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洛阳百家坟。
洛阳贵为八朝旧都,邙山上早已难寻闲土。寻常的百姓亡故后,倘若出不起银钱,自有官府差役用苇席一裹,将人葬在外郭的荒僻无名处。
年深日久,这无名之地竟埋下了成百上千户,因而得了名号,唤作百家坟。
这半月里,韩祁命人打制棺椁,将苏语卿的娘亲云雎重新安葬在百家坟。
苏语卿从桃村出来便病了,眉眼间尽是恹恹之色。今日终是强撑着来此地祭拜,她默默磕了头,在坟前长跪了半个时辰,直至那半挂黄纸在摇曳的火光中烧成灰烬。
随后又起了新火,转向他处,蹲下身烧起另外半挂纸钱来。
侍女知冬向来少言寡语,也因苏语卿这不合时宜的举措开了口:“女郎这是做什么?”
“这里孤魂野鬼太多,我怕他们欺了阿娘去。”
苏语卿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如明镜似的,这纸钱并非是她拿来打发孤魂野鬼,而是烧给韩论非的。
自从她与韩祁被救回洛阳,西京城便送来九殿下去往洛阳的信件。韩祁顾不上将养,下令封锁了整个陕东道,率兵四处搜寻。
苏语卿躲在平芜院闭门不出,一则为了养病,二则实在没有勇气将真相告知韩祁,更觉无颜见他。
洛阳城郭虽已冰消雪融,朔风却不曾饶人。
两人出了百家坟后,知冬为苏语卿裹上裘衣,高虎又扶着她上了马。
四野苍茫一色,耳旁朔风呜咽不绝。
苏语卿身体未愈,又奔波了半日,渐生倦意,半阖着眼,任马儿颠簸着身子。
行至途中,三人遇见押解囚犯的兵卒。
带着镣铐的女子一眼瞧见知冬,当即认出马上女郎的身份。
她止住啼哭,嘶声唤道:“云女郎,云女郎留步!”
苏语卿遽然惊醒,循声望去,呆愣当场。
晨间她离开平芜院时,姜同簪还是好好的。不过半日,竟沦为满身血污的阶下囚了?
苏语卿倏然侧头,用目光询向知冬。知冬也不知道具体缘由,摇了摇头。
兵卒不知苏语卿的身份,却认得高虎那身军甲,立即反剪住姜同簪双臂,躬身行礼。
“惊扰贵人了,小的这就带她走。”
苏语卿见姜同簪有话要说,求助看向高虎,“高叔。”
高虎见状朝兵卒挥了挥手,“你且去一旁候着,女郎有话要问。”
兵卒连连应声,犹豫半刻多了句嘴:“听说此女犯了大错,是晋王亲自拿的人,要送去邙山守陵。”
苏语卿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日韩祁深夜赶回洛阳,今早又遣高虎护送她来此祭拜阿娘。
原是将她支开,亲自进了平芜院,对姜同簪动了刑。
“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苏语卿弯身询问。
“求女郎替我捎句话给晋王,就说王妃衣物并非我偷卖,是另有其人!”
原来是此事。
姜同簪名义上虽为侍女,实则是韩祁救下的同僚之女。
平日在平芜院作威作福惯了,苏语卿住在院内养病时,她便也话里话外瞧不上苏语卿。
偷卖衣物,于姜同簪而言早有先例。
前些日子,若非苏语卿察觉及时,阿娘的深衣险些被她拿去换了银钱。
苏语卿心里已有定论,目光扫过姜同簪背脊臀腿的杖伤,“晋王用刑时,你可曾这般辩解?他可信你?”
又道,“你向来爱财。偷卖王妃的衣物,我想你是做得出的。”
姜同簪被激起几分气性,“云女郎,姜家也曾是名门。家父曾为晋阳令,后更有从龙之功。我自幼锦衣玉食,阁间珍玩无数。王妃于我有恩,我怎么会去偷盗她的衣物?”
“那你要这许多银钱作甚?”
