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婴宁在主屋抄了一下午的经书,碧画也跟着在旁边待了一下午。
太子很有闲情逸致,先是对着琴谱练琴,然后又坐到窗下钻研棋局。说是让祝婴宁伺候他,但太子并没让她做什么,甚至中途出了一趟门,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茶壶。
竟然自己去倒了热水。
祝婴宁抄书抄得头晕,看见薛子照进来立刻眼睛一亮,后背都挺直了,扔下笔就要去帮他:“我来倒吧。”
薛子照微微一笑:“不必。”
被拒绝的祝婴宁不情不愿,又回到原位。
坐回去了还不忘嘟囔:“我都要变成石像了。”
薛子照就问她:“还没抄完么?”
他记得这《遗教经》不过两千三百余字,怎么抄了一个时辰还未抄完?
祝婴宁皱眉:“可是我本来就不喜欢抄东西,你叫我做不喜欢的事,自然只会越来越慢。”
她的话一说完,薛子照还没做出什么反应,一旁站着的碧画已经立马跪倒,以头抢地:“太子恕罪,我们小姐不懂规矩,一时言语没了分寸。还请太子大量,饶她一次,莫要怪罪。”
话音才落,祝婴宁一怔,丢开笔,毫不犹豫也跟着跪了下去。
鸦雀无声。
头顶忽然传来笑声,又轻又浅,但确实是薛子照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走到了祝婴宁的面前,伸手将她扶起。
“你很好。”他开口,语气平平的,“不用这样拘束。”
祝婴宁不敢抬头,所以看不见薛子照的表情。她抿着唇,飞快抬了一下眼皮。
薛子照收回手,表情沉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桌前,继续去泡茶了。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一直到送饭的小沙弥出现,祝婴宁才悄悄松了口气。她将笔下的纸张整理好,脚步忐忑送去薛子照面前。
薛子照端详许久,最后夸她:“字倒是写得不错。”
祝婴宁的尾巴翘到天上去:“是表哥教我的。”
“表哥?”薛子照仿佛很有兴趣,问她,“是谁?”
祝婴宁便道:“宋煦。”
薛子照并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看着她,面带思索道:“是扬州的宋家?”
祝婴宁连连点头。
“哦——”薛子照也点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薛子照奇怪:“你还不知道么?”
“不知道什么?”祝婴宁最不喜欢有人绕来绕去地跟她讲话,问到这里,她的眉毛已经开始皱起来了。
薛子照觉得有趣,不过也不再逗她,答道:“小宋将军文武双全,若是他教的你,也难怪你能写得如此遒劲有力。”
听到被夸了,祝婴宁立马眉开眼笑,笑到一半回过味来:“小宋将军?你是说表哥当上将军了么?”
“果真不知道?”薛子照问,又耐心解释,“去年冬,宋煦抗敌有功,已被擢升为显武将军,官拜四品,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表哥真当上他说的将军了。
祝婴宁先是高兴,想到这是去年的事,这样重要的消息,表哥却没有告知她,又觉得失落。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雀跃,对薛子照道:“这样说,你……殿下可以联系到表哥么?”
薛子照就问:“怎么?你与宋家平素没有往来么?”
祝婴宁只能摇头。
见她眼神落寞,薛子照便道:“边关虽然路途遥远,但送一封信还是没什么问题。”
天已擦黑,祝婴宁早就回来。她从薛子照那里拿了笔墨纸砚,坐在厢房灯下,思索了半天要写什么。
绿琦什么也不知道,瞧见祝婴宁苦思冥想,却一个字也没写成。以为是太子为难,绿琦走到近旁,悄声问她:“大小姐要写什么?”
纸上倒是已经写了两个字,但龙飞凤舞的,绿琦也看不明白。
祝婴宁回过神,苦恼道:“我要给表哥写信,只是还没想好写什么。”
绿琦不是一直伺候祝婴宁的,对她的外祖家自然也不甚了解,听见祝婴宁的话,知道不关太子的事,她松了口气,说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大小姐慢慢儿想就是了。”
又说:“过来的时候我还带了些点心,大小姐饿不饿,我去拿来。”
“什么点心?”祝婴宁被转移了注意,“拿过来我瞧瞧。”
总之,一直到了第二天,祝婴宁的信还是没有写成。
“无事,你慢慢写就是。”
薛子照一点也不计较,十分宽容,甚至连她起晚了来迟了也没说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祝婴宁正在屋子另一侧独自用早膳,瞧上去并不像是来伺候太子的,反倒像是过来做客一样。
虽然暂时不写信了,但祝婴宁还记着另一件事。等她用了早膳,绿琦正好从祝家人住着的小院去了一趟又回来。
荷花才绣了几瓣,祝婴宁捻了丝线,从上回停下的地方继续绣。
屋外水声潺潺,屋内美人垂首,在窗下静静穿针引线。
薛子照收回目光,尽管已经大约知道祝婴宁的脾性,还是差点被她娴静的姿态骗过去。
人无完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了。
“怎么了?”祝婴宁抬起头,“你在叹气什么?”
