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

    春杏睁大眼睛看他。

    兰辞笑了笑,将腌萝卜往她那里推。

    到了那日午后,春杏早早地就把肚子填饱,给院子里的人都发了赏钱,带着小月和雀儿出了门。

    这三人中,只有雀儿从小在临安长大,她对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如数家珍。

    两人跟在雀儿身后,听她说哪条街上有不要钱的热闹看,又有哪条街有便宜好吃的裹饼。

    小月本来以为雀儿这种大户人家的家生子,会同郡王妃身边那几个狗腿子一般,没想到她比自己还贴地气。

    “我爹娘早就不在了,崔娘子在的时候,还照拂些……”她摆摆手:“难得出来玩,不说了,说了扫兴。我带娘子和小月姑娘买话本子吧,这里有个东家是位娘子。”

    走到城南,书坊的女东家抱着箱笼出来,介绍道:“都是娘子们爱看的。”

    小月和雀儿凑上去翻了翻,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春杏也跟过来一看,深表理解。

    第一本叫霸道王爷强取金丝雀,她们仨是金丝雀身边的倒霉丫鬟较为合理。

    第二本叫相府千金智斗公主婆婆,任谁都会觉得,自己大抵是供奉千金衣食的冤种佃户,或者婆婆身边狗腿子中的一员。

    剩下的什么宫闱秘史,带去循王府恐大逆不道;异域情事,封皮的版画上印着个波斯人,没有代入感。

    看不进,一个字都看不进。

    “有没有那种妖精志异,牛鬼蛇神的?”小月问。

    “有有!”

    东家又捧过来一堆。

    小月又挑了几本美食册子,打算带回去给厨娘看。

    等小月的时候,春杏似乎随口,对雀儿说:“有件事想拜托你。”

    “娘子怎么这样客气?”

    “早上小月陪我去医馆找小医侍,大夫说她家中出了变故,之后恐怕难见了,”春杏想了想:“我养母年纪大了,养兄又要科考,小妹一个人,我担心他们照顾不好,又不便联络。想问问你愿不愿去。”

    她允诺道:“月俸多三成,不会亏待你。”

    雀儿捏着糖葫芦的手停住。

    “娘子,你是不是……怕我回去被郡王妃……”

    春杏眨眨眼。

    这是她和雀儿之间的默契。

    她知道雀儿本不想来循王府的,多是碍着春杏对她器重的情分。

    她也是春杏在临安,最知根知底的朋友。

    “可是可是……我走了,娘子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只是让你避一避,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雀儿点了点头。

    小月回来了:“东家说我们买得多,明天不忙的时候,让伙计给我们送去。”

    春杏看着日头,冲二人挥手:“我不管你们了,世子要下值了,我去衙署附近等他。”

    雀儿依依不舍地看着她。

    春杏冲她莞尔一笑。

    她在衙署对面的茶坊,要了杯散茶和一小碟绿豆糕。坐着慢慢等。

    普通士卒一个时辰一换值,刚好碰上时辰了,侍卫司衙署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节庆日全城严守,里面一群身披黑色锁子甲的士卒和武官。

    春杏往里看,虽然看不到脸,又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但她一眼就凭身形认出站在门内的兰辞。

    再不远处,有几名武官,其一是小满。

    兰辞面色冷淡,皱眉听着小满说话,胳膊夹着毡帽,抵着腰间手刀,另一只手挪了挪额上黑带:“大理寺那边,莫寺丞的办案的卷宗都齐了吗?”

    小满撇撇嘴:“嘴硬得很呢。”

    兰辞靠着朱梁,用手刀撑着地面,想了片刻,最后握着刀身,用木柄挠了挠额上的汗,无奈地看他一眼:“急不得。明后天我休沐,等上值再说吧。”

    门只开了片刻,又被换值的士卒推上,春杏的视线被隔绝在外。

    兰辞微微侧过脸。

    酉时还没到,春杏心里想着荷包的事。

    为了防止晚上,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兰世子翻旧账。她已经编出了道理完整的应对策略。

    她将那些说辞在心里又捋了捋,自觉站得住脚了。

    心情好,胃口就好。她很快将绿豆糕吃了精光。

    空碟子前,一名黑衣窄袖的男子落座。

    “在想什么?”

