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春杏道:“世子,周大夫想必碍于你身份,不好多说,我想委屈你在门口等我片刻,我问清楚就出来,可以吗?”

    兰辞点头,在医馆一旁小巷子里的说书先生前,要了碗散茶,坐在人堆里等她。

    他付了八文钱坐下,身边人声嘈杂。

    说书声掺和着看客的叫好和窃窃私语,兰辞坐在不太显眼的位置,被几个站着蹭听的人挡住,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医馆门口说话。

    一个年轻的小大夫拉住男医侍:“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男医侍道:“哦,是岁岁一个病人的阿姐。”

    小大夫道:“阿坤,你没看出来吗?那个阿姐身边站的,是上回拦住皇城司办案的循王世子。”

    男医侍惊道:“那个阿姐怎么同他在一起,他们是什么关系?”

    小大夫不确定:“年轻男女,能是什么关系?”

    男医侍道:“上回,皇城司让我们去给人证医治,就是他,替他爹兰太师出来拖延时间,等我们到了,人证死得差不多了!”

    被人群挡住,却听得字句分明的兰辞,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眸中一丝波澜也无。

    小大夫道:“也不能这么说罢,那些人是救不活的,最多就是拖延一口气,看能不能说出点有用的来。耽误办案倒是真的。”

    男医侍道:“无论如何,那位阿姐,当时不也在吗?怎生就这样不分善恶?岁岁现在生死未卜,她还好意思过来看病?”

    小大夫捂住他的嘴:“你想死吗?快些住嘴。我听岁岁说,那位娘子的小妹急着看病,耽误的那一会儿,正巧给了周先生时间,把方子写好了,后面半个月才回来,她妹妹算是捡回一条命。”

    他恨恨道:“得利者,能有什么意见?你看周先生刚才看到他,敢吭声吗?”

    兰辞握着杯盏的手顿了顿,抿了一口茶。

    当时——

    她居然也在。

    他脑中闪过许多破碎的片段。

    第一次相见时,她看他的眼神。荷包里的纸片。圆房后她醒来,听见他一番安慰之后的神色。

    岁岁的那句“她早就喜欢你”。

    都串起来了。

    茶渐渐凉了。

    说书人收拾摊子,打算回家吃午点,人都散尽了。

    兰辞也站起来。

    不远处钟楼传来铜钟声,春杏跑出来:“抱歉,久等。”

    她满面忧愁:“大夫也不知道岁岁去哪儿了。对了,你知道大郎君的未婚妻是谁吗?”

    兰辞没有立刻回应她,春杏去看他,才发现他在出神:“兰世子?”

    “嗯,”兰辞看向她:“目前没放消息出来。”

    春杏点头。

    这等为非作歹之事,她知道他定然是不知情的。

    “有家果子铺,很好吃,我带你去。”春杏指着不远处。

    “好。”

    那是她第一次带小妹来临安看病时买过的。只记得柔润酥香,入口即化。

    铺子前照例排着长龙,春杏不好意思让兰辞等他:“抱歉,这么多人,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兰辞眼睛望着队伍,无所谓道:“你喜欢就等着吧,左右今日无事。”

    两人刚在人群的尾巴排上,卖货娘子便眼尖的看出兰辞衣着不凡,她嘱咐身边的伙计过来替她。

    她自己则将一双手在腰间的手巾上抹净,笑吟吟地道:“是哪家的郎君夫人?不如进里面坐?”

    里间多是采买宴席茶会所用,量大客贵。

    春杏看了兰辞一眼,对她道:“不用了,我们就买一点点就走。”

    卖货娘子见两人讳莫如深,更加笃定身份不凡,定有提供大生意的潜力:“没事儿的,尝一点看看,能入小娘子的口,是小店荣幸啊。”

    春杏被她古怪的热情闹得不自在,拉着兰辞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兰辞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平静地对春杏道:“你本来想买什么的?”

