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后,宫中风声盛了两日,随后又静了一日。慈粼悬起的心落下,正当安心睡个午觉时,殿外响起人声。
紧接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入。鱼乐领在前头,“姐姐,是宫中尚服局的人来了。”
慈粼从软榻上撑起,面有疑惑。
鱼乐也同样纳闷起来,小心声道:“许是...陛下要你做新衣服呢?”
站在底下为首的是尚宫杨茵,六宫之首。她姿态端庄,笑容淡淡,视线落在软榻上清瘦静婉的女子,道:“女官杨茵参见娘娘。”
慈粼看向她,开口道:“尚宫大人不必如此称呼。”
自她入宫,外人皆看她身份尴尬,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她,故而一直以小姐称之。
可喊她娘娘的,此人倒是头一个。
“下官奉陛下之令,给娘娘裁量新衣。”杨茵道。
说罢,底下两名宫女拿着卷尺小心翼翼为她裁量,又有几人站于她身侧,一人问她喜好,两人仔细记录着。
一番裁量后,杨茵拿出一本服侍绘图,里面绘着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凤冠霞帔。
“娘娘看看这些,若有中意的可吩咐下官置办。陛下交代过,娘娘想要的任何款式都可满足。”
慈粼看着那些不是平常服饰的款式,蹙眉:
“尚宫大人,是不是弄错了?不是添置夏季的衣服么?”
不过添几件新衣,不用搞得这样兴师动众吧?
她抬头,看了眼杨茵。
杨茵只是微微一笑,垂眸,将绘图递上:“陛下只让下官将您的喜好与尺寸收集,其他并未交代。”
鱼乐不禁也凑上前看了眼,讶道:
“这些款式应都是皇后级别的才能穿戴得出去吧?姐姐要是穿出去......”
鱼乐忽然一愣,不说话了。
慈粼也已猜到几分,一时脸色都凝住了。
杨茵感受到女子片刻间的情绪转变,心里也同样是疑惑。就在今早寅时未及,一道又急又讶人的圣旨传下,将整个皇宫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立慈粼为皇后,于十日后册封盛典。}
一时朝中沸反盈天,上谏的帖子如那春天里的笋一般,数不胜数。
而闻及今日的会盟上,公冶明怒发冲冠,掀桌离去。
场面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这些,全被守在野春殿的侍卫隔绝在外,任凭外面是如何的惊涛骇浪,都无人敢将这些事传到野春殿来。
殿中每日采买的宫女也都三缄其口,没露馅半分。
慈粼笑了,拿起杨茵递来的绘画册,翻了几页。
虽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众人已经明显感受到此刻的气氛不对。
她神色淡淡地又翻了几页,将册子扔回给杨茵:
“都是些什么过时的款式,他不是说任何要求随我提么?这里面的我看了都不满意,且历代皇后有过的凤冠霞帔款式我都不要。凤冠的金属胎体要现打现揲,上面的宝石珍珠要世上最珍稀的。”
随后慵懒靠在软榻之上,眉微挑,接道:
“哦,对了,最最重要的冠上的翠羽点缀,要集千鸟而成,听说活鸟取羽才能最完全的保留其颜色与光泽。尚宫大人,可能办到?”
杨茵眉目微愣,现打现揲加紧工期倒也能成品相,可后者......
“若没什么问题,尚宫大人可要抓紧去办。闻及往南的芦域国有见翠鸟影迹,眼下这时间,得派人启程了。”
杨茵脸色一难,此人为何这般刁难?她仔细回想,今日分明是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不曾有何处得罪过人。
“娘娘,其他要求下官还能办到,只是如今要现捕...如今已过翠鸟繁殖季节,若想寻它的踪迹,恐得等到六七月,待它们营巢之际,才好捕捉。”
立后大典于十日后,今刚过六月初,至少还得等半月才能实施捕捉计划。
依在软榻的女子没说话。
杨茵垂头长立,只觉此人的气场格外强势。
“我知尚宫大人想不出法子,无妨。让他亲自来,我提与他听。”慈粼抬眼,缓缓坐起,支起下巴,语气冷冽。
杨茵错愕一瞬,听懂了她话中之意,应是,退出殿去。
殿中静了两秒,鱼乐惊恐的声音响起:“姐姐!你你你...你真的要杀鸟取羽吗?”
