都是活人。”无机道人扪心自问,他对人向来都是以诚相待,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欺瞒蒙骗。
“那它呢?”韩论非的下颔指向前方。
走在韩论非前边的只有苏语卿和楚二,两人亲亲热热的牵着手,正有说有笑。
苏语卿被妖怪迷了心窍,自然不觉得楚二有什么问题,倒是楚二心里发虚,背后两道灼灼目光险些在他纸做的身体上烧出几个洞眼。
他不禁反头瞧了一眼,恰巧对上韩论非戏谑的笑脸,吓得连忙撤回了目光。
“它曾经也个是活人。”
“……”
无机道人活得长看得多,对世间的生死有着不同常人的看法。这么一对比,倒显得韩论非浅薄许多。
不过话说回来,桃村的村民正处于不能自知的诡异里,纵然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正常不过。
楚二既然不是韩论非要找的妖怪,便和韩论非也没有多大关系。
他只是有些好奇,等云卿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曾经牵着个纸人,究竟会吓成什么模样。
那时候,她脸色一定很难看。
桃村长家不愧是全村最富的门户,这还没到黄昏,鞭炮像不要钱一样响了又响,村里的姑媪早就在灶房里帮忙,满庭满院的席面早已先上了冷食,摆好了春酒。
楚二说要去寻阿娘,到地就撒腿跑了。
无机道人高兴搓搓手,指着春酒,“大徒弟,一起喝点?”
韩论非脸上写满了拒绝,要不是无机老儿馋嘴,他才不想跟着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再练练心法,争取早点找到妖怪。
好不容易有菜有酒,怎么可以没有伴?无机道人嫌弃韩论非扫兴,退求其次看向正对春酒好奇的苏语卿,“那你跟我喝。”
“好呀好呀。”
春酒泛着豆绿,哗啦啦倒了两大碗,无机道人推了一碗给苏语卿,“尝尝。”
苏语卿饮了一口,脸上露出老鼠偷到油的窃喜,春酒酸里带着醇甜,很是好喝。
无机道人洒脱大笑,端起酒说道,“同酌春酒,共赏春光,干了!”
苏语卿也抱起碗与他一碰,“干!”
村里酿的春酒并不浑厚,更不易醉人,奈何苏语卿喝得太急,双颊飞上两抹脂红,眼神也飘忽了起来。
“好喝,再倒。”苏语卿情不自禁打了酒嗝。
无机道人高兴摸了摸黑白夹杂的胡子,也不拦着,“来来来,喜欢多喝点。”
苏语卿垂头又饮一大口,看向韩论非,“你要不来点,真的很好喝。”
韩论非不想与醉鬼说话,扭着她的头转向无机道人。
眼前突然换了人,苏语卿有些茫然。她怔着一会,忽而难过红了眼睛,“老乞丐是你么?你没死?”
“我瞧你这丫头哪里醉了,明明清醒得很。”无机道人喝得满面红光,慈爱摸摸苏语卿的小脑瓜。
韩论非这才知道两人相识,不禁反问,“你既然与她认识,怎么不收她做徒弟,来缠着我作何?”
“正所谓佛渡有缘人,道不收穷鬼。你见上山求道的,哪个不是高门权贵。丹药、炼器、朱砂、符纸……都要银子。你见她浑身上下有哪样东西值钱,我收她做什么?”
“鬼话连篇。”韩论非嘟囔,西京的王孙公子一抓一大把,怎么就盯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