    春杏回望他:“叶子酥。”

    兰辞闻言,移步进了里间。里面由珠帘隔开,别有洞天,布置着花石流水,细烟袅袅。

    卖货娘子小跑到掌柜处,挤眉弄眼地邀功:“妾带来这位郎君,一身上等的云香纱,非富即贵,事成可不要少了妾的好处。”

    掌柜捏了一把娘子的腰:“晓得了。”

    掌柜出去时,兰辞已经安然坐下,春杏跟进来,缓缓坐在他身边,也极力做出一副镇定模样。

    “二位是要何处用点心?”掌柜道。

    “先来两个叶子酥尝尝。”兰辞眼都没抬,淡淡道。

    他行为气度,一看就是惯来被人敬畏伺候的。

    掌柜本来看两人年纪不大,以为是个纨绔子。憋了一肚子拿捏人的话要说,被兰辞不容拒绝的态度震慑,不敢妄言,乖乖照顾伙计照做。

    不多时伙计送来叶子酥,兰辞推给春杏:“不可多吃,易积食。”

    春杏自己吃了一个,把剩下的推给兰辞:“你也尝尝。”

    掌柜一来,便看出二人身份差距悬殊,话语权显然在男宾处。

    他紧张地看着兰辞,后者慢悠悠咬了一口。

    又放下。

    “不合胃口。”

    兰辞冷淡地将碎银按在桌上:“太腻了,形破,色绿得也不够雅。”

    春杏看了一眼香喷喷的叶子酥,真的吗?她怎么不觉得。

    掌柜满头是汗地:“是是,郎君说得是。”

    从里间出来,掌柜又带着店里的伙计,一起送两人出去。

    春杏后悔道:“带你浪费了时间,也没吃上好吃的。”

    兰辞道:“不会,挺好吃。”

    “那你不是说……”

    她反应过来。

    “你刚才是故意的?”

    兰辞笑了笑:“你来过,还被刁难过。”

    但是馋得不行,就算被刁难还是想再来?

    春杏惊讶:“你怎么知道?”

    兰辞没说话,只是轻笑。

    她从排队看见卖货娘的时候,就神色古怪,但是看了一眼客人买到手的叶子酥,咽了咽口水,似乎又有了继续等下去的信念。

    太明显了。

    春杏想了想又道:“其实也不算刁难,是我买得少,浪费油纸,惹他们不高兴了。后来我哥哥来给我买,也被嘴了几句穷书生。我有点怕他们。”

    兰辞也猜得到只是小事,否则他也不止如此。

    “这点心铺子开在外城门边的医馆街,叶子酥五十文一个,比待漏院外面,卖给候朝官员的还贵三四倍。是外城其他点心铺子的十倍。卖给熟客,不会这个价。”

    兰辞看着春杏:“排队的人我看过了,大都是找来的托。”

    春杏道:“不会吧。”

    她第一个想到姜姨娘,看来也是个不会持家的冤大头。

    兰辞淡淡看了她一眼:“这家,赚得就是你们这样外地来看病的苦命人的钱,想着家人生病药苦,这么多人排队,狠狠心买个尝尝。”

    “油纸两文钱一大叠,可裁作百余份,如此暴利,不必为油纸愧疚。”

    春杏呆若木鸡地往前走了好久,忽然转过脸看他:“兰世子,谢谢你。”

    兰辞一愣,垂目道:“我也没做什么。”

    春杏摇头:“你不是在为我出气么。”

    兰辞脸上微微发烫:“换做小满小月,我也会这样做,无须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春杏还是觉得心里甜。

    小满小月跟着兰辞多少年了?

