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诚领着林文娟匆匆走进病房,常建民搀扶着姥姥紧随其后,四个人都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面色凝重。
常乐站起身,嘴巴一撅,刚要哭着喊“妈”,林文娟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腾出一只手,迅速捏住她的嘴。
“收!
常乐像被人点了穴,只能发出“唔唔”声。
“哭什么哭?姥爷这不好好的嘛。”林文娟松开手,又抠了抠常乐眼角的眼屎,往她衣服上蹭了蹭,“以后我要是躺在病床上,你可别哭得这么难看!”
“妈!”常乐面色微窘,“没事儿别咒自己。”
林文娟将行李塞进床底,说:“人生在世,谁没个头疼脑热、七病八痛的?你姥爷算是很幸运了,一发病就被送到医院。我听易诚说,他已经能说话了,手还能动。哪只手?”
常乐回忆片刻,抬起自己的手,模仿姥爷的动作,“应该是右手,能抬高,也能抓握,还挺有劲儿的。”
林文娟分析道:“你昨天发来的CT片子里,他是左边脑血管被堵住了,一般会导致右侧偏瘫。但是他右手都能活动了,说明康复的可能性很大。”
听她这么说,常乐的心落下了大半。
姥姥伏在床头,轻轻拍打着姥爷的脸,试图把他唤醒:“老头子?老林?林老师?杀千刀的?”
姥爷的眼睛终于眯开了一条缝儿。
他缓缓转动脑袋,看着病床上方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我没事儿……”
“有事没事不是你说了算。”姥姥一屁股坐在床边,从行李包里抽出一沓资料,扭头望向常乐,问:“主治医生啥时候来?我把老头子以前的体检资料都带来了。”
常乐急忙凑过去翻看。
“姥爷没有什么慢性病吧?”
“没有,他身体一直很好。”姥姥语气肯定。
常乐追问:“你以前不是说过,他被学生气到住院吗?那次得的是什么病?”
姥姥想了一会儿,“哦,有个学生在公开课上跟你姥爷顶嘴,气得他痔疮都裂了,流了一裤子的血。”
常乐:“……”
姥爷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啊。
偷偷瞟一眼病床,姥爷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白得有点发绿了。
常建民在医院附近定了一个标间,几个人把行李送到了酒店,顺便去吃个中饭,留林文娟在病床边守着。
吃完饭,常建民又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几把雨伞,撑开一把,递给常乐。
“听你妈说,你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什么雨太大,怕我们打湿了。”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疑惑地说,“这雨也不大啊。”
常乐尴尬地笑了两声,嘟囔道:“我这不是怕你们感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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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小时很快过去,医生复查之后告诉他们,姥爷状态平稳,没有颅内出血,应该已经过了危险期。
不等他们松一口气,第二天,姥爷又去做了个更细致的检查,发现部分脑组织已经坏死了。
医生解释说,从姥爷发病到打溶栓针之间,存在两个小时的缺氧期。在缺氧五分钟后,脑细胞就会开始坏死,导致患者出现各种身体病症,所以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治疗。
紧接着,又检查出姥爷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应该是他从楼梯上滚下来时受的伤。其中腰部和脚腕伤得最重,需要卧床休养一段时间。
姥爷从重症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林文娟请了医院的护工,每天给姥爷翻身、擦洗身体、按摩四肢,并协助排便。
有个护工阿姨跟林文娟同龄,身材壮实,性格爽朗,喜欢跟人聊天。
有次,她大大咧咧地说:“哎哟,你姥爷已经算很幸运的了,你看这个——”她往旁边病床瞥了一眼,“啧啧,还不到四十岁就脑梗了,情况比你姥爷严重多了,现在还不会说话。”
常乐好奇地看向那个陷入昏睡中的病人,悄声问:“这么年轻,什么原因啊?”
护工阿姨也压低声音:“听说是喝了太多饮料。”
“啊?”常乐瞪大眼,有些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个?”
那她平时喝了那么多奶茶……
“是啊,可乐、雪碧、各种汽水、还有奶茶,什么都喝,就是不喝水。”护工阿姨说得煞有介事,“连续喝了好几年,突然就发病了,一检查,发现他的血糖血脂高得吓人。”
常乐唏嘘一声,并在心里暗暗发毒誓,以后再也不喝奶茶和饮料了。
今晚轮到常乐守夜。她拿着牙刷和毛巾,刚要去洗手间洗漱,护工阿姨将布帘拉开一条缝,把她喊了过来。
她叮嘱道:“我刚刚给你姥爷上了两只开塞露,估计要五分钟后起作用。我得先去趟隔壁病房,你在这儿盯一下,等排出来了就来喊我。”
常乐也不知道要盯什么,见她着急要走,只能懵懵地说了个“行”。
姥爷正侧躺着,身体弓成虾的形状,床上垫了几张护理垫。
没过多久,常乐就听到“噗”的一声。
低头一看,几粒羊粪蛋似的玩意儿滚落到了护理垫上。
常乐傻眼了。
紧接着,伴随着“噗噗”几声,更多东西排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常乐别过头,不敢看,甚至不敢听,只能冲着门口大喊:“阿姨!出来了——”
等了半天,护工阿姨还是没过来。“噗噗”声已经渐渐停歇了,常乐只得硬着头皮,用护理垫包裹住那一堆排泄物,扔进了门口的医疗垃圾桶里。
她又从床头柜里找出湿纸巾,帮姥爷仔细擦拭干净,最后换上新的护理垫。
第二天一早,易诚来换班了。他给常乐带来了小米粥和茶叶蛋,见常乐脸色不好,问道:“昨晚没休息好吗?”