慈粼揉揉额心,道:“我想杀人取心,你信吗?”
会盟期间行立后大典,激怒了公冶明对他贺玜有什么好处?
世道才安稳几年,届时又要开战。虽说如今与西融势力差距不大,可若真打起来,遭殃的还是两国百姓。若早知年轻人都是这般意气用事,实不该搅乱了先王之时的局面。
两人有点兵权都招呼在对方脸上,倒让她成为这两国的罪人。
“真想剖开他的脑子看看,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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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贺玜听到扬茵的禀报,脑海中已经想象出女子生气的画面,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沉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杨茵应是,犹豫几秒,又问道:“陛下,闻及芦域国有不少显赫的贵人喜好养鸟,甚至可千金掷出一座宫殿来圈养翠鸟。可要下官派人去?”
贺玜抬手一止,一笑,摇头道:
“她哪里是要活鸟的羽毛,只是有些生朕的气,故意刁难罢了。”
杨茵听见上位那声宠溺轻笑,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没想到,陛下对那位女子极宠,也顿时明白为何这道封后的圣旨来得这样急。
应是怕那西融王上抢人,才将册封大典办得匆忙,将人安心留在身边。
贺玜将手中的奏折翻了几下,有些没心情再批,起身往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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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乐见慈粼从下午起没有再吃东西,去了膳房煮了碗莲子粥。
踏进殿时,正见一抹玄衣锦袍正与姐姐吵得凶——
“慈粼,你说什么?什么叫要朕取消册封大典?”
慈粼站起身,“贺玜,眼下不适合这样做。”
“为什么?你在顾忌什么?”
贺玜眉间一冷,追问道:“公冶明么?”
她抬头望向生气的男人:“与他无关。一是历来没有哪国是在会盟这样重要的期间,同时举行立后大典,就算今日来的不是西融国,也不合适举办。二来......”
她眉间微蹙,垂下眸子:
“二来,我不适合坐那个位子,贺玜,你知道的。”
“朕说你合适你就合适。”贺玜眼中已有压不住的寒意。
慈粼无奈一叹,她没有显赫的地位与家世能够帮助他,以她这样的身份,真要应了此事,恐怕整个天齐都会沦为别国茶饭间谈论的笑料与轻视。
“贺玜,你何时不再这般耍孩子脾气?”
男人朝她看去,心里压着火:
“慈粼,你以为朕是头脑发热,又或是被公冶明激着了,才冲动做的决定?”
她盯着男人充满怒火的双眼:“就算真要定人选,陛下心里比我更清楚这个位置谁坐更合适,不是吗?”
闻及她的话,贺玜那一霎的怔愣,声线低冷了几分:
“你是说,温迎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你想要我立她为后么?”
说到最后,贺玜有些不可置信,他猩红了双眼,一腔火气都压在胸膛,冲得他生疼。
“你是我爱的人,竟要我立旁人为后?”
慈粼看着少年受伤的眼神,一时有些接不上话,许久,她捂着隐隐刺痛的心口,蹙眉忍受,大脑空白几秒,额间冒汗,她怎么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耳边响起少年执着的质问:“慈粼,这是你的借口吧?是你不愿嫁与我,对吗?”
她咬着泛白的唇,垂着眸,道:“陛下,你可是因公冶明提出的要求而自乱了阵脚?”
“我没有。”
他只是绝不允许再有让她离开他的机会。
也不想给旁的男子留下肖想她半分的念头。
“那为何册封大典如此着急?陛下这般不管不顾,可有想过激怒了公冶明,引两国开战,届时两国的百姓该怎么办?”
