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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7)

    纪家出嫁的新娘在全村绕了一圈,终于拿着扇子挡着脸,进了桃家的门。

    迎亲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个没完,席面有宾客陆续地落座,庭院里一时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小娘子小郎,闹哄哄的有些吵。

    比起西京盛大铺张的婚宴,桃村的这点场面显然乏善可陈,韩论非大概扫了一眼,眼神落在无机道人嘴里的穷鬼身上。

    她醉态依旧,望着人多热闹的地方,抱着碗显得神情有些寥落。

    苏语卿很快发现韩论非在看自己,眼波流转间带着些许狡黠,仿佛在说为什么这么瞧我。

    韩论非憋着笑,这副姿态放在光鲜亮丽的贵女身上,必定顾盼生辉。

    可这黄毛丫头太瘦了,浑身上下只有一把一捏就碎的骨头。脸颊瘦得往里凹,比他还黑了一截。

    看着看着,他又不禁用眼神细细描摹她的五官,长眉如雾,形似远山,柳眼横波婉转,鼻峰恰好,菱唇嫣红微弯。底子倒是不差。

    想到此处,韩论非恍然回神,西京的高门贵女他都没有这么仔细打量过,他看一个乡野丫头做什么?

    拧巴的韩论非撇脸望向别处,正巧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钻进桃家的后院里。

    他稀奇地扬眉。

    无机道人早与后来的宾客热络地交谈起来,他捧着碗敬了四方,一饮而尽后醉醺醺看着韩论非离去的身影,轻笑了笑。

    韩论非跟着那道身影也来到后院,此刻人们全聚在前庭,后院想来只有新娘一人。

    待那道身影打开新房的门后,韩论非寻了一处偷偷往里看。

    今日是纪家小妹的新婚之日,她眉梢皆是喜色,脸上洋溢着幸福。

    她听见开门声,怕是新郎进来,立即害羞地拿起扇子挡住脸,随及余光往门边瞧了瞧,竟是个小孩。

    桃村不算大,每家每户的孩童她多少有些印象,眼前的小孩看着眼生。

    “你是哪家的小孩?”纪家小妹温柔问道,“前边有好多好吃的呢,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我来看看你。”向来胆大的他有些紧张,隔着门只露了半边脸。

    “是想看新娘子吗?”纪家小妹却了扇子,露出讨喜的眉眼问道,“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楚二直愣愣的,像是看呆了,“好看。”

    他还以为会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居然就来看看新娘子,果然不管是人是鬼,年纪小就是好糊弄,这般模样就叫好看?

    韩论非没了探查的兴致,转身回了庭院。

    大小两个酒鬼早已趴着不省人事,韩论非轮流叫了两人好几遍,居然没有一个醒过来的。

    他忍下把两人丢在桃家的冲动,黑着脸站在原地。

    同桌的宾客忍不住提醒他,“小郎君,桃家灶房备了醒酒汤,你去……去……”

    宾客说到一半像是卡了壳,眼里泛起淡淡红光。

    朦胧诡异的雾气缓缓飘来,桃村的人不知什么都站了起来,同声共调说着一句话,“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

    韩论非感觉心口异常灼热,往里一摸,是无机道人给他的符纸。

    他记得无机道人说过,桃村里面的妖物有控制人的能力,你拿着这张符可以保持清醒。

    很快,包括苏语卿在内的桃村村民陆续往外走,楚二也跟着步履僵硬的纪家小妹回到庭院。

    偌大的庭院除了酣然睡着的无机道人,只剩韩论非与楚二两人清醒对视。

    楚二面色沮丧,见到韩论非又添了几分紧张和惊讶,“你……你眼睛没红。”

    “你不是也没红。”韩论非又转身拍了拍无机道人,“喂,别装了,跟我去看看他们什么情况。”

    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农家酒,怎么可能醉成这样。

    韩论非笃定无机道人在装醉,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他默默吐出一口浊气,“你不去我自己走了。”

    无机道人一直没有动静,倒是一旁的楚二说道,“我……我跟你去,我担心我娘。”

    “走吧。”韩论非睨着楚二,纸人好歹也是人,至少他还有个伴。

    两人走到桃家门口,韩论非突然想起韩祁还躺在苏语卿的屋里,脸色大变暗道一声糟糕,不管楚二大声呼喊地往回跑去。

    等他急冲冲回到时,紧闭的门户如今直直敞开,本该躺在床榻的韩祁早已没了身影。

    韩论非气息未平喘着粗气又往外看了看,楚二没有跟上他,白茫茫的雾气和即将到来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双阴森森的眼睛正盯着他。

    一定要找回阿兄。

    韩论非拿起韩祁的首环刀,鼓起勇气冲了出去。

    桃村不算大,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目光呆滞的村民便陆续走进南边的竹林。

    韩论非打开火折照明跟着进去,豆点大的亮光摇摇欲灭。

    他仗着胆大走得更深一些,起先还能抓着两三个人来辨样貌,随着往里走,浓郁化不开的白雾吞没了他的视线。

    韩论非没了方向,不由原地环视了一圈,心急大喊,“阿兄,你在哪里?”

