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语卿的帮助下,楚二再次被阿娘塞进了纸桃子里,这一次阿娘将他捆得紧紧的,绝无逃走的可能。
透过破损的缝隙,楚二还可以看见阿娘一手端着修补的浆糊,一手扶着案桌缓慢就地而坐。
她沉浸在自我意识中,唇边带着温柔笑意,“阿龙莫要淘气,明日过后你就能当仙桃啦,待上了云华娘娘的蟠桃宴,沾了众仙人的仙气……”
张娘子眼中极为亢奋,嘴巴咧得大大的,带动着脸颊有些抽搐,“福寿永昌光宗耀祖!”
“那阿娘你呢?”楚二小心翼翼地,生怕再次刺激到阿娘。
张娘子收拢了表情,近乎麻木涂上浆糊,把缝隙一盖。
在这世上,人和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就连骨肉亲眷也不例外。
有些只能把血肉充当养料,而有些却可以在枝头高高挂起,成了正果。
为了这场盛大的祭祀,桃村早早在三更天涌现出火光,猪羊求生的嘶鸣划破这片寂静。
村民们纷纷敞开门户,抬出大小不一的桃子,所有的光亮从各个方向汇集到桃村的某处——桃村长的家。
自古以来祭祀就是一件庄重而又盛大的仪式,村民们要准备的琐碎还有很多,于是桃家成为了最重要的供品的存放地。
楚二晃了一路,最后安稳落在供台上。
时下就连自救也不能,楚二浑身散发着死气。
他记起自己当初坠崖的第二日也是三月三,阿爷再三叮咛自己要跟着他,他却贪恋山上的红花开的正好,一脚踏空。
他魂魄归家见阿娘哭喊不迭,不尤懊悔至今。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等弟弟妹妹出生后,阿娘心里没有那么哀痛,他也能安心地走。
怎料妖怪却让自己重活了一遭。
他要是没有贪恋失而复得的一切,早早把所有事都告诉韩九郎,是不是就能救了阿娘,救了桃村。
忽而纸桃子晃动了几下,随后跌落了供台。
定是韩九郎来了!楚二一阵天旋地转,心里颇为激动,他就知道,韩九郎不会坐视不管的!
“韩九郎!是不是你!”
韩论非刚翻过桃家矮墙,庭院里摆放得齐齐整整的纸桃子映入了眼帘,阴冷的风呼啸吹过,其中一个轻飘飘的纸桃子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滚来滚去,里边还传出耳熟的声音。
楚二怎么知道自己来了?
韩论非怔愣了片刻,这是做什么,纸桃子包着纸人?
韩论非立马将楚二救了出来,又麻利的踏上一个个供台,找到了韩祁。
韩祁双眼紧闭唇色微白,除了昏睡了过去,并无其他大碍。
韩论非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庆幸《归墟》足够霸道,帮他冲洗三窍,解除了无机道人的禁锢术。
夜里温度骤降,寒风里飘来稀薄的血腥味,而他终于能静下心思来想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这妖怪着实可恨,他定是要会上一会。韩论非摩挲着下巴,不如先将阿兄找个地方安置,再跟着祭祀的队伍,等妖怪现身。
他思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便唤了楚二一声,接着把首环刀丢在供台上让他看着。
自己则扛起韩祁去往桃家后院,寻了一个门锁极为严实的屋子将人放了进去。
韩论非做完一切回来,楚二求道:“韩九郎,求你救救我阿娘,救救整个桃村的人。”
“小爷既然来了,自然不会空着手回去。”韩论非缩进韩祁曾经躺过的纸桃子里,“你去寻些浆糊来,将此处封住。”
楚二愣了愣,也随及明白了韩论非的意图,“你是想躲进桃子里,跟着祭祀的村民找到妖怪?”
“……嗯。知道就快些做。”
“不可以,这场祭祀不能举行。村里都是些凡人,要是到了妖怪面前,哪里能有活路?”楚二摇了摇头,“况且,你就不怕妖怪控制他们来杀了你?”
楚二说得也有些道理,韩论非扪心自问,若他当真与妖怪缠斗起来,定是无暇顾及村民。
于是韩论非又从里边窜了出来,转身坐在供台边沿,“不过有件事你应该要知道,我并不知道妖怪在何处。没了祭祀引路,我……寻不到它。”
韩论非有些难堪,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至今不知道如何开启神识,更别提以此找到妖怪了。
“我知道它在哪里!”楚二语气略为激动。
韩论非问,“在哪?”
