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的街道空寂无人,路灯洒下一片昏黄。小电驴载着两个人,在夜风中飞驰而过,轻盈得如在梦中,地上划过一道又一道斜长的影子。
路过一片还算热闹的街区,小摊贩们也陆续收摊,蹬着三轮车离场。有家炸串摊生意还不错,几个年轻人正在摊前挑选着食材。
常乐用手指戳戳易诚的肩膀,“哎哎”两声,指着那个小摊说:“咱们去买点宵夜吧!”
“你不是刚吃完馄饨?”易诚嘴上这么说,手腕还是很听话地松开了,小电驴慢慢朝小摊滑去。
“骑着骑着就饿了嘛。”常乐下了车,两眼放光地走到小摊面前。
易诚停好小电驴,无奈地笑了下,也跟了上去。
鸡排、鸡柳、土豆片、杏鲍菇、红薯……油锅滋滋作响,各种食物在里面翻腾,发生美妙的化学反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街对面有人在唱歌,嗓音低醇,伴随着温柔的吉他声,如念诗般娓娓道来:
“每个路口花都开在阳光里,
小店门前传来好听的恋曲,
不用太久就能走到目的地,
人来人往里满是善意……”
常乐望着路灯下唱歌的年轻人,眼眶微微发热。
“正好是我喜欢的歌!”她转过头,兴奋地对易诚说。
易诚微微一笑,语气有几分无奈:“喜欢就喜欢,你哭什么?”
常乐撇开脸,瘪瘪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一听到这首歌,我就忍不住想家。”
年轻歌手的歌声温暖而治愈,伴随着油锅的滋滋声,在常乐的耳畔回荡:
“这是最平凡的一天啊,
你也想念吗,
不追不赶慢慢走回家,
就这样虚度着年华,没牵挂,
只有晚风吹拂着脸颊……”
常乐慢慢走到他面前,掏出手机,扫了他音箱上贴的二维码,给他转了二十块钱。
伴随着最后一段旋律缓缓收音,年轻歌手放下拨弦的手,冲她点头微笑,问道:“小姐姐要点什么歌呢?”
常乐吸了吸鼻子,说:“唱一首《小王》吧。”
歌手面露难色,“我不会唱什么《小王八》,只会唱《小乌龟》,可以吗?”
常乐:“……”
七月的夜晚,忽然有点冷。
歌手见她不搭腔,干笑了两声,“开个玩笑啊。来,一首《小王》,送给这位可爱的小姐姐。”
动人的旋律再度响起,易诚也提着打包好的炸串,走到常乐身边。
两人并肩听完了这首曲子。
歌声温暖,夜风也温柔,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宁静而平和。
重新坐上小电驴,常乐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刚刚的旋律还在脑海中回荡,她忍不住轻声哼唱:“如果我在角落里遇见他,碰巧有风吹乱他的头发……”
快到西湖了,路边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常乐却唱上瘾了,声音越来越大:“我会伸出还温热的手掌,告诉他明天会有多晴朗……”
易诚的声音随着夜风往后飘:“这是刚才的那首歌吗?”
除了歌词一样,其他的,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是啊。”常乐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唱歌就跑调。班上排练大合唱,都要单独把我拎出来,免得影响其他人。”
易诚憋着笑,说:“换个角度想,你很有改编的天赋。”
常乐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电驴沿着南山路,一直骑到杨公堤,一路上起起伏伏,时而缓慢爬坡,时而轻快俯冲,如同乘坐小船,在起风的湖面上随波荡漾。
路上骑行的人不少,大多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身上还散发着活人的气息。
遛狗的人也挺多,常乐听说,杭城规定不许白天遛狗,许多狗在家憋了一天,只能晚上偷偷摸摸出来拉屎。苦了这些狗,也苦了当牛做马一整天的主人们。
常乐忽然想起了胜宝,以前都是她跟姥爷轮流遛狗,现在,两个铲屎官都在外地,也不知她在家里会不会无聊。
“哎,”常乐又戳戳易诚的后背,“你就这么走了,图图和柯牧一谁来照顾?”
易诚说:“我送到隔壁王大妈家了,她挺喜欢图图的。以前还跟我商量,要是图图去配种了,能不能给她留一只。”
“那就好。”常乐唏嘘道,“还是家里有人情味儿啊。我们公寓有家宠物店,听说寄养要一百块一天呢。”
小电驴缓缓停在宝石山脚下,两人提着宵夜下了车,又在路边的售货机上买了两瓶水,沿着登山步道悠闲地往上爬。
爬山的人不多,好在隔几米就有路灯,身边又有易诚这个可靠的保镖,常乐倒也不害怕。
爬了十几分钟就登顶了,两人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眺望月光下的西湖。
常乐用竹签戳起一根鸡柳,嚼了两口,虽然已经不热了,但还是儿时的味道。
她盘起双腿,慢悠悠地说:“要我说,大城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它有的东西,我们那个小地方也有啊。比如,西湖。”她用竹签指了指山脚下如墨玉般的湖面,“咱们的慈湖,我觉得跟西湖差不多,也能骑车、遛狗、划船,春天赏樱,夏天赏荷,秋天赏枫,冬天赏雪。除了名气没有西湖大……不过,要那么出名干嘛呢?一个地方一旦成了网红,就变得拥挤嘈杂,渐渐商业化,失去了最初的感觉。”
她往嘴里塞了一块炸杏鲍菇,边嚼边说:“再说到商业,咱们那儿也有几个大商场啊,平时逛街足够了。那些没有的品牌,你可以网购,或者去江城买。这里商场虽然多,难道你每天都逛吗?你逛得完吗?”