“朕自有办法,你无需担心,只管同我安心成婚。”
贺玜见慈粼眼中的担忧,保证道:“我绝不会让百姓再次流离失所。”
贺玜从不会随意夸下海口,对于自己没有把握之事向来不会对她承诺。
她望着他的眼睛,脑中猛然划过一个想法,那想法惊骇世人,让她一时难以出声:
“贺玜,你...不可以。”
贺玜望着女子,逐渐感到失望:“慈粼,你是站我这边,还是站他那边?”
她只觉心中一股自下往上的血腥味溢至喉咙,她皱起眉,声音清冽:“休要胡闹。”
鱼乐在门外看见慈粼惨白的脸色,想起今日是毒发之日!
她神色一慌,这些天姐姐身子渐渐转好,才使得她一时忘记了这事。
她端着粥,匆忙踏进殿门,却被男人斥喝:“滚出去。”
鱼乐不肯听他的话,慈粼抬头,示意她在外面等候。
随后,慈粼坐在凳上,抑住自己的心悸,语重心长地开口:
“贺玜,又不是必须要做了夫妻才能相伴,我们如今这样,就挺好啊。”
女子抬起那张清瘦脸庞,话讲得极轻,嘴角带着笑,神色微淡。
好似贺玜纠结的这一切,对于女子而言,唯几分豁达与无谓。
他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寒冰如潭的墨瞳似要将人盯一个窟窿出来。半响,他轻轻抬手,抚上女子后颈,语气少有的阴柔偏执:
“慈粼,你心胸宽阔,又怀有大义,万事都行两全之策,无疑是要委屈了自己。可朕不想这样做,朕只知道若世间人皆都似你这般事事隐忍衡量,处处退让周全,那这有情的两个人要何时才能相守在侧呢?”
他眉尾轻佻,手间摩挲着后颈那处细腻皮肤,眸中冷静又疯感:
“朕做不到,也不会这样做。这个位置,世人皆想得,而朕,偏要给你。”
“你既习惯了逆来顺受,那这回,你也顺回朕意,好不好?”他转化了温柔,柔声同她商量着。
又偏执地侧头,环绕四处,盯着殿中陈设许久,“等完婚后,朕将这里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搬到凤仪殿去,好不好?”
慈粼身子一愣,“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朕想先让你搬至宫外的寒碧山庄,那边安静无忧,无旁人烦扰你。待大婚日回宫完婚,朕接你回来。”
贺玜轻声说道,眼里可见温柔宠溺。
“你......贺玜 ,我不去!”慈粼气得手有些发抖,还有一丝对男人的无奈。
“这里不安全,听话。”男人想伸手覆去那只发抖的手,却被女子躲开。
他垂眸一瞬,平静地喊道:“宜生。”
此刻,守在门外的鱼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宜生从一辆马车而下,带领着一队侍卫,将鱼乐带上车。
“你们这是做什么?!放开我!”
鱼乐的声音在外面传来,几名侍卫驻停在殿门处,没进来。
见此情形,她望向男人,只见他负手于一侧,神色平静,未发一言。
她攥着胸口衣襟,抿嘴默了半响,最后缓缓起身,出了殿,走向那辆马车。
待人都上了马车,贺玜才从殿中走出,默声将车夫遣下,握着马鞭,坐在马车外,驾驶着往城外去。
马车内,鱼乐心里憋闷着一肚子火气,连见那今日不长眼的马夫将车驾得颠簸,不禁怒道:
“这马夫会不会驾车啊!这样烂的技术,还没有那瞎眼的老伯驾得稳!”
慈粼拉着鱼乐,没说话。透过车帘,隐约见男人冷漠背影,沉默赶着马车。
她靠在鱼乐身上,眼眶有些泛红,疲倦地安抚着鱼乐:“无妨的。”
鱼乐满眼心疼,贴在慈粼额间,见一片凉意,“姐姐,这说走就走,连东西都没拿,该怎么办?”
沉沉闭眼的女子默了声,许久才低声道:
“无妨,这段时间调理了身子,此刻倒没那么难受。待天黑,你去取一趟,小心点。”
鱼乐点点头,将慈粼轻拢在怀中。
而在心中狠狠将贺玜这个疯子骂了一通,估计也是自觉有愧,才没脸出面送姐姐吧!
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