“阿爷一朝失慎,祸及满门……”姜同簪神色凄楚,“我还有两位兄长流落莫贺延碛,只想攒足银钱去寻他们。求你,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为我在晋王面前陈情一二。”
苏语卿未曾料到姜同簪敛财背后还藏着这桩隐情,她心头掠过几分怆然,面露难色。
她不过一介孤女,人微言轻……
此刻求向苏语卿,不过是姜同簪情急之下的求生之举。晋王的秉性,姜同簪纵是知晓几分,待她冷静下来,便知再无没有转圜的余地。
“……与其背负污名去守陵,我宁可去玉门关外,吹刀风,吃沙子。”
姜同簪不再挣扎,如残绢般任由兵卒把她拖走。
两人到底在同一院内住了半月,苏语卿此刻心里也不是滋味。
高虎见苏语卿神色沉郁,劝道:“主上这么做必是有原由。也怪我,刚刚就该让人直接拖走,女郎年岁尚轻,莫让这些腌臜事污了心神。”
苏语卿勉强牵了牵嘴角,眉梢的疲惫再也遮挡不住,“咱们回吧。”
话音未落,一道灰影倏然落在马背,那人劈手夺过缰绳,未待高虎与知冬回过神,他已挟着苏语卿绝尘而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苏语卿茫然僵坐了一会儿,“你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闻言浑身一僵,随及扯下她的兜帽,定睛瞧了两眼,惊诧道,“怎么是你?”
这声音……苏语卿鼻尖蓦地一酸,眼底泛起湿意。
苏语卿生怕是自己的错觉,往后瞧的勇气也没有。她索性心里一横,朝着那人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上去。
韩论非正控马急奔,不敢贸然抽手,他疼得嘴里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怒色道:“云卿,你上辈子属狗的?冒犯皇子,知道是多大的罪过吗?”
苏语卿再次确认了身后之人的身份,神情充楞。
真的是他……他没死。
苏语卿渐渐松了口,回头看向他。
英气的眉骨下,眼尾弧度天生带笑的桃花眼,只因余怒未消染上薄薄的绯粉。鼻梁高挺如削,骨相已初现棱角,下颔线像是未开刃的刀。
见他动作自然,神情自若,仿佛那日的重伤是她的幻觉。
韩论非与她目光相接,也盯着她看了片刻。
随及倾身至苏语卿的耳边,阴森森吓唬道,“你面如菜色,眼底青黑,你该不会每天都梦见我……变成厉鬼向你索命?”
苏语卿心里的事被戳中一半,这半个月来,她确实经常梦见韩论非,一次又一次的因为她,被脊骨架在半空之中,受烈火焚烧、挫骨扬灰之苦。
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瞬间化作委屈涌上心头,苏语卿抽了抽鼻子,酝酿一会情绪,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两人已经共乘入了洛阳城,路上行人匆匆避让之余,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令韩论非如芒在背。他活到现在,从没这么丢人过。
“喂,你哭什么,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韩论非压低声音,语气焦灼。
“我只是想借马回城,你别哭了,路上的人都瞧着你呢!”
“你不要脸面,我还要啊……”
……
韩论非劝了几句,反倒火上浇油,只得识相地闭了嘴。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府门前。
论起破罐子破摔,韩论非已然甘拜下风。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方才还哭得天昏地暗的苏语卿,竟立即收了声,镇定自若拭去眼泪。
待韩论非翻身下马,伸出手欲扶她时,她看也不看那只伸来的手,更未瞧韩论非一眼,兀自翻身下马,比韩论非还要熟门熟路朝府内走去。
韩论非被她这行云流水般的变脸功夫惊得瞠目结舌,一时忘了言语。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府邸的士兵已经迅速围拢上前。
更令他心头一沉的是,本该远在西京的卫侍官,自门内疾步踏出,厉声喝道:“晋王有令,即刻将九殿下架进来!”
这座府邸原是前朝公主的旧宅,从外望去,只觉布局宏阔,重檐叠嶂。
入了内门得以窥见精雕细琢,漆柱和檐铃依稀可辨曾覆着繁复精巧的花鸟金箔,可惜往日无人养护,只残留星星碎金。
平芜院位于府邸中庭,是招待亲眷的住所。靠近东南角门,与春池比邻,又和书房隔着一道花廊相望。
身后嘈杂的声音中传来韩论非杀猪般的大喊,苏语卿解气地弯了唇角,举步跨进了平芜院。
这平芜院,除了姜同簪,素日只有四个洒扫侍奉的侍女。今日突生变故,院里难免显得更加冷清。
主屋前的台阶空地皆是湿漉漉的,知夏和知秋正蹲着洗刷石砖,知夏忿忿不平:“什么害怕头晕,不过是躲懒寻得借口罢了,也就你好心,还让她回屋躺去。要我说啊,就直接报了管事,看她还晕不晕!”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还要处在一处。况且,有知冬护着她。”
知秋话音落下,颇有顾忌地回头望了一眼。恰撞见苏语卿正垂着头,看着暗红的水汇聚成泊,蜿蜒流向自己的脚尖前。
知秋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僵后,又恢复如常站起身来,“算算脚程,女郎回来得倒快。咦,知冬呢,她没和女郎一道回来吗?”
