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风席卷过千叶境内后,雨便一直淅沥沥的下个不停,空气中弥漫着远洋飘来的浓浓咸腥味。
松川在一幢黑顶灰瓦的寺宇建筑庭院门口停下车,然后拿上公文袋推开车门,撑起伞快步拾级而上,推开了石阶上沉重的黑色院门。
穿过竹林中铺着黑岩碎石的窄径至主室后,转身进入右侧缘侧长廊,匆匆来到院子里一处开阔的厅堂。
此时正有位穿着藏蓝色纹付羽织袴,鬓斑花白、身形瘦弱的老者手执念珠,闭目跪坐在厅堂里一侧的神龛前,佛龛后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横轴,上书着“少典之胤,火德承木”。
松川走上前,从公文包里找出一份资料递给老者,“先生,这是秦然刚刚传来的资料。”
老者闻言缓缓睁开眼,将手中的念珠恭敬的放回佛龛前,方接过资料,仔细看过几遍复又慢慢合上,沉默良久后吩咐门廊外一个小童道:“去把美智子叫过来。”
不久,小童带着一身形高挑、穿着绣枫竖纹橘色浴衣的女子来到外廊下。
“爷爷,”美智子和礼走上前去,在老者身后轻声道,“您找我。”
只见那老者闻言却未理会,只站起身,踩着木屐自顾自地缓步去到廊下的浅池旁,捧着黑玉瓷钵,将鱼食洒向池中,池中的锦鲤霎时翻动,又顿时散去。
一时寂静,阵阵凉风吹过池塘边的连香树,落叶翻转而下,打在水面掀起片片涟漪。老者看着铺地的金黄,自顾自感慨道:“秋天果然是个收获的季节,万事万物都会在此时得到个结果。”
他摩挲着掌中的瓷钵,忽然问那少女:“藤原给你的资料看过了吗?”
美智子颔首答道,“看过了。”
“那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我明白,爷爷。”
“那好,”老者拂去飘落在袖口的叶片,“一切我都已安排妥当,明日你便可动身了。”
因许久未有听到美智子的回答,老者方才回头瞧了她一眼,见她面露犹豫,遂指向望远处道:“你看那边的几颗婆罗,是我多年前亲手栽下的,跟你的岁数差不多大,如今已经成株,不久前刚开了第一树花,很快我就可以看到她结果了。而到那时我便可以用它制成香,供奉给母亲了。”
说完,只见他将瓷钵里最后一点鱼食倾倒在池塘后,没再顾美智子,独自一人迈步走进了飘着绵绵细雨的庭院,身影消失在了那片婆罗树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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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苏的天气在十月末的一场雷雨过后骤然间冷了下来,连日盘旋在低空的阴云也随之散尽。
抬眼望去虽是一片晴空万里,但刺骨的冷风和一夜间金黄了的银杏都在预示着繁华的盛夏已然彻底结束,寒冬已不再遥远。
就在院子里最后几朵蔷薇败尽的时候,一名身穿棕色外套的青年推开了东郊教堂陈旧的黑色栅门。他拎着行李包,迎着傍晚最后一缕光辉,风尘仆仆的穿过教堂北侧的拱廊,来到了教堂后院的办公楼前。
这是一幢只有三层高的红砖小楼,灰色的斜坡屋顶爬满了从侧面钟塔攀延而来的藤蔓,他们张牙舞爪的生长,遮住了房檐下方那排狭长的窗扇。中间楼层的窗前有着凸出的露台,里面摆放着各式盆栽,本来在夏日也应是繁花似锦,郁郁葱葱,却都在这无情的秋雨后,显得格外萧条败落。
小楼一层外沿有条长长的门廊,青年迈上台阶,将行李放在了门廊下,走进正门绕过大厅左侧一根基座堆砌繁华但表面彩绘早已斑落的石柱,来到右侧走廊一间房门半开的办公室前。
从青年的角度可以看到办公室里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排书架前,将一摞摞书籍文稿从脚旁的纸箱中抽出并整理到架子上去。
青年抬手敲敲门,屋内的人闻声起身,在拉开房门看清来人后,露出的笑容难掩惊讶,眼角眉梢泛起浅浅的细纹:“小铭,你怎么回来了?”
黑色长裙,外搭灰色的披肩,头发端庄而简洁的盘在脑后,在青年的记忆中,院长好像从未穿着过明亮的颜色。他展臂抱了抱她,声音透着长途旅行的疲惫:“好久不见梁院长,你们都还好吗?”