    粘稠的浓雾像是捂住了他的嘴,声音传不出一尺之外。

    反而不知从何时起,竹林里四面八方传来闷钝的剁砍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时不时变得尖锐吱呀吱呀,听得韩论非天灵盖隐隐发麻。

    他警惕地走着,突然踩到了什么柔软略带坚硬的东西,身体僵直的韩论非先是抽出了刀,遂而拿着火折查看,一张灰扑扑的脸穿过层层雾气,展露在他眼前。

    他又低了低头刚舒了一口气,好像踩到这个人的脚了。

    “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

    三月三?那是什么?

    韩论非没来及细想,眼前的村民已经挥着斧头砸向他,他急忙往后闪躲,又撞上一堵柔软的墙。

    “三月三就要到了,没有时间了。”更多的身影像是汹涌的潮水围向他。

    没时间就没时间,都跑过来砍他做什么?

    韩论非用尽力气架着刀挡住不断袭来的攻击,背后也被滚滚汗水浸湿了衣裳。

    面对满满当当的人,他已经无暇看阿兄在不在里边。

    趁着还能抵着住,他余光看向人少的侧方,用尽蛮力直接把人撞散,钻过缝隙夺路而逃。

    村民的动作定格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阻碍他们的人为何不见了,继而慢慢往各处散开。

    窜上竹枝的韩论非脸贴着冰凉的绿杆,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入这番糟糕的境地。

    从他认识无机道人开始,无机道人便缠着他想要收他为徒。导致进了诡异的桃村以后,他心里一直认为无机老儿定会护着他。

    张无机!韩论非咬牙恨恨。

    这一切定是无机老儿给他设得圈套,害得他堂堂九殿下如今像只猴子一样扒在这里不上不下。

    等他从桃村出去,他一定要在无机老儿面前把那本破内功撕得粉碎,再恶狠狠告诉无机老儿,他这辈子绝对不修什么道!

    不就是开神识吗?

    他载着满腔怒气按住眉心,神识之内是一片混沌的黑,比这林子的雾还要沉重浓厚许多。

    韩论非压着竹枝的身子晃了晃,开,倒是开啊……

    不久后他颓然睁开眼,不行,根本看不见。

    韩论非眼中的光彩黯了不少,他看着之前点在眉心的指尖,无机老儿莫不是年岁大了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其实他根本不适合修道。

    韩论非不过愣了一会,竹下传来砍伐的动静。不会又是冲着他来的吧?

    想起之前众人围着他砍的场景,韩论非心里又是一顿郁闷。

    他鼻翼微张,仔细嗅了嗅。竹林雾气虽重,却没有半点血腥之味,阿兄应该还是安全的。不如暂且离开这里,等无机老儿来了再说。

    韩论非有些心不在焉,滑下竹枝时脚打了滑,摔落在泥泞的地里。

    真是好不狼狈。

    走出竹林后,无机道人果不其然和楚二都站在外面。

    如果他猜得没错,今晚之事一切都在无机道人掌握中,无机道人装醉是希望他在孤立无援之际激发神识,最好再和村民斗上一斗,拼尽全力找回兄长。

    真是让无机老儿失望了。

    韩论非佯装没有看见两人,挪了走向,自顾自悄悄往回。

    “他出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云家阿姊和他的兄长呢?”楚二问。

    纸人的眼睛都这么尖?

    “你用心了吗?”身后传来无机道人的质问,他略带怒气,“你在怕什么?”

    他在害怕什么?他也很想知道。

    黑暗遮挡住韩论非的面目表情,他停住脚步,“要是没事,我回去练功了。”

    一夜过得飞快,天又亮了。

    苏语卿下塌时,盯着出现在屋室里的竹木愣了一会。

    接着她接受了竹木的存在,浑身无力地开门,外边风煦日暖亮得晃眼,毛茸茸的小鸡在院里撒欢跑着,无机道人闲适聚在院里,桌案上边放着茶果。

    只有灶房不断冒出的黑烟,显得与明媚朝气的院子格格不入。

    苏语卿还没来得及皱起眉头,灶房的黑烟中传来呛了嗓子的咳嗽声,随后一个高硕的身影猛然夺门而出,他的颔面轮廓分明,曾经满是须髯的下巴剃得光洁干净,衣裳有烟熏火燎的污痕。

    阿兄居然醒了。

    苏语卿下意识惊呼,“阿兄!”

    院里有人比她还快了一步,韩论非飞奔到韩祁身旁打量,“阿兄,你伤还未好全,怎么做起这等粗活?”

    韩祁咳嗽了几声,他显然也听见韩论非喊得那句“阿兄”,不着痕迹看了韩论非一眼。

    韩论非不由浑身紧绷了起来,此次私自出京,他早就预料阿兄会怒不可遏训斥自己胡闹。

    可眼下韩祁淡漠挪开了视线,带着淡淡地笑意看向苏语卿。

    “阿妹。”韩祁喊道,随后垂着头自言自语,“一顿饭罢了,为何这么难?”