常乐摇摇头,如行尸走肉般走出病房。易诚也提着早餐跟了出去。
常乐脸色苍白,双眼呆滞,跟他说了昨晚的事,最后喃喃道:“我感觉我的灵魂都升华了。”
易诚又心疼又想笑:“你应该等我过来,再让他排便的。我以前照顾我爸,已经习惯了。”
常乐诧异地挑起眉,“你也帮你爸……”
“对啊。”易诚脸上浮起苦笑,“家里有个病人,这些事你都得学会。”
常乐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黄黄的小米粥上。
“我现在真的吃不下。”
“那就放着这儿,留着给我当午饭吧。”易诚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昨晚肯定没睡好。”
常乐沉默片刻,低声说:“那就辛苦你了。”
常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姥爷道别后,离开了病房。
易诚又追了上来。
他认真地说:“常乐,很多人接受不了给别人把屎把尿,觉得这个活儿很脏。但是,一旦你做了这些事,过了心里这一关,你就会发现,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了。”
常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没有说话。
她倒不是嫌脏,只是想到,每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都是这种狼狈的状态——行动不便,控制不住屎尿,记忆力衰退,甚至失去意识。他们都需要有人贴身照顾。
姥爷是家里第一个进入这种状态的,随后,也许是姥姥。再过几十年,就是爸爸妈妈。
到那时,她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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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回宿舍补了一觉后,下午去了公司。她请了一周的假,今天刚好到期。她负责的几个项目被分给了组内其他人,小叶也分担了一部分。
小叶大概是熬了几个通宵,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见到常乐,她眼里总算有了点神采,问道:“哎,你姥爷恢复得怎么样了?”
常乐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说:“还好,手脚都能动,说话也很清楚,就是腰扭了脚崴了,需要卧床静养。”
“那就好。”小叶伸了个懒腰,“你不知道,这一周有多忙,每天都在赶进度。有个视频明天就要开拍了,脚本我还没开始写呢。”
常乐有些愧疚,“你把资料发给我,我来写吧。”
“真的吗?”小叶惊喜道,“太好了!就是上次那个大胃王——”
话未说完,就被一道清甜的声音打断:“常乐,你回来了?”
常乐转过头,看见萱萱站在身后,脸上笑意盈盈。
萱萱说:“关于林老师的医疗费报销的问题,公司需要跟你走个流程。你来一下。”
常乐站起身,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萱萱却说:“就一会儿,不用带手机。”
常乐放下手机,心头浮起一丝疑虑。
她跟在萱萱身后,走进了二楼的办公室。
萱萱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说:“公司愿意承担林老师的医疗费、营养费,还有为期一年的康复费用。只要你在这份合同上签个字。”
“为什么?”常乐蹙起眉,“之前刘总承诺会承担医疗费,可没说要额外签一份合同。”
“你不用这么紧张,公司也只是以防万一,怕这件事传出去会损害公司的声誉。”
常乐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低头浏览着合同的细则,甲方是公司,乙方是姥爷,前面几条是保密条款,她尚且能理解。
后面有一条写着:“当天的拍摄任务已经完成,是乙方执意要留在片场,并提议再拍一条,所以才造成此次事故……”
常乐顿时怒火中烧,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们想颠倒黑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姥爷身上?我当时就在片场,听得清清楚楚,是编导喊他再拍一条的,现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
萱萱淡定地看着她,笑容愈发甜腻。
“现场所有人,可都是公司的人。你觉得他们会帮谁说话?”
常乐顿时愣住了。
萱萱继续说:“我都说了,公司不是不愿意出钱,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只要你在合同上签个字,我们马上把钱打到你的卡上,一次性补偿三万,后续的康复费用,我们按月支付。怎么样?”
常乐终于反应过来,冷笑一声,“姥爷是在拍摄期间受的伤,属于工伤。所以,不管我签不签这个字,你们都得掏钱!”
萱萱歪着头看着她,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常乐,你也是公司的一员,为什么要跟公司站在对立面呢?我记得,你还有一个月的实习期吧?这样吧,只要你签字,今天就能转正。从这个月起,就给你按正式员工的标准发工资,怎么样?”
常乐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把自己当香饽饽了?一份工作而已,有什么可稀罕的?”
萱萱语带讥讽:“听你这口气,已经找好下家了?”
常乐硬邦邦地说:“不关你的事。”
“你大概不知道吧,公司后台能看到你们每个人用电脑干了些什么,比如……”萱萱停顿一下,玩味地挑了挑眉,“什么时间打开了求职网站,投递了几份简历,跟对方HR聊了些什么。”
萱萱上身向前倾,紧紧盯着常乐,语气中多了一丝威胁意味:“这种行为一经发现,是要被严惩的,轻则罚款,重则开除。只是,我看你一个小姑娘在杭城打拼不容易,人往高处走嘛,我也能理解,所以没有上报。”
她眼神骤冷,猩红的指甲敲了敲桌上的合同,仿佛敲在常乐的脑门上。
“只要你签字,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常乐发出一声嗤笑。
“轻则罚款,重则开除?”她重复着萱萱的话,只觉得可笑,“我还以为轻则杀头,重则诛九族呢。不就是开除吗?你想开就开呗。”
她顿了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差点忘了,实习期开除不用支付经济补偿,那跟我主动辞职有什么差别?”
常乐站起身,将合同撕成两半,狠狠甩到萱萱脸上。
“我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