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语此刻已平复许多,眼睛木然的睁着,犹豫了几秒之后点了点头。
姜铭思考了一下,“墨黎告诉我说你是他母亲的朋友?”
陶语靠在枕上闭眼表示默认。
“她的母亲为什么会抛弃她,除了母亲之外,她的父亲呢,她没有别的亲人了么?”
陶语摇头。
“你摇头的意思是肯定我说的还是表示你不知道?”
陶语则反问:“你姐姐是怎么跟你说的?”
姜铭看着她,眼前忽然浮现起了姜墨黎远去的背影以及那年仲夏东苏无边的夜色,他扭头看向窗外,此刻外面正狂风大作。
“姜墨黎这些年来对于你的事情一直保持沉默,甚少提及。自从我那次在茶楼见过你一面之后,她更是没有再同我提起那件事,事后无论我怎么追问,她都避而不谈。”
姜铭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讽刺,“说实话,这次要不是因为你生病,她人在国外回不来,她可能永远不会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有机会再见到你。”
陶语沉吟,“有些事应该你姐姐亲口告诉你,她若是不愿说,一定有她的苦衷。”
姜铭自顾自问道:“你是怎么说服她,让她相信你的?”
“怎么说服她的……”,陶语空洞的望着病房上方悬着的吊扇,喃喃的重复着,“她们那么像,眼睛、鼻子,几乎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你能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么?”
“那天在茶楼我已经说过了……”
“可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陶语挣扎着坐起身,情绪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真相”,姜铭一步步接近到她的床边,“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你到底是谁,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如此相信你?”
“我答应过你姐姐,不会将当年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许有些事的确会让她难以接受,”陶语浑浊的眼里闪动着往事的微光,那里有愤恨,也有恐惧,却在生命的最后全部化为了绝望:“我只是做了最后能为她做的……”
“你真的是为了她吗?”姜铭质疑道:“你既然知道真相会令她更难过,你也已经抛弃了她,为什么又要回来找她?”
“是我对不起你姐姐,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尽力了,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命,不是吗……”
往昔的噩梦纷至沓来,陶语终于抑制不住,泪水从她的眼角溢出,划过曾经精致动人的面庞。
她低下头将脸深深的埋在掌心,颤抖着肩看起来无助又凄凉:“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命,谁也逃不掉……这些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告诉你姐姐,不要恨我,我没有办法,我尽力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突然,病房的门口传来了轻微的撞击声,姜铭转身向门口望去,却没见到任何人。
他有些疑惑,回过身却见陶语的神情明显变得很紧张,只见她匆匆地抹去脸上的泪痕,转身从枕畔抽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压低着嗓音快速说道:
“谢谢你今天来看我,这本书我本来是想亲自送给你姐姐来着,现在麻烦你转交给她吧,一定要亲自交给她。就说……就说希望她原谅我,就像上帝宽恕了我们一样。”
将书递给了姜铭后她的眼角浮现出了一丝慰藉与解脱。
“你快走吧,不要再来了。叫你姐姐也不要来,快走吧。”
说罢便背对着他躺了回去,合上眼不再理会。
姜铭困惑的瞧着她这些莫名的举动,意识到这场谈话也许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于是他简单的留了句“好好休息,祝你早日康复”,便离开了病房。
他按原路走下楼梯,脑海中却一直不停得回想着刚才陶语的话,企图从当中找出某些蛛丝马迹,以至于不留神在转弯处撞到了一名身穿红色大衣的年轻女性,却也只是匆匆的道了句对不起。
走出医院的大门时天已黄昏,姜铭站在台阶上,回头最后望了眼这座颓败的建筑,仿佛一位立在萧瑟晚秋中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转身竖起了大衣领,头也不回的快速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这边姜铭刚刚离开病房不久,病房门又被吱呀的推开,陶语背对着没有回过身,也没有睁眼,只是疲惫道:“你不用再费心了,能说的我都有已经告诉你了……”
“噢,是吗,那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陶语闻声猛地坐起身,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毛呢风衣的男人站在床脚,他面颊削瘦,颧骨微高,眼眶深凹,黑色的大衣从头裹到脚。
此刻来人左手正轻轻的拄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眯着眼自上而下的审视了她一番,开口说话时,声音仿佛来自冰冷的地底:“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是你!”陶语惊恐万分的瞪大了双眼,仿佛又身处在暗无边际的地狱之中,雨夜里巨浪滔天翻腾呼啸,势要将她卷入深渊。
往昔的噩梦纷至沓来,女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伸出手不断奋力地拍打着床头的呼救铃。
面对着她徒劳的挣扎,男子冷眼旁观,目光扫过她床脚的病历卡,戏谑道:“旧友重逢应该高兴啊,你难道不欢迎我吗……”
“你们!你们……你们这么多年都不放过我!” 陶语痛苦揪着自己的衣襟:“你们不就是想要我这条命吗,何苦派这么多人,究竟要怎么样!”