    春杏惊讶:“还没到时辰呢。”

    兰辞皱眉,捂住她的嘴:“便衣出巡,这也是我的辖区。”

    春杏眨着眼,说不了话。

    兰辞松开手,触感柔软陌生,他听见她说:“咱们吃点什么?”

    兰辞叫来小二,按了一吊钱在桌上:“去隔壁,下两碗牛肉面端来。”

    春杏发现兰辞这个人,并不是表面看得那样知礼持重。

    同胡凌云相比,他对官场和人情世故少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执拗。

    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则,内心强势独断。

    春杏想,若不是郡王妃想塞沈三之流进他房里,他一辈子不成婚也不奇怪。

    兰辞三两口把面吃完:“能吃饱吗?”

    春杏默默无语,为自己正名:“你都吃饱了,我只是稍微吃得多一点,没有那么夸张。”

    兰辞搁下筷子:“走吧,带你去湖心放纸船。”

    湖在城外,下元节不设宵禁,彻夜开着城门,很多年轻男女去湖边放纸船。

    外面楚楚仰着脖子哼唧了几声,春杏有点期待,她来没骑过这只黑麟驹呢。

    兰辞扶春杏上了马,自己牵着缰绳走在前面,带着春杏从清波门往外走。

    晚上越来越冷了,春杏裹着一件藕荷色披风,手里提着麻绳编的网兜,里面放着折好的纸船。

    凉风吹在脸上,她完全不在意。一会儿摸摸马脖子,一会儿揪揪马耳朵。

    楚楚非常温驯,任凭春杏抚摸,兰辞道:“她好像很喜欢你。”

    春杏笑得眯起眼:“我也喜欢她。我还是很小时候骑过马呢。”

    她有些惆怅,后来家里没钱,那匹小灰马卖了,也不知现在在哪里当牛做马。

    “你养父母好像对你很好。”

    “那当然,他们把我当做亲女儿的。”春杏揪了揪马鬃毛:“……你母亲在时,你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小郎君吧。”

    兰辞仰头看了看天,暮色四合,他的乌发束在头顶,黑色发带随风飘动。

    他没有说话。

    春杏也没有继续再问。

    两个人沉默地走到湖边,兰辞绕着湖走了很久,春杏忍不住问:“兰世子,我们去哪儿?”

    兰辞指了指前边,一个船夫打扮的男子从乌篷船上跳下:“兰将军,夫人,你们来了。”

    兰辞将楚楚的缰绳交给他:“你在岸上照顾楚楚。”

    春杏跟着他上了乌篷船,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她脱掉披风,钻进船篷里,望着熟练地扶起船桨的兰辞:“你来摇?”

    兰辞难得语带揶揄:“要不你来?”

    春杏赶紧摇头:“我不会。”

    船动起来,轻轻摇晃,她颤巍巍扶着船篷:“我都没坐过几回船。”

    兰辞一笑,摇着桨,拨出一层层涟漪。

    湖面上飘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游船,还有侍卫司和皇城司的官船来回巡逻。

    “我七岁那年,母亲落了急症,忽然咽了气。”兰辞扶着桨,在船头坐下来,声音很平静:“八岁那年,我去了西北。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摇船。”

    他没说全,但她可以猜到,这一年里,兰太师以钱氏一族毁家纾难为由,请求抬妾为妻。

    兰辞从娇惯小世子,跌落云端。

    她试着问:“邱将军教你的?”

    兰辞摇头:“不,是小满和小月的阿娘。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春杏心头发紧,和他比起来,自己甚至算顺风顺水了。

    她还有将她视作珍宝的家人,可是待兰辞好的人,都不在世了。

    乌篷船顺水漂浮,春杏拉着他坐在船尾,将纸船拿出来,整理好,再用火折子点燃蜡烛:“世子,许个愿吧。”

    兰辞没过过下元节。

    “一般是许什么愿?”

