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许诺定的怀石料理多少钱,但我看见车停在了个有着明显古朴气息的豪华店面前,我还是怂了一下。
如果说只古朴不豪华是待人亲和的知识分子,只豪华不古朴是一夜暴富大土豪,那又古朴又豪华,就是富了好几代讲究一堆规矩的大户人家。
我可以毫无压力地出入奢侈品店,但我不能毫无压力地进出这种地方。
别说里边,就连门口栽种的树都长得极其讲究,甚至精致到了每一片树叶。
这么一想,总感觉里边规矩会超级多,而且稍微没做好就会被人“啧”,第二次没做好就会直接被保镖架着扔出去。
我探了下脑袋,又探了下,手放在车门上想了想,又问了遍:“许诺,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只预约了两人位。”许诺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因为我们时间太紧张,从北海道到大阪还要再坐两个小时的飞机,我昨晚特地找熟人联系主厨,让主厨为你把开门时间移到了早上,这种情况下再加人就不礼貌了。”
不是“朋友”,也不是“故人”,而是“熟人”。
好吧我懂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可,可,可我一紧张就听不懂日语了。”
“他不是日本人吗?”许诺看了眼边远:“他应该会解释给你听,就算你听不懂他应该也有耐心等你的翻译器反应过来吧?”
我看了眼早已站在车外,微笑着等我下车的边远,忍不住又问了句:“可这不是你给自己定的吗,不然你……”
“不要。”许诺打断我的话,撇了撇嘴:“我不喜欢和陌生人一起用餐。”
“好吧。”
我深吸了口气下了车,和边远一起走了进去。
结果没走两步,我的备用机就弹出了几条消息:
“你知道这家有多难约吗?”
“算了,你们两个慢慢吃,我刚又约了家黑珍珠,在黄浦(微笑)。”
“到时候你来付账。”
黑珍珠?
黑珍珠是什么?
我看着许诺发来的消息,忍不住在浏览器里搜索“什么是黑珍珠”,一秒钟后上面赫然跳出一行字:
中国人自己的美食榜,通过匿名评审遴选而出,并将上榜餐厅分为三个等级,其中三钻代表一生至少要吃一次的餐厅……
哦,我懂了,本土版米其林。
不过许诺不是不用吃东西吗?
他怎么对高级餐厅这么执着?
欧洲的米其林不是特别多吗?
难不成他……吃不惯西餐?
想想也是,他这么喜欢吃粽子,多半是因为他更喜欢亚洲料理。
想到这儿,我立刻给他回了句:“没问题。”
想了想又补了句:“有团购券吗?或者信用卡支付能打折吗?”
许诺:……
……
据说怀石料理和季节紧密相关,厨师会根据季节变化选出当季食材,并进行加工处理。
其中“美”,更是怀石料理必备的元素。
如今是夏季,菜肴里常会用荷叶、牵牛花这类有着强烈“夏季”感的花草做出极精致的造型。
主厨听说我是中国人,特地在桌上放了中文说明,介绍怀石料理每一道环节,什么一献、八寸、强肴……
额……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怎么认识中文。
这大概就是日译中的魅力吧,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完全看不懂。
“「一献」是给最为尊贵的客人献上的一盏酒。”见我表情痛苦,边远忍不住给我解释起来:
“「先附」代表前菜,「八寸」也是前菜的一种,但它会有更加严格的规定,比如只能把料理放在长约8寸的盒子里。”
“再往后就是「向付」、「椀」、「强肴」、「饭」,分别代表生鱼片、高汤、主菜和米饭。”
“怀石料理的特色是鲜,所以主菜一般是和牛、鲷鱼、松叶蟹之类的高级食材。”
“最后的「甘味」和「抹茶」,就是甜品和抹茶。因为抹茶不适合空腹饮用,主人为了更好的招待客人,所以就产生了怀石料理。”
“也就是说前面所吃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最后的一口茶。”
说到这儿,边远顿了下:“我应该要英文说明的,比起中文,英文可能会更直白一些,也更好懂。”
我心满意足地吃完了前菜,抬头朝边远摇了摇脑袋:“没事,这不还有你嘛。”
“那如果我说我是故意的呢?”
“啊?”我嚼着东西口齿不清地问:“什么?”
