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论非被几人架着丢进书房之后,余光见到案桌后如山岳般挺直的身影,心头一凛,挣扎着便要逃。
岂料大门砰然紧闭,他整个人撞在厚重的门板上。
这还没完,韩祁冷眼瞧着,抓起手边一方镇纸便朝韩论非掷去。
镇纸砸中后脑,伴着一声闷响落地。韩论非眼前一黑,软倒在地,再没了逃跑的念头。
他伏在地上倒抽了几口冷气,稍缓过劲,索性摊开手脚,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阿兄要我死,何必费这般周折?” 韩论非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讥诮,“回头只消跟阿母说,我在外头贪玩,伤了、残了,或是……死了。横竖她只剩你一个儿子,还能拿你如何?”
多日的忧心焦灼瞬间化作滔天怒火,“韩九郎!你不告而别,私自出京,闹得西京、陕东道沸反盈天。你可知你这一走,阿母遭皇后申斥!你可曾为阿母思虑过半分?你且睁眼瞧瞧,自己如今什么模样?”
自离京那日,韩论非便知后果。经桃村一事,他心中亦无悔意。此刻只紧抿着唇,倔强地不发一言,如木雕泥塑般。
半晌后,韩祁低低轻叹,声音到底软了半截。
“坐起来说话。”韩祁沉声命令,目光如炬盯着他,“这些时日,你究竟去了何处?”
韩论非默然片刻,依言撑身坐起,只是面对兄长审视般的垂问,他心底掠过一丝迟疑。
那日在桃村,他抱着与小桃子同归于尽的决心,依循五行术法引起熊熊烈火,分明见着自己血肉之躯化为齑粉,却不晓得自己为何活了下来。
韩论非无从确定阿兄是否记得桃村之事,如今妖怪已除,无机老儿也不知去向,在桃村所学的道法日后更是无处施展,他打从心底不愿横生枝节。
“宫中实在憋闷,夫子又甚为严苛,压着人喘不过气来。我便偷跑出西京,四下走了走,也浑浑噩噩,记不清去了何处。”
韩祁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未再深究,只略一颔首,忽而转问:“夫子严些本是好事。近来学业如何?”
“阿兄还不知道我么?”韩论非见他未再追问,心头微松,语气便也轻快了些,“五经正史我纵然想学,也不过是周公催我入梦。骑射倒还如常,尚可罢。”
“韩家早已非当年前朝臣子,你再也不是街头横行的小霸王。言行举止都须警醒,学业切不可荒疏。”
阿兄怎么不听听自己说了什么?韩论非装模作样地掏了掏耳朵,当初朔州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韩三郎的威名,群聚博戏,斗鸡走狗,与市井中逞凶斗狠之辈打了个遍。他当初在朔州都没来得及承继兄业,外边尊他一声韩九爷,阿兄也不想想是看在谁的面子?
韩论非心头正翻江倒海地腹诽,韩祁却冷不丁抛出一问:“对了,怎么不见无机道长?”
“谁知道呢!”韩论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他心头猛地一沉——糟了!
抬眼望去,韩祁眉梢微挑,眼底掠过一丝洞悉的锐利,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分明透出几分掌控全局的愉悦。
果然,桃村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原欲寻苏语卿问个分明,奈何苏语卿卧病不起,加之他连日奔波寻觅九郎踪迹,只得暂且搁置。
“阿兄……此事……”韩论非只觉喉头发紧,心中千头万绪翻涌,却如同堵了块巨石,抓心挠肺,竟不知从何说起。
韩祁目光如锥,直视着他惶惑不安的双眼,单刀直入,字字清晰:“可是无机道人救了我们?你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听闻此问,韩论非喉头微不可察地一松。或许把桃村种种尽数都推到无机老儿的身上,他险些与小桃子同归于尽的事才能隐瞒下来。
“除了那老儿,还能有谁?”韩论非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语气半是推诿半是讥诮,“他自有神通遁世,岂是凡人轻易寻得的?”
趁着韩祁垂眸沉思,韩论非话锋一转,提起了城外所见:“阿兄,姜家阿姊先前分明在西京王府,怎会流落至洛阳?她性子虽有些骄纵任性,却也绝非行窃之辈。”
“此乃内宅之事,休要多问。”韩祁眉峰微蹙,语气陡然转冷,旋即却又神色一缓,仿佛方才的冷硬从未存在,温声问道:“在外奔波多时,腹中可饥?”