“它在村头年久失修的山君庙中,也就是云家阿姊的菜园。”
“什么?”韩论非眉关拢起,有些诧异。
楚二解释道:“桃村在很久很久之前叫做桑落,后来因为村里桃树结得桃子又大又甜,慢慢在乡里出了名,后来还成了皇家贡桃。村中的先人们称是得到了桃山山君的庇护,于是各家各户捐募银两,在村头修了山君庙,日日供奉香火,村子也改叫了桃村。也不知道哪一年出了变故,桃树结得桃子青黄酸涩,先人无法向上头交差,死了好些人。起初先人们以为是不知在哪里惹怒了山君,日日来山君庙跪求祈祷,后来到了第二年桃子也只是寻常大小,桃村失去了朝贡的资格,逐渐又变回寂寂无名的村子。再后来 ,山君失去了香火,先人们不曾为它修缮过。前些年外边乱成一团浆糊,村民的日子都不好过。不太灵的山君庙没了人打理,破落的只剩一道摇摇欲坠的土墙。就在那天,山君庙摇身一变竟成了云家阿姊的菜园。其实……这些我早该告诉你的。幸好还来得及。”
韩论非没时间陪他感怀心事,拿起首环刀走到门前,又想起一件事,回首望向楚二,“小鬼,你一个人拦得住这么多人吗?”
一阵沉默后,楚二郑重其事说道:“我会拼尽全力阻止他们。”
“别傻了,跟我来。”韩论非折身在前边带路,“其实我这一去也是生死难料,刚刚我在桃家看见这玩意,或许可以助你一二。”
韩论非停了下来,推开门给楚二瞧,又将火折递给了他。
两人随及又躲着村民,偷偷造访了各家各户的畜棚,拆了许多套绳下来。
等到万事俱备,韩论非瞧了瞧堆摞着比楚二还高上一截的套绳,仍放不下心来,摸着心口的符咒,琢磨着再给他寻个帮手。
冷不丁转身时被苏语卿撞个正着,“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她靠近时一身膻味,手里捧着装满羊血的陶盆,里边的红浓郁得发黑。
苏语卿那日的阴冷森然,楚二记忆犹新。于是他缩在韩论非背后企图藏住自己,“是阿姊,云家阿姊!”
做鬼了胆子这么小。韩论非心里嫌弃着楚二,转而看向苏语卿时也暗道糟糕。
这几日他曾仔细琢磨过,妖怪许是因为什么缘故不能动弹,才不远千里将桃村挪到洛阳郊外。
而被操控的村民成为了它的耳目,因此那日能“看见”他的所作所为。
因此今日他带着楚二都是躲着村民走的,如今与苏语卿照了面,不必冒着暴露的风险寻找他人,就用她好了。
韩论非眼疾手快拿出符咒贴向苏语卿的心口,苏语卿出窍的神魂为之一震,手里的陶盆随着她松开的手落在地上,韩论非与楚二见状纷纷退了几步,腥膻的羊血溅了苏语卿满身。
苏语卿涣散的眼神逐渐有了神采,她首先环顾四周,接着垂头看着滑腻不堪的双脚,又拎起衣摆闻了一闻。
韩论非仔细观察着云卿的一举一动,气氛有些意味不明。
楚二见她双眼逐渐明澈,探出头来喊了一声,“云家阿姊?”
残夜未消时分,满身的血迹、会动的纸人……
苏语卿后知后觉发出尖锐地叫喊,继而在一人一鬼的注视中夺路而逃。
“阿姊她跑了?”楚二看看自己的身体,有些伤心难过。
韩论非占据最佳的位置,将苏语卿脸上不停转换的精彩神情看了完整,果然不出他所料,云卿这村姑也没什么能耐,这就吓得跑了。
等等,她跑了?韩论非的脸色猝然一变,握紧首环刀立即追了上去,他的符咒!
苏语卿慌乱地捡了一条道路疯狂地奔跑,迎面而来的冷风毫不客气钻进她喘着粗气的喉咙,身周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惹得她心惊肉跳。
逃,快逃!