耳朵倒是灵得紧,薛子照笑骂:“绣你的花罢,没大没小的。”
祝婴宁弯弯眼睛跟着一笑,果然低下头继续绣花了。
今天陪着的丫鬟换成了绿琦,见到二人相处的情景,她的后背也如昨日的碧画一般,湿了一遍又一遍。膝盖也早准备好了,随时都能跪下去请罪。
二人在屋中各自做事,互不干扰,也算相处融洽。绿琦正要松口气,房门就被敲响了。
许久未见过人影的菘蓝立在门口,单手抱着一只猫,恭敬喊道:“殿下,祝小姐。”
薛子照让他进来,菘蓝便进了屋,转向祝婴宁的方向:“祝小姐,方才我在外头,瞧见这猫上了树下不来。怕它跑远,所以替您捉了回来。”
祝婴宁一愣,下意识放下手里的东西,将小狸接了过来。
小狸身上倒还好,没有什么污渍。就是不知为何,今日在她怀里竟有些不配合,喵喵叫着要离开。
“或许是想出去玩。”薛子照说了一句。
祝婴宁压低声音,对着小狸问:“你想去哪儿呀?”
不过她也知道,这么多人在,小狸是不会回答她的。
小狸果然无视,也许是发觉喵喵叫没有用,它停下声音,在祝婴宁怀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咕噜咕噜”开始打起了呼噜。
祝婴宁觉得奇怪,当下又不能问个清楚,只好由着小狸睡着。
可是再绣花已经没了之前的耐心,祝婴宁草草绣了几针,向薛子照问道:“殿下,我想回房,可以么?”
薛子照知道祝婴宁是为了这猫才开的口,也知道她对这猫千般宠爱,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点头让祝婴宁去了。
一回房,祝婴宁支开了绿琦,将小狸放在床边。
“你去外边做什么?”
虽然从前小狸也会外出,但每回都会知会祝婴宁,就算不说去处,至少也告诉她自己要出去,大约何时会回来。
小狸不说话,甩甩尾巴在原地趴下。
祝婴宁觉得疑惑,轻声又问了一遍:“怎么这两天都不跟我说话了?”
身边若是有人,小狸会压低声音,而不是这样一言不发。
“小狸?”祝婴宁握住它的手。
小狸终于“喵”了一声,却很快抽回了自己的前爪,垫在身体下,眯起眼睛,像是要睡着。
祝婴宁的心往下一坠,似乎明白了什么。
用了午膳,见她仍旧心不在焉,薛子照问她:“你那小狸,可是有什么事?让你这样茶饭不思的。”
祝婴宁眉眼低垂,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她的小猫从前口吐人言,如今突然不会了吧?谁会信她。
但太子的话不能不回,祝婴宁只好说:“或许是中了暑气,等我回家了替小狸喂点药就好了。”
听她提到回家,薛子照倒是想起另一桩事,他先安慰祝婴宁:“无妨。要是你的药喂不好它,我让太医来替它瞧瞧。”
一只家猫竟然让太医来看病。碧画低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说完了祝婴宁的烦心事,接着薛子照才道:“明后日我就走了,你可要跟我同去?”
碧画一惊,拼命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朝说话的人那里看。又立刻放轻了呼吸,生怕错听一个字。
只听见祝婴宁问道:“去哪里?”
薛子照颇有耐心:“太子府。”
短短三个字,碧画差点站不住。
哪怕她知道自己的夫人并不希望见到这样的画面,可是碧画根本无力阻止。她在袖中握紧双手,静静等着祝婴宁叩谢太子大恩。
四周落针可闻。
祝婴宁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子府中没有丫鬟么?”
“什么?”
就算是一向以亲和形象示人的薛子照,此时也没忍住微微失态。
祝婴宁踌躇着解释:“我根本不会伺候人。你也看到了,我自己都要有人照顾。这几日说是伺候你……伺候殿下,但我几乎也没做什么,要是指望我,殿下怕是……”祝婴宁顿了顿,最后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怕是要后悔万分。”
说完,祝婴宁仿佛醍醐灌顶,提起裙子就在薛子照脚边跪下:“这几日我做事不妥帖,殿下降罪于我就好,不要迁怒我的家人。”
她以为祝鸿宵送她来只是当丫鬟么?
薛子照并不回应,坐在桌边,静静俯视咫尺间的美人。
她垂头跪着,侧颈纤细动人。
——还是,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知道了。”薛子照明白了祝婴宁的意思,“我叫人送你回去。”
祝婴宁闻言就想抬头,可又不敢光明正大与薛子照对视,又很想知道他此刻表情。
一只手忽然将她下巴托住。
“你怕我?”
薛子照问完,见她先摇头,又急忙点头,头上的珠钗被她带得丁零当啷响。
从祝婴宁的发饰上收回视线,他轻笑一声。
果然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