韩论非早已饥肠辘辘,话语已到了舌尖,却听韩祁骤然扬声。
“来人!”话语中那丝温和荡然无存,眼神复又锐利如刀锋,“将九郎押入柴房,禁闭三日!只许饮水,不得进半点米粮!”
天色暗下后,苏语卿已然转醒,得知知冬已安然回到平芜院,又听闻韩论非遭了难,反倒精神一振,有些饥肠辘辘。
好在知春心细,早备了饭菜,一直用暖炉温着。
苏语卿略用了些饭食,正待歇息,外间侍女的争执声隐隐透入门内。往常姜同簪管事时,都是她一人掌着话事,底下的侍女也不敢这般喧哗。
苏语卿被这聒噪搅得心烦,索性将她们唤入内室问个究竟。
知夏抢先一步行了礼,脆声道,“女郎容禀,婢子与知秋向来只在外间洒扫,这守夜的差事,从前可都是姜家女郎和知春担着的。如今姜家女郎已被发配去守陵,这空缺……该由谁来填补才好?”
苏语卿的目光慢慢扫过众人:知夏言辞急切,眉眼间已透出几分不耐;知秋垂着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知春向来胆小,若是强留她守夜,只怕自己整夜都要被她惊惶搅扰,不得安眠。知冬……知冬自是不惧的,只是那性子太过冷清,恐也未必情愿。
至此,苏语卿方才明白,原是平芜院白日里刚染了血光,众人心有余悸,互相推诿着守夜的差事,无人敢留。
“既然如此,你们便都回去罢。我的身子已无大碍,只需将炭火添足,茶水温在泥炉便是。”
侍女们闻言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神色惶惶。
自己客居于此,侍女们唯恐多事担责。
苏语卿心知她们顾虑,却无意纠缠,只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喙,“去罢,勿要再吵闹。若管事问起,只道是我做的主。”
待众人尽数退去,院内霎时死寂如渊。浓稠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涌来,似要将她彻底吞没。
她猛地拽紧被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去,终是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天色犹深,屋内却响起杯盘碰撞的动静。
苏语卿猝然惊醒,双手紧抓着被衾遮挡,疾声呵斥:“谁!是谁在那里!”
她横竖不怕人,自是不惧鬼的,只恐又是什么妖邪作祟。
只听一阵窸窣后,苏语卿惊恐地闭起眼,屏风后忽地荡开九曲回肠般的幽鸣,“应承白日誓言,化作厉鬼,教你终日难安!”
对方虽有意压低了嗓音,可一开口,苏语卿已认出装神弄鬼的是谁。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咚!”一声闷响,苏语卿直挺挺栽倒在床榻上,竟似晕死过去。
见此情状,韩论非惊得目瞪口呆,这村姑素来胆大包天,今日怎地如此不经吓?
他猛然想起自己是偷溜出柴房的,若再让阿兄知晓他竟把人吓晕过去……
一念及此,韩论非顿觉后颈发凉,身上的皮都紧了几分。
他手忙脚乱掐诀一指,屋内烛火“噗”地齐齐燃起。跃动的火光尚未稳下,人已扑到榻边,颤抖着伸手探向苏语卿颈侧。
“韩九郎,你要做什么?”苏语卿兀然睁眼,冷声诘问。
韩论非被这骤然的变故,吓得往后趔趄,险些撞倒屏风才勉强站稳。
他猛地喘气,这才惊觉自己被这村姑骗了,顿时又惊又恼,“你……你没事?”
“怎么,许你装神弄鬼唬人,倒不许我吓你一吓?”苏语卿弯了弯唇,趿鞋下榻。
她的目光扫过室外案几,显然韩论非是饿的狠了,残羹冷炙已被扫荡一空,连半点油腥都不剩。
她提起茶壶,徐徐斟了两杯热茶,一杯推至韩论非面前,眼波凉凉,“你这般偷溜出柴房,就不怕我明日在韩祁跟前,给你告个好状?”
韩论非只作未闻,端起茶盏牛饮而尽。待暖流滚入腹中,喉间滚出个响亮的饱嗝:“那也强过当个饿死鬼。”
他忽地将空盏往案上重重撂下,话锋一转:“桃村那夜我就想问了——你究竟因何与我阿兄相识?他又为何偏把你带回府来?”