“晚些就到了。”苏语卿简略回答后,又问,“我在路上遇见押解的姜同簪,今日平芜院来了多少人?除了姜同簪,可还有其他人受刑?”
知秋闻言为难地别过脸去,就连先前满脸不虞的知夏眼神也闪躲起来。
氛围霎时凝滞。苏语卿久在病中,一直是姜同簪与知春在屋里贴身照料,与知秋、知夏并不相熟。
见她们缄默不言,苏语卿便追问道:“我虽是暂住府上,眼下平芜院也是我的院子,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过问么?”
“女郎,一路颠簸劳累,可要喝点茶水?”知秋直接避而不谈,手里放下刷具,匆匆往茶水间去了。
知夏见知秋借口逃离,眼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苏语卿却不肯罢休,目光紧锁着她。
知夏再三犹豫,低声道,“不是婢子不愿告知女郎,实则是卫侍官交代过女郎病体初愈,莫要以琐事惊扰。我们本想在女郎回来前清扫好院子,谁知女郎回得这般快……”
苏语卿倒是听姜同簪说起过这位卫侍官,他是伺候韩祁的老人,韩祁怜他劳苦,赐了个散官的职位给他,府里上下都尊称他一声卫侍官。
知夏视线忽地飘向苏语卿身后,苏语卿也循着目光回头看去。
本该在下房躺着的知春,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平芜院门口。她娇脸发白,泪眼盈盈,扶着门框弱声唤道:“女郎……”
“这是怎么了?”苏语卿眉眼间的冰霜融化开来。
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带泪、稚气未脱的脸,实在难以想象她竟比自己还年长两三岁。这般娇弱天真的模样,想来是素日里被知冬护得太过周全了。
也正因如此,姜同簪才吃准了知春的性子,平日里惯会借着照料她的名义躲在房中躲懒,将服侍的活儿一股脑儿推给知春一人承担。
“女郎……”知春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今日郎君……郎君调了许多兵围了院子!说姜家阿姊偷了王妃的衣裳,当场就把她捆了送去守陵!郎君……郎君怒斥那收衣裳的掌柜胆大包天,暴怒之下,竟……竟当场在院里把人砍了!”
“知春!”知夏急声喝止,脸色也白了。
韩祁竟是在院里杀了人……苏语卿目光缓缓扫过庭院,随后提步顺着台阶,走进主屋。
屋内陈设如常,唯有长案上的玉釉杯里,残留着些许未尽的茶汤。
她指尖轻触杯壁,犹有余温。
刹那间,她仿佛看见韩祁端坐于此,身姿凛然,冷眼俯视着阶下受刑之人绝望的挣扎。
而后韩祁夺过长刀,白光猝然暴起!
温热的鲜血,似乎就在此刻飞溅开来,几点猩红甚至幻影般沾上了苏语卿的脸颊。
她却没有闭眼。
茶水房的知秋将院里的动静听得真切,心底暗骂知春不知死活。想要在这座府邸存活下去,装聋作哑的本事万万不能少的。
平芜院闹出了人命,此刻,想必那女郎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她端起茶水,暗自盘算着待会见了苏语卿,只需假意劝上两句,把她应付过去便是。
可等她到了屋里,苏语卿却早已脱了裘衣,入了内室。
“女郎,还饮茶吗?”知秋一愣,放下手里的托盘,轻悄跨进里屋,又绕过那座喜鹊枝头的屏风,“女郎莫怕,婢子们都在呢。”
苏语卿正被沉沉的困意笼罩,只觉得知秋聒噪得紧。
要知道,韩祁才是这世间顶顶凶煞的煞神,有他镇着这宅院,她怕什么?又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她有些不解,韩祁贵为亲王,王妃亦是世家出身,妆匮里锦绣堆叠,满室珍宝,区区几件衣裳罢了,何至于动此大怒?
她将被衾裹成蚕茧,在床榻间不满地翻了个身,小猫似的哼唧了两声,“我困了,莫扰我。”
院外的吵闹渐次消歇,苏语卿沉入梦乡之前,韩论非的面容倏然掠过她的脑海。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