    她才认识他多久,就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了。

    两个人逛到天色黑下来,才往回走。路过一处十分漂亮的酒楼,春杏好奇地张望。

    “顾郎君!你来呀!”倚坐在三层楼窗边的花魁翘着腿,风姿绰约地向房里招手。

    春杏忍不住感慨:“好漂亮的姐姐。”

    兰辞没有抬头,拉着春杏的手腕往前走:“嗯。”

    他拉人向来没有轻重,手腕被茧子扎得痒痒的,春杏心跳的快了,步子跟上去:“去哪儿?”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闷响,像一只大西瓜被从高处砸下。

    汁水四溢,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呼。

    春杏回头的一瞬。

    兰辞捂住她的眼。

    春杏其实不怎么怕,反而很想看热闹:“发生什么了?”

    兰辞道:“好像是个喝花酒的纨绔,嬉闹时从楼上掉下来了。”

    春杏还要说话,兰辞的手紧了紧:“小心夜里做噩梦。”

    春杏瞪他:“兰世子不会是害怕死人吧。”

    兰辞无奈了:“你觉得呢?”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向着事发地聚拢,春杏坐上太平楼下的画舫船,看着人潮,庆幸他有远见:“还好我们跑得快,不然可能被挤死了。”

    晚风很冷,春杏披着披风,船停靠在岸边,画舫中只有他们二人。

    夜色渐沉,河畔的纸醉金迷,似乎都被隔绝在远处。

    兰辞道:“冷就进船舱。”

    春杏舍不得这一刻的温情:“可以再看一会儿吗。”

    船是太平楼的,春杏是太平楼的主人。

    她自然是想看多久看多久。

    但兰辞顺着她的视线,只看到对岸杂乱的人群,贩夫走卒,伶技百戏。

    看不清,也听不见声音。

    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过了不知道多久,兰辞开了口。

    “祝娘子,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在这个语气平淡,不像在提问的问句中,春杏捕捉到了一点讯息。

    她眼神飘忽,心跳得快了。

    “怎么突然这么问。”

    兰辞看着远处,没有动作,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了蜷:“你知道我回临安以来,都做了什么吗?”

    “你知道我的立场吗?”

    春杏摇了摇头。

    他默然片刻,道:“我父亲因从龙之功,位极人臣。我因他得封世子,如今对他言听计从,有朝一日才能袭爵。我后母同三皇子母妃有姻亲,”

    “我儿时是六皇子伴读,如今亦与他交从,你明白这是何意吗?”

    春杏很努力地消化着这些她不太明白的关系,猜测道:“兰太师……两边押注,稳赚不赔?”

    兰辞没有否认。

    他叹了口气:“在这些立场之后,我才是邱将军私下认的徒弟和义子。”

    他看向春杏:“我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光明磊落。”

    春杏也看着他,微风拂过他的眉眼,她张了张嘴,安慰他道:“这也没办法,兰太师是你父亲,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你也说了,今后不会留在临安,他是他,你是你。”

    兰辞的目光落在她澄澈的眸子中。

    他知道春杏理解的,与真实的状况还是有很大的距离。

    但这几句安慰显然奏效。

    随着一声鸣镝,火树银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临安城瞬间照亮如白昼,又化作漫天流金碎玉倾泻而下。

    火光映着她的脸,春杏的腮边绽着甜甜的笑。她从没看过皇城节庆日的焰火,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惊讶和震惊。

    兰辞忽然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她被长辈宠爱,被父母娇养,家人能彼此心疼体谅。

    这样的人家,养出的应是现在这样重情率真的模样。

    将军府和循王府里,那个伶俐谨慎,如履薄冰的祝鸣漪,不过是她求生的假面。

    “你在养父母家时,用的就是鸣漪这个名字吗?”

    春杏扭过脸看他,她知道自己名字土气俗气,像个丫鬟,吞吞吐吐道:“不是,但是不太好听。”

    他没想到成了揭短,也十分尴尬。

    好在远处的焰火如繁星坠落,一声响过一声。

    春杏还在为难,若是兰辞非要问,她也不想说谎。

    对方忽然低下头,捏住她的下巴。

    春杏眼睁睁看着男人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她手忙脚乱的扯住对方的衣摆,闭上眼。

    柔软的触觉落在额头。

    许是夜风寒凉,他的唇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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