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站外,常乐扶着轮椅把手,第八次催促姥爷:“快进去吧,轮椅过安检挺麻烦的,咱们带的行李又多,得留出充足的时间……”
姥爷攥住车轮不肯撒手,反倒催起了常乐:“你再给易诚打个电话,说不定他马上就到了。”
“哎哟!”常乐烦躁地说,“打什么呀?他又没说要来送我们。”
林文娟问:“今天他不是休息吗?”
常乐说:“对啊,他就不能在家休息休息嘛?特意跑来送我们,又不能进站,说几句话就走,有什么意义呢?”
“我觉得易诚这孩子挺重感情的,他肯定会来。”姥爷固执地说,“再等等吧。”
无奈之下,常乐只好又给易诚打了个电话,嘟声响了半天,还是没人接。
前天,常乐去轮滑店找易诚,他只有半小时的空档,还得抓紧时间吃饭,所以常乐没聊两句就跟他挥手告别了,临走前都没听到他说一句要来送行。
常乐心里不免伤感,在商场漫无目的地溜达一圈后,就去负一层觅食。
她找了家生意还不错的麻辣烫店,随便挑了几样蔬菜和丸子,上称一称,三十八。
常乐瞬间清醒了,心里那点伤感也荡然无存。
杭城居大不易啊。她一个家境平平、学历普通、能力也一般的打工人,待在这里简直是hard模式,何必呢?
门口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常乐收回思绪,再次催促道:“走了走了,别等了。”她指挥林文娟:“妈,把姥爷的手扒开,你扶着他进去。”
常乐在网上查到,坐轮椅的乘客可以提前预约重点乘客服务,车站会安排工作人员接站,全程走绿色通道。但姥爷觉得自己还能单腿蹦跶几下,行动还算自如,所以不愿意占用公共资源。
顺利过完安检后,三个人在检票口找了几张空座椅坐下。
常乐掏出手机,没有等到易诚的回复,有点心烦意乱,又想到他今天休息,老是打扰他也不好,索性把这事抛诸脑后。
打开抖音,后台又涌进来一堆私信,点开一看,常乐顿时血压飙升一百八——
私信里全是骂她的。
前几天私信里还都是鼓励和支持呢,怎么一夜之间,风向转换这么快?难道她的瓜也反转了?
一连翻了十几条,终于找到一条有用的:【小美萱昨天直播了,说你是被开除的员工。你也真够low的,用这种手段抹黑前公司。】
常乐迅速退出私信,搜索“小美萱直播”,很快找到一段直播切片——
萱萱在直播间一边化妆一边说:“哎呀,那两段视频我也看了,根本没当回事儿。我们已经查清楚了,就是公司一个前员工,试用期不合格,被我们劝退了。她可能是心怀不满,蓄意报复吧,所以临走前在公司的电脑上拷贝了一大堆视频,然后恶意剪辑出了这两段。我们看了都觉得好笑,这不是拍戏的花絮吗?”她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这也有人信?”
大概是有网友提出质疑,萱萱放下眼线笔,凑到镜头面前,说:“要我出示证据?行,我给你们看。”
她举起手机,将一张照片放大,“呐,这是她的工作证,你们看看就好,别到处传播啊。其实,我也想不通,看着挺老实一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虽然她将关键信息打了码,但常乐的证件照还是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了屏幕上。
常乐的肺都要气炸了。
她立马给律师打去电话,开门见山道:“有人在网上给我泼脏水,还放我照片,我要告她诽谤!”
律师一如既往地冷静:“保留证据了吗?”
“……我忘了,不过网上一搜就能搜到。”
“第一时间截图或者录视频,如果知道对方的基本信息,也一起发过来。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嗯。”顿了顿,常乐又问:“我能发个视频解释一下吗?”
律师沉吟片刻,“可以。不过,我之前说的三条底线,你千万要记住:第一,要陈述事实,不要夸大或造假;第二,不要暴露对方的真实信息;第三,不要有过激言论或者侮辱性词汇。”
常乐重重地“嗯”一声,挂断电话。
林文娟坐在旁边,一脸担忧地问:“谁在网上骂你?”
“萱萱。”常乐盯着手机,言简意赅道,“前公司的HR,上次吃饭的时候你见过。”
林文娟很快想起来了:“她啊?长得还行,就是挺没素质的,看上去没读过什么书。”
常乐呵笑一声,“所以说她傻嘛。”
互联网这碗饭吃了这么多年,居然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直接把常乐的工作证和照片放出来,这不是授人以柄嘛。
常乐打开抖音,录下了萱萱那段直播视频,并附上她的基本信息,统统发给律师。
剩下的,就交给专业人士吧。
检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常乐仰头靠在椅背上,大脑开始疯狂运转。
不锈钢椅背贴着她的后颈,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了一丝清醒。
她想,必须发个视频澄清一下,可是,从哪一方面入手呢?