“我要的很简单,你知道是什么”,手里的雨伞扣过地板,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男子慢慢踱步来到她的床边,俯身死死地盯着在床上这副扭曲挣扎的残躯,“当年你带走了什么,如今就该还回来什么……”
陶语恐惧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鹰隼般的眼睛,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噩梦成真,当那盏蜡烛在幽深处亮起,陶语知道,自己的报应,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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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阴沉的暮色驱赶走了最后一丝光明。
青年慢慢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似乎没注意到杯中的水早已凉透。墙上的挂钟用规律的“滴答”声为这一室的静默打着节拍。
“陶语得的是什么病?”梁院长轻声地问。
姜铭淡淡的说,“肺癌。”
“啊……”梁思盈闻言感慨的长叹一声,“小墨知道了么?”
姜铭摇了摇头,不解的看向院长,“她是怎么知道陶语病危的?”
“是我告诉她的”,院长斟酌了一下,“陶语那天突然打电话到我这里,说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可能时日无多,想最后再见小墨一面。”
院长起身走到桌旁,轻轻拉动开关,台灯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一隅。
“我本来是要拒绝她的,但仔细一想,还是觉得应该让小墨自己决定”,院长转过身望向他,“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会让你代替她去。”
姜铭的面孔陷在阴影里,神色不明。
院长问,“你这次回来能停留多久?”
“我本来只向学校请了三天的事假,可如今这一耽搁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他放不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我订了今天晚上的火车票回北京。”
夜幕降临,四下一片静谧,附近村落的灯光零零散散的亮起,恍若夜幕星光的倒影。姜铭走进礼堂,点亮了祭坛两端烛台架上的蜡烛,火光跳跃闪动,恍如祈祷者隐藏在心底的彷徨。
随后他跟着院长来了到偏厅,一进去就看见了一副穿着暗红色罩衫的瘦小身影正在餐台前手脚麻利的忙碌着。
他走上前,愉快道,“周阿姨,我回来了。”
姜铭的突然归来令周敏喜出望外,高兴之余做了许多道菜,在得知他当晚就要离开时,不免有些失落。
姜铭坐在她身边不停地给她夹菜,安慰她自己下次回来一定待得久一点。
唯一遗憾的是姜铭最后还是没能见到袁老师,连日来的大雨破坏了袁老师援助学区所在村庄唯一通往外界的桥梁,他被困在那里,短时间内是无法回来了。
当钟楼传出的机械报时声悠悠的响彻整个山林间,姜铭拎着行李在教堂门口与梁院长和周敏道别。
周敏装了好大一盒自制的糯米糕带给姜铭,那是姜墨黎和他从小最爱的点心。
梁院长叮嘱他路上要小心,并抬手从颈间摘下了一副十字架。
“这原本是你们袁老师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说着将十字架交到了他的手中,劝慰道,“小铭,何必要抓着那些过去的念念不忘,记住那些值得的,忘记本就该忘记的,也许你会好过很多,愿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孩子。”
话及此,站在一旁的周敏开始默默的垂泪,姜铭张开双臂拥抱着她们。那一刻,他才觉得这世上有些爱是平等的。
火车刚刚行驶出苏州省不久,便一头扎进了倾盆的大雨里,狂风夹杂着雨水猛烈地拍打着车窗,火车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充斥着天地间,黑暗中一片混沌。
姜铭将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铁轨两旁的路灯散发的微弱亮光快速的掠过他苍白的面庞。
他低头看着手中梁院长送自己的十字架,指尖摩挲过上面朴质细腻的纹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想休息一会,却在火车的摇晃中陷入了沉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