“我想多和你说说话。”边远放下筷子,他坐得笔直,眼睛却在光下闪烁:“我想多向你展示我,我想……你能记得我。”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主厨便过来撤走了菜盘,端来了新的菜肴。
气氛一下子僵住。
我和边远都没再说话。
主厨站在包间前侧,微笑着介绍此次的菜肴,他用日语说了一遍后,问我是否需要他用英语再介绍一遍。
我看了眼低着头的边远,朝主厨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英文不是很好,我让朋友讲给我听就好。”
边远的头猛地抬起,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微红。
主厨点头离开。
边远别过头慌忙眨了几下眼,直到眼上的几缕微红消失不见,他这才笑着又开了口:“主厨刚刚说……”
……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的喝抹茶环节更是仪式感拉满,主厨甚至亲自过来教我怎么喝抹茶:
不仅要转碗两圈还要喝出声音,不仅要喝出声音还要擦碗,不仅要擦碗还要再逆时针转两圈赏碗。
果然能装修成这样,都非常……非常讲究。
看着主厨转身离开,我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整个人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边远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我感觉如何。
我揉了揉肚子,无比诚实地开口:“没吃饱。”
边远轻笑两声,忍不住解释道:“怀石料理的核心是品茶,所以不能让客人吃得太饱,否则就品不了茶了。”
想了想他又补了句:“而且我们下午去游乐园玩,吃得太饱容易玩吐。你朋友想的很周到。”
“是吗?”我扯了下嘴角,忍不住吐槽了句:“亿岁老人就是想的周到啊。”
“陈近……”边远顿了顿,戴好帽子扭头看向我:“你朋友把时间安排的这么紧,是不是因为你们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点点头:“明天晚上的飞机。”
“那你以后还会再来吗?”
“不知道,看后续任务吧。”
“这样啊……”边远咬了下嘴唇,而后笑着看向我:“我们去usj吧?”
……
虽然工作日环球游客会少很多,但因为我早上起的太晚,耽误了不少时间,以至于我带着边远只玩了三个项目,正阳就变成了夕阳。
最痛苦的是,边远作为早期昭和时代的人,压根不知道哈利波特、马里奥这些大IP,三个项目有两个得到了他“没玩懂”的评价。
我:……
我只想扶墙痛哭。
边远轻笑着拍了拍我的背,像在安慰我般开口:“对了,村田一雄说的那个……《osaka lover》是什么?”
“是美梦游过山车,你要坐吗?”我晃了晃手里的速通票:“刚好我买了。”
边远眼睛亮了又亮,像只大狗般兴奋地点头:“好啊。”
帮边远选好歌,过山车开始缓慢爬升,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边远:
“实在不好意思,说了要带你玩一天,结果只玩了半天,我记得我昨天晚上定了闹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响,也有可能我睡太沉没听见……”
“没关系,”边远微笑着打断我:“等待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更何况,我等待的是……期待的事、喜欢的人。”
我顿了下,还没来得及摆出适合的表情,过山车便飞了出去。
尖叫声和音乐同时响起,我们朝着大地俯冲,而后又朝着橙红色的天空狂奔而去,鼓点敲击着心脏,一寸一寸,几乎跃起到夕阳的高度。
天上的云朵镶着漂亮的金边,在冲到最高点时,似乎举起手就可以碰到。
我侧过头看向边远,还没开口,就听见他先叫了我的名字:“陈近。”
“啊?”
“请闭上眼。”
“啊?”
“请……”边远没再说后面的话,他只是伸出手,轻轻遮在了我的眼前。
他手指凉得像冬日的雪,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像是蝴蝶扇动着翅膀轻轻停在花瓣,而后又轻轻离开。
他的手还盖在我的眼前,在过山车即将停下的瞬间,我能感觉扑面而来的室内温热,和他几乎要融化掉的冰凉手指。
他说:“谢谢。”
我不解:“谢什么?”
我听见他极轻的笑:“你就当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报复。”
“什么?”过山车的余韵还未褪去,我只觉得自己兴奋地像是个傻瓜。
“再见了,我的花火小姐,如果可以,请带我看看你爱的烟花吧。”
下一秒,他的手指像是炸开的粉雾般,就这么在我的眼前化作一团齑粉。
它们打在脸上,像是春日的迎风细雨。
过山车停了下来,我旁边的座位空了一个。
一片纸屑飘到了我的怀中,我小心捡起,那上面是我在入寺登记时签下的名字:Chen Jin。
名字的背后画着个黑色鹤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另一个名字:Bian Yuan。旁边还有个被划掉的Hen'en。
我突然觉得这人真是幼稚到可爱,居然特地去查了他自己名字的中文发音。
“客人请这边下车……”工作人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们一排接一排地走过来,程序化地站在游客前方微笑着提醒:
“客人,请这边下车,客人请……客人您,怎么哭了?”工作人员停在我的前方,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寻找着纸巾。
我摆了摆手,用不标准的日语回答着:“我只是……太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