    “要许与水有关的。譬如来年风调雨顺,愿我阿娘庄子有个好收成。”

    春杏弯腰,将一只纸船推下去,双手合十,接着闭上眼。

    跳跃的烛火印在她脸上,他侧目去看她。

    几缕碎发落在她额前,被秋风浮动,衬得她眉目冷艳娇柔。

    兰辞在她睁开眼前,转过脸看着水中飘来的纸船。他夜视极佳,可以看见许多船上都写着小字。

    春杏睁开眼,发现兰辞的视线落在一只很大的纸船上。

    船上写着两个名字,中间牵着红线,显然是一男一女。

    她有些心虚,咳嗽一声:“世子许了什么愿?”

    兰辞看着已经飘远的纸船,忽然开口:“我那日在你衣裳里捡到一个荷包,里面的字条,是郡王妃找你下定时,小满送去的那封信里,我的落款。”

    春杏呆住,屏住呼吸。

    这么直接?

    她刚要张嘴,却见兰辞困惑地歪着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祝明漪,你为什么藏我写的字。”

    春杏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我不是在练刘盈瑞的字帖么。”

    她看着他,后背出了层薄汗:“看见你的字,觉得很好看,就收在荷包里了。但是其他部分不慎缺损……”

    兰辞拧了拧漂亮的眉:“不对。字条上还有对向的墨迹。也就是说,刚拿到手,你就用刀将落款刻下来对折了。”

    春杏哑然。

    就那么一会儿,天也黑漆漆的,他怎么就看得那么仔细了?

    “那是因为……因为,”春杏磕磕巴巴地:“因为好看,就像那些人收藏字画……”

    她声音越说越小,企图退到船篷中去,兰辞扣住她手腕:“你说什么?”

    船身随水波晃动,春杏没坐稳,兰辞扶住她。

    这样的姿势,让春杏不得不直面他。

    “就是觉得字好看,刻下来了……”

    “你的字帖上有书坊出货的日期,日期在下定之后。”

    他看着她:“为什么说谎?”

    春杏真不知,他究竟想要从她这里,听到什么回答。

    他就像一个带着答案来寻找证据的仵作,恨不能拿刀一片片把她活剐了。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那么做。

    好像被某种隐秘的欲望所驱策。

    有某种羞耻不可言的理由。

    两人对峙良久,春杏脸上的笑容挂不住,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她咬着牙:“我也不知道。”

    “当时想那么做就做了,”她从衣襟里将荷包掏出来:“我不知道世子这么小气,你不让我这么做。”

    她眼眶红了,顾不得荷包砸在他胸前,落在甲板上:“还你!”

    她说完,挣脱开对方的手掌,从船篷中钻到船头,泪水忍不住委屈地涌出来,接着边哭边摇起船桨。

    她凭着方才的记忆,无师自通地摇的还不错。

    大力出奇迹,化羞耻为力量,她要迅速回到岸上去,然后收拾细软火速离开,回去当她的胡春杏。

    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大傻子。

    亏她刚才还可怜他!

    兰辞就坐在她身后,他没有阻止她,也很久没再开口。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船逆风而行,在湖面飘得十分艰难。

    但还是一点点,在往岸边靠近。

    “祝鸣漪,你是不是那时候就……”一只满是茧子的大掌,抓住了那双拼命摇动船桨的纤细雪白的胳膊。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似乎难以启齿:“你喜欢我?”

    春杏张着嘴愣了片刻,一阵水波动荡,乌篷船晃了晃,她在兰辞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慌乱。

    她手一松,借机装作没站稳,一头扎进水中,踩着脚下的污泥,往岸边划了几下,打算逃到岸上去。

    岸边传来人群惊呼:

    “有人落水啦!”

    西湖岸边的水很浅,春杏不会游泳,但是知道以她的身量,只要人站直了就没事。

    可是水也太冷了。

    她稳住身子,仰着头,一边拨水,一边艰难地往岸边走。

    身后传来水声,一股水浪重重将她往前推。兰辞游鱼般窜入水中,揽住她腰肢,脚下用力,春杏只觉得身子一重,已经被他捞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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