    韩论非不敢置信,阿兄……把他忘记了?反而把云卿认作阿妹?

    苏语卿顿时眉开眼笑,冲着韩论非挑衅抬了抬头,“阿兄,烧火做饭我熟,还是我来吧。”

    韩祁眼中神色变了又变,重振旗鼓道,“不必,你去陪客,我可以。”

    眼见韩祁坚持,韩论非不禁喊道,“夫子曾道,术业有专攻。她既然会做你就让她做。”

    苏语卿闻言推搡了韩论非一把,“你这人奇怪得很,我与兄长说话,你插什么嘴。难道你没有阿兄吗?总来抢我的作甚?”

    “你!”韩论非气急。

    此村姑杀人诛心!

    “阿妹,莫要无礼。这位……”韩祁转过头用眼神询问苏语卿。

    “阿兄,他叫韩九。”苏语卿道。

    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介绍!韩论非脸色扭曲地暗自咬住牙。

    “九郎,你先与我阿妹去闲坐,桌上有茶果,自己拿。”韩祁疏离客气。

    平日他也没少顽劣,常惹阿兄生气,阿兄见到他时总是熟稔中带着几分愠怒。

    在这桃村里,他竟体会到变成外人的酸涩滋味。

    无机道人摸摸黑白夹杂的须髯笑道,“人总是有长有短,你兄长不擅长庖厨,但他有心为你做饭。比那些仗着天资却无心的人强上太多。云丫头莫要妨碍他,快过来听故事。”

    “来了!”苏语卿欢呼。

    这无机老儿看热闹不嫌事大,在点他呢……

    “你也过来坐。”无机道人又冲韩论非招招手。

    韩论非神情不然的对上无机道人别有深意的眼睛,心里交织的复杂情绪遂而化作一片冷然。

    继而与苏语卿同坐在无机道人的身旁。

    “之前我讲到哪里了?”无机道人问。

    “你说最初天地混沌如鸡子,后来洪荒时期灵气充沛众神如星,世间有物种万千,女娲又造出了人。”苏语卿提醒道。

    “原来讲到这里了。”无机道人点点头,继续说道,“众神与天相连,生来便有神力。先民是世上长得最像众神的存在,但是寿命极短又脆弱。起初是神明怜悯先民生存艰苦,教授简单的术法,后来有更多的先民希望能像神一样长生不老,于是便有了仙。”

    讲到此处,苏语卿开口问,“大家总是神仙神仙这么喊,可是仙比神晚这么多才有?”

    “每次就你问题最多。”无机道人咂嘴怪道。

    苏语卿手肘碰碰邻座心不在焉的韩论非,“你定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韩论非虽然不喜无机道人逼着他开神识,但是苏语卿抢他兄长更是可恶。

    他才不想和苏语卿这厮为伍,索性醮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仙”字,桀骜斜睨着她,“何谓仙?山上之人谓之仙。自然要比远古上神晚上万万年。”

    苏语卿讨了没趣,也不想再说什么,只问无机道人,“那后来呢?”

    “这些仙人领悟了天地奥妙,创立自己的流派,又不断从人间收取有资质的弟子,仙宗逐渐从一到二再到百家,他们争斗不休却也不断创新,随着日积月累脉脉相传,各个门派所怀的秘术变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正当宗门鼎盛,无数上古神明却悄无声息归于天地。宗门弄不清缘由,只能随之任之。直到七百年前,出了一桩事……”无机道人坐朝灶房,比另外两人更早看见韩祁过来,“哎哟,都端来啦,来来来,我帮你放。”

    韩论非瞧瞧面前焦黑的面饼,软烂不成形的薤韭,望向安然坐下的韩祁时,面容有些犹豫。

    昔年阿爷任朔州大总管,阿兄入伍从军,阿母虽为妾室,窦氏也从未在衣食上克扣过他们母子。

    更遑论阿爷登上帝位后,阿兄在外边无往不克,阿母的位份也跟着上涨船高,昨日的饭食姑且将就了事,今日这等饭食实在……

    韩祁挑了一张颜色最白净的饼递给苏语卿后说道,“乡村荒野,莫要嫌弃。两位客人动筷罢。”

    韩论非眼见自家阿兄明目张胆偏爱苏语卿,气闷闷把饼往嘴里塞。

    都怪桃村的的妖怪迷惑了阿兄,竟把一个村姑认作亲妹。

    苏语卿好奇无机道人还未说尽的故事,“道长,故事还没讲完呢,七百年前出了什么事故?”

    无机道人还未开口,韩论非鼓囊囊的双颊,塞满饼的嘴吐出三个字,“食不言。”

    多事。

    苏语卿斜睨着韩论非,鼻间轻轻哼了声。

    韩论非扳回一局,嘴角的笑意在看见韩祁的冷瞥时戛然凝固。

    他默默垂下眼思索,无机老儿的话不可全信,不开神识就真找不到村里的妖怪了?他定要亲自去寻上一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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