活下去这件事仿佛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这般奔命了。
她与阿娘沿着前朝明帝修的河道一直走,道路萧条行走艰阻,途中多是人烟断绝的地带,有时也能遇到同行之人。
起初大家都有些余粮,行路时还能相助一二,后来能寻到吃的有限,就开始你争我夺不死不休。
“喂,云卿——”
韩论非就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女郎,他心急如焚奋力追赶,不知不觉中脚下生起金光,竟腾空跃起。
仅仅是趁空往后一瞥,也足以让苏语卿脑中空白,难道她是被人塞了什么毒菇,否则怎会生出幻觉。
道路越跑越宽,苏语卿不尤稍稍安定下来,只要继续向前离开这诡异的地方,她会没事的。
对于自己能腾空而起这件事,韩论非也是吓了一跳,险些摔落下来,待他稳住心神,把心思放在追赶苏语卿上后,腾空飞跃越来越熟越来越稳。
眼见两人距离逐渐接近,只要伸手就能握住苏语卿的肩膀时,韩论非勾起一抹志在必得地笑。
两人一上一下,近乎是同时撞上琉璃罩,两声叫唤后,又摔在了一处。
“云卿,你跑什么?你瞧清楚,小爷是人不是鬼!”韩论非没好气地怒道。
苏语卿捂着撞痛的头与韩论非拉开距离,等碰到了无形的边界,才不禁回想起来。
她记得自己与韩祁在破庙在相遇,接着遇到了匪徒夜袭,韩祁受了伤昏厥过去。
接着她带着韩祁住进破草屋中,被困在一片田野里。
再后来……
“嘶——”苏语卿只觉得头疼欲裂,混乱的记忆不停灌入她的脑海,她蹙起眉头不太确定地喊:“韩九郎?”
“记起来了?”韩论非抱着剑站在她的身旁。
“韩祁呢?他在哪里?”苏语卿问。
“我兄长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你该尊称他为晋王。”韩论非下意识纠正道,随后想起如今面临的境况,“罢了,现在也不是在乎这些礼节的时候,你赶紧回去帮楚二吧。”
说完,韩论非伸出手准备拉苏语卿一把。
回去?
苏语卿原本不好的脸色越发惨白,双腿又往里缩了一缩,“那妖怪有控制人心的能力,回去就是送死,我不回去!”
“可是楚二还在那里,他做了鬼还知道要救人,你怎可如此胆小?”
“区区数十户的村子,纵然全部死光了,与我何干?”苏语卿浑身散发着彻骨的寒气,她眼圈泛红与韩论非对视,“江宁曾遭辰军围困数月,数十万民众存活不足一二,那时九殿下又在何处?城内米价飞涨,草根木叶皆尽,我们饿得发疯去开城门的时候,可有人给我们一条活路?”
韩论非知道这场战役,却不知道纸上寥寥数笔,是眼前女郎不住地颤抖,是如此触目惊心的冷眼旁观。
他难以置信睁大双眼,“你恨辰军,恨我阿兄?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兄长身边?”
她恨韩祁吗?
她曾和其他人一样憧憬战神的到来,也曾在饿得头昏眼花之际恨不得生啖其肉,最后……竟是他救得阿娘。
苏语卿心生逃避,把脸埋进双膝,“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死。”
韩论非闻言呼吸一滞,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罢了,你把符咒还我。你要生要死,与我无关。”
这时,苏语卿注意到贴在心口的黄纸,就是这符咒唤醒了她的神智,她死死捂在胸口。
韩论非长了眼睛,自然瞧出她不肯交出,这可由不得她!
“云卿,桃村的人可不欠你!”
韩论非随手丢下刀,俯下身企图掰开苏语卿的双手。
几番争抢之下,两人近乎翻滚在一处,苏语卿渐渐失了力气,她绝望挣扎道,“韩论非,你明明知道没了符咒,我会死的。这场祭祀没有人能活下来……”
苏语卿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一张嘴无声一张一合。
“嗡——”
一道清脆空灵的敲钵声突然回响韩论非的耳膜,久久不歇。他霎时头疼欲裂,原本抢夺符纸的手牢牢捂住头部。
发生了什么?
待疼痛稍缓,韩论非微微睁眼,像蛇一般的脊骨已经悄无声息爬上苏语卿的手脚,不等苏语卿呼救,脊骨蓦地往回扯,苏语卿像只坠落的风筝,重新回到操控者手中,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韩论非的视线。
此处离山君庙并不远,韩论非不做他想,拾起首环刀,腾空跃起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