苏语卿扭过脸去,连眼风都欠奉,摆明不欲搭腔。
韩论非反倒瘫坐,闲闲地望着她,“某人可别忘了,当初在桃村是谁豁出命救了你。这才几日功夫,竟连救命恩人都认不得了。”
苏语卿猛地转身,目光如炬般钉在他脸上,她自然记得是他救了她。若非以为他真死在桃村,愧疚难安,又怎会大病一场?如今才知道,什么是祸害遗千年。
韩论非脸上那点闲散的痞笑霎时凝固,一丝难以言喻的无所适从悄然爬上心头。
两人对峙良久,苏语卿火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冷静思量,她与韩祁之事并非隐秘,韩论非稍加打听也会晓得。与其任他挟恩图报、纠缠不休,不如直接讲与他听,也正好堵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我与韩祁初识于江宁。” 苏语卿的声音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那时他挥军破城,前朝勋贵早已遁逃无踪。城中辰军四处劫掠,而我……趁乱潜入高门府邸,只为寻我阿娘。”
“你阿娘……怎会在那里?”韩论非皱眉。
“九殿下未曾听闻‘琼花令’么?”苏语卿忽地扯出一抹笑,那笑意未尽眼底,反淬出冰冷的恨意,“迁都江宁的军士思乡情切,军心浮动。明帝为安抚他们,竟颁下诏书:凡江宁未嫁女及孀居者,皆须配与军士。那些披着官袍的豺狼,便借此名目,强掳了不知多少清白女子。”
“他们是豺狼,你们辰军何尝不是虎豹?待我推开那扇虚掩的朱门……”她顿了顿,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每一个字都似从齿缝中碾磨而出:“我阿娘正被辰军……就在那时,是韩祁递了我一把刀……”
苏语卿眼中翻涌的怒火很快化为滚烫的泪,一滴滴灼得韩论非心头一窒,懊悔顿生。
韩论非手足无措地抓抓头,“可你还恨我阿兄困了江宁城……”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苏语卿抹了一把泪,眸光复杂难辨,“我没想过……还会在洛阳遇见他。”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他说要为我寻到家人。”
“我那阿兄,鲜少有恻隐之心。”韩论非不赞同地反驳。
“我自然知道他并非是因为我。”苏语卿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日重逢,我正亲手埋葬阿娘。而他……不知为谁人新丧。”
室内陷入一片沉沉的寂静。
韩论非悄然凑得更近了些,蹲跪在苏语卿身旁。他半仰着头,目光探寻地望向她,“那……你想不想知道,他是为了谁?”
苏语卿瞳孔微缩,那被强行压抑的好奇,终究从眼底泄露出来。
“随我去个地方。到了那儿,你自会明了。”
正当韩论非笃定她会点头时,苏语卿却毫无预兆地突然伸手,将他推到门外。
韩论非完全没料到这变故,随着门板被重重关上,冰冷的声响干脆利落,隔绝了内外。
“九殿下,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了你。更深露重,请回你该待的地方吧。”
韩论非站在门外,夜风带着寒意。他满脸错愕,一时竟怔在原地。
方才那十拿九稳的局面,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喂,云卿,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韩论非不死心地拍着门板。
“不好奇。”苏语卿背抵着门,答得干脆。
方才短暂对视,她竟在韩论非的眼中捕捉到一丝近乎讨好的意味。
这太反常了。
韩论非向来看她不起,在桃村时,更是时常将她当做下人差遣。
细思今夜种种,只怕也是奔着哄骗她同行的目的而来。
能脱离桃村已是万幸,她岂能再让自己身陷险境?
眼下她唯一所求,就是好好活着,直至能将阿娘带回江宁。
苏语卿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久到门外声息全无,她几乎以为韩论非已经离去。
就在她心神稍懈时,韩论非的声音贴着门缝,清晰地钻了进来,“云卿,事已至此,我撂句实话。我并非偷跑出来,而是有人替我开了锁。那人隔着门,只对我说了一句,殿下,同簪有冤。”
他顿了顿,语速加快,“我用神识探过那人的去向,竟是阿兄的院子。白日里姜家阿姊字字含冤,若真有冤屈,怎可坐视不理?”
苏语卿心中顿生抵触。他人冤屈与她何干?他想查便去查,为何非要拉扯上她?
她拉开门,正要开口赶人。
怎料这厮手臂箍住她腰身,足尖发力,携着她纵身跃上了院墙。
“你!”苏语卿惊怒交加,挣扎怒喝。
“嘘——”韩论非得逞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既上了‘贼墙’,可就下不去咯!”
话音未落,他已揽着她再次腾空跃起,足尖在屋瓦上轻点,踏碎夜霜,几个起落便消失于连绵的屋顶之上,只余细碎瓦砾碰撞的哒哒轻响,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