梁院长慈爱的拍拍他的背,轻轻点头:“我很好,你们袁老师也很好,周阿姨前几天还刚刚提起过你,问你今年会不会回来过年呢。”
青年展颜一笑。
“快进来坐,现在外面天气凉,”院长一边说一边将他带进屋内,来到窗前的茶几旁坐下,又转身倒了杯热水递到他的面前。
青年接过水杯捂在手里,温热的水雾驱散了鼻息间的寒气。
院长隔着茶几坐到另一侧,见他神情严肃似有心事,便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回来,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学校的么?”
听到院长的询问,青年皱着眉低下头,将杯子送到嘴边抿了口热水。
“前几天,我接到了一通的电话……”他抬眼看向梁院长,在还未说完这句话时,窗外天边那最后的一缕霞光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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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此刻站在瑶城医院的大门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是多么错误。
其实当他刚刚踏上这座位于遥远南方的陌生小城的土地上时,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抬头打量着眼前这栋只有五层高,年代仿佛很是久远的建筑物,楼面原本深棕色的外墙皮在雨水常年的冲刷下早已剥落殆尽,露出了灰色的墙体本身,陈旧的铝合金窗框包裹着脆弱的单层玻璃镶嵌在墙体中,其中的几扇透出微弱的灯光。
在最初接到那通电话时,他很是兴奋,尽管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因为他终于有机会可以见到这个曾只有一面之缘却改变了他过去二十年人生的人。
最难得的是,他还有机会可以和她单独谈一谈。
一想到这里,青年的心底立刻升腾起一种既紧张又不安的情绪,他深吸口气走进了医院。
这可能是他独自一人出门最远的一次了,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方言,而现下唯一令他熟悉的,竟然是周围空气里隐隐散发的消毒水味。
幸好医院里的设施没有如同其外观那般陈旧,青年在护士站询问过后,沿着西侧的楼梯一路向上,在经过缓步台时,角落的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还有被室外的大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短发。
可那张脸上极度漠然的表情与自己此刻忐忑的心境却截然不同,青年匆匆扫过一眼,继而转身顺着三楼的走廊来到了302号病房前,在敲了几下无人应答后,他旋动把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两张床位被一副蓝色隔断分开。其中一张靠外的床位空着,青年向里走去,绕过隔断,看到另一边的床上半靠着一名中年女子。
她的年纪应在五十岁左右,此刻正闭目浅睡,听到声音才缓缓睁开眼转过了头。
凹陷的眼窝,枯槁的面容,散在肩头稀疏到几乎没有的头发,宽大的病号服覆盖着消瘦的身材。
青年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十分惊讶,要不是她右眼角那颗泪痣和床脚名牌上印着的“陶语”二字,他实在是无法将眼前的这个女人和那年夏天茶楼里的影像相重合。
在女人疑惑的目光下,青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有些失礼,便清了清发紧的嗓子说道:“你好,我是姜铭,姜墨黎人在国外,得知你生病了,托我代她来看望你。”
自我介绍完,又将一早买来的鲜花和营养品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女人在听到青年的介绍后有些许的诧异,嘴角微微扯动,可只是痛苦的闭上眼偏过了头。
姜铭看着她不正常的反应,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叫医生么?”
女人抬起已经骨瘦嶙峋的胳膊摆了摆,调整过一番呼吸后再度睁眼看向他,用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没事”。
向四周看了看,陶语见状解释道:“我丈夫刚刚有事出去了,你可以坐一下。”说着,抬手指了指床边的木椅。
姜铭摇摇头,干巴巴的开口道:“不用了,谢谢。”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正当姜铭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怎么开口时,陶语却先道:“我记得你,你就是那天在茶楼的那个、梁院长说的另一个孩子……”
她的话令姜铭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紧紧地抿着唇站在那里没有作声。
陶语见到他的反应,便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不妥,转而问道:“你…你姐姐她还好么?”
姜铭的心头好似突然被坠了铅块般的难受,理智最终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脱口而出反问道:“你觉得呢?”
闻言的片刻,陶语那双早已被病痛折磨得美丽不再的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痛苦,她努力蠕动着干裂的唇好好似有千言万语,额头甚至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强烈情绪的波动引起了观察仪上的数值明显的变化,但到了最后这些都只是化为了一道无形的悲恸笼罩在她的周围,归于一片沉寂。
姜铭没有料到陶语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下意识的观察着陶语的的样子,又抬头扫了眼散落在身旁柜子上的药品及化验单。床头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医疗仪器和观察设备,显示器上不断波动的指标,令他在脑海里形成了初步的判断。
他想立刻转身离开,不愿再和这个女人多呆一秒,姜墨黎交代的任务的他已然完成,可是他的预感却告诉他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并且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了解真相的机会,于是他只是原地站在那,试探的开口,“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