她是公司的前员工,这一事实她无法反驳,那就去验证视频的真伪吧。她可以将姥爷的病历展示给大家看,证明视频并非在演戏,这场事故是真实发生的……
正思忖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男声,提醒她:“开始检票了。”
声音很熟悉,常乐没多想,瞥了一眼缓慢蠕动的队伍,说:“不急,我们走人工通道。”
男声再次响起,还戳了戳她的肩膀:“那也得抓紧了。”
常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人这么没有边界感。
一抬眼,顿时愣住了。
易诚就坐在她的背面,趴在椅背上,手指还悬在空中。
四目相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易诚?!”林文娟和姥爷同时惊喜地喊出声。
“你怎么……”常乐瞪着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易诚说:“买票就能进啊。”
林文娟好奇地问:“你买的什么票?车站现在不卖站台票了。”
“回家的票。”易诚提起脚边的行李包,“我也要回去。”
常乐仍是一头雾水:“你请了假?该不会是为了护送我们回去,特意请的假吧?没这个必要,我们又不是没坐过动车。”
易诚站起身,单手提着行李包,另一只手上拿着身份证和车票,招呼他们去检票口排队。
他边走边解释:“我没有请假,我直接辞职了。”
“啊???”三人都惊呆了。
易诚笑了笑,“我想了想,觉得与其在这里苦哈哈地打工,还不如回家当个小老板,逍遥又自在。”
人工通道的检票速度明显比机器通道要快得多,没过一会儿就排到他们了。
他们依次过检票口,推着轮椅走进了直梯,来到站台上。
动车还没来,几个人又继续刚刚的话题——
“这就辞职了?”姥爷仰着头问易诚,“我听乐乐说,你在那家店干得挺不错的啊,辞职了多可惜啊。”
常乐也深感惋惜,又忍不住好奇:“你一提辞职就能走了?老板没为难你?”
“没有。”易诚笑着说,“老板人挺好的,我把工作交接完就放我走了。”
——其实扣了他半个月的工资,但这点小事没必要说,免得她徒增愧疚。
林文娟掐了下常乐的胳膊,埋怨道:“你看看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把人家来回折腾。你对得起易诚嘛?”
“我没有……”常乐简直百口莫辩。
虽然易诚是为她才来到杭城的,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不是她主动让他来的呀,她更没说过让他一起走。她甚至觉得,他比自己更适合留在这里。
动车缓缓靠站,乘客们纷纷提起行李排队上车。姥爷在易诚的搀扶下,一蹦一蹦地上了车,常乐折叠好轮椅,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径直走到餐车车厢,找了个宽敞的卡座坐下,各自点了一份套餐。
常乐主动付款。看着两百多的巨款被扣掉,她有点肉疼,又暗暗庆幸姥姥不在,否则,这四个多小时的行程,他们怕是只能靠水煮蛋和白开水维持生命体征了。
“林姨,这事不能怪常乐。”易诚主动承担责任,“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没有跟她商量过。”
林文娟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是,要不是她,你也不会来回折腾,白白浪费了两个多月,吃了多少苦。”
常乐小声嘟囔道:“我也吃了很多苦好不好……”
易诚一本正经地说:“其实这两个月,我的收获还是挺大的,比如,对市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学习到了先进的管理经验,并且掌握了不少营销策略。这些对于我以后开培训班都有很大的帮助。”
“……”常乐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个小店就能学到这么多东西?说说看,你都掌握了什么营销策略啊?”
“比如……”易诚认真地想了想,“穿着奥特曼的衣服滑轮滑,一边给小孩折气球小狗,一边给家长发传单。”
常乐想到这幅画面,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林文娟瞪她一眼,“人家是为了安慰你,听不出来吗?”
常乐厚着脸皮说:“既然你都听出来了,那就别戳破嘛!让人家继续安慰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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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中饭,常乐掏出手机,准备将姥爷的病历整理成视频发到抖音上。刚进行到一半,林文娟就搡搡她的胳膊,催促道:“吃完饭别坐着,多走动走动,消消食。”
常乐无奈地放下手机,站起身,等着她一起去。
“看我干嘛?”林文娟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你跟易诚去。”
常乐一脸无语。
意图这么明显,但演技还是一如既往地烂。
“行吧。”常乐冲易诚勾勾手,“咱们去消消食。”
两人在几节车厢里来回溜达,最后停在车厢交汇处,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江南水乡,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常乐掏出手机,开始编辑视频文案:“视频中的老人是我的姥爷,他跟明鑫文化传媒签署了劳务合同,之后便开始了长达两个多月的辛苦拍摄。由于拍摄任务繁重,拍摄时间过长,经常拖到后半夜,导致他在拍摄这一段视频时突发脑梗……”
编辑完后,她把手机递给易诚检查。
易诚看得很仔细:“这两句话重复了,这张病历上有个名字没打码,还有这份劳务合同的字太小了,网友没耐心看完,你把关键条款拍照发出来就行。”
“行。”常乐接过手机,继续操作。
她靠在白色车壁上,身体随着车身轻微晃动。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易诚第一次发现,她的睫毛长而直,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忽而闪动一下,仿佛蝴蝶振翅。
过了许久,常乐终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将手机塞回兜里,重新抬眼望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已经从江南水乡变成了绵延的青山,动车不时钻进隧道,又很快钻出,眼前忽明忽暗,风景也在变幻不停。
又一次穿过隧道时,常乐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自语:“前天你说的那些话,对我挺有启发的,我觉得出来这一趟,我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知道了自己最向往什么。”
她收回视线,抬眸望向易诚,目光坦荡而真诚。
“我以前太拧巴了,总是很在意外界的声音,所以忽视了内心的真实感受。其实,我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能陪伴家人,赚点小钱,平平淡淡过好每一天,我就知足了。不管这个世界怎么热闹怎么精彩,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
“恭喜你。”易诚垂眸望着她,眼底浮起温柔的笑意,“当个全职女儿其实挺好的,如果可以,我也想一直陪在家人身边。”
“其实……”常乐抿了抿唇,有些犹豫,“我有个想法,但是还不太成熟。”
易诚鼓励道:“说说看。”
“这次姥爷生病,让我想了很多。姥姥姥爷年纪都大了,爸爸妈妈也在慢慢变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与其到时候请护工,不如由我来照顾他们。”
“所以……”
“我想自学护工的基本知识和技能,再去考个护工证,这样就能更专业更细致地照顾他们。更何况,小区里有那么多老人,都需要人照顾。”
常乐望向远处的青山,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我觉得我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