易诚淡淡地说:“我觉得,大部分人选择留在大城市,不是因为风景或者商业,而是因为这里工作机会多。”
“说到工作,我就更想无语了。”常乐忿忿不平地说,“你说现在的公司怎么都这样?根本不把人当人看……”
一提到公司,她就开启了吐槽模式,喋喋不休地骂了半个小时。
易诚静静地听着,偶尔拧开瓶盖,将饮料递给她解渴。
等她骂累了,继续吃炸鸡柳,易诚才心平气和地分析道:“大城市就像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每个人都是里面的零部件。它讲规则,追求效率和公平,付出劳动就有回报,许多年轻人都喜欢这一点,所以宁愿辛苦一点,也要留在大城市。”
常乐皱眉,不赞同他的说法:“可是,人毕竟不是零部件啊。”
“所以,这就是很多人痛苦的根源。”易诚叹了口气,“公司把你当零部件,久而久之,你也把自己当成了零部件。但人是有感情和思想的,你没办法忽视自己的感受。工作久了,你会疲惫,会怀疑,会挣扎,会痛苦。归根结底,你是个人,不是工具。”
常乐低下头,喃喃自语道:“难怪,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好像都不开心。”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包括我。”
易诚转过头,静静地凝望着她,眸光深沉,如夜晚的湖面。
“可是,我发现了一个例外。”常乐忽然抬起头,“就是你呀。”
“我?”易诚不解道,“我怎么了?”
常乐咧嘴一笑,“你就过得挺开心的啊。”
她一开始不赞同易诚做这份工作,觉得以他的实力,不应该屈尊于此。但是,他做了一个多月,不仅培训成绩突出,拉客能力也一流,还跟同事们相处得很和谐,老板也主动提出可以给他提前转正,生怕失去了这样一个人才。
易诚笑了,坦言道:“这份工作比我之前开培训班要轻松多了。”
常乐说:“我承认,我之前对这份工作有偏见,总觉得你应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现在想想,到底什么才叫体面呢?像我这样成天日夜颠倒、加班成狗吗?还是像俊臻哥那样,每天勤勤恳恳,最后还是被毫不留情地裁员吗?”
她迎上易诚的目光,真诚地说:“我觉得,像你这样,有一技之长,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的人,才最令人羡慕。”
易诚移开视线,挠了挠头,“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就是轮滑而已,你要是想学,随时都可以学,不算什么一技之长啦……”
他转过头,假装在观察山顶的一棵树,嘴角却泄露了心事,都翘到耳根了。
凌晨四点之后,上山的人逐渐增多,他们坐的石头上也渐渐挤满了人,都盯着日出的方向翘首以盼。
“咱们换个地方吧。”易诚提议。
“行。”常乐也不喜欢拥挤。
她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垃圾,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两人逆着人流下了山,重新坐上小电驴,沿着湖边小道晃晃悠悠。
夜色还未消褪,天边浮起一层浅淡的光。
湖面吹来的风带着几分凉意,灌进易诚的T恤里,湖畔的柳条随风招摇,轻抚着他的头顶。
他恍惚想起了那个初春的夜晚,方凛载着他和父亲,在小城里穿街过巷,在湖边偶遇一朵绽放的樱花,在幽暗的江滩上,看到芦苇在春夜里蓬勃生长。
他仿佛能闻到那一缕青草的清香,混杂着潮湿的江风。
那天,常乐没有去。照理来说,这是她安排的惊喜,她应该一起见证的。但车上位置有限,她自觉地退居幕后,把那个永恒的夜晚,留给了他和父亲。
对她,易诚永远心怀感激。
“你说,我过得开心。”他忽然开口,“其实,还有个原因。”
风将他的声音吹散,常乐听得有些模糊,便扯着嗓子问:“什么?”
“因为,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打工赚钱、出人头地的。”
“那是为了什么?”
常乐的声音还算平静,心跳却忽然不受控制地加速。
易诚迎着风,大声说:“是为了监督你好好吃饭的。”
常乐哈哈大笑起来,心跳渐渐恢复平缓,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笑侃道:“那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失败啊。”
“因为某人太不自觉了!”易诚佯装愤怒地控诉。
常乐渐渐止住笑,“行,从明天起——”
不对,现在已经是今天了,她纠正道:“从今天起,我一定按时吃饭,每一顿都荤素搭配,健康美味。这样可以了吧?”
易诚没说话,无声地笑着。笑声藏在眼里,藏在嘴角,藏在凌晨四点的微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