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死刑执行还有不到三天的时间,虞遂漠然地旁观着一片沸腾的世界。
偏执的叫好声总能引来数以万计的点赞。有人描摹出羔羊死后的美好愿景,却没有人意识到,那样的未来似乎与现在并无二致。但这些发言中,另一个名字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更多血色的眼睛将目光望向了他。
【诸位!我今日站在这里,是想让大家明白,我们都只是虔诚的求道者!只是我刻下的错误的钥匙,被另一个无辜的求道者拾起,从而打开了恶魔的门扉!诸位!请把你们的枪尖对准真正的罪人,而不是如同懦夫一样指责无辜!】
台上熟悉的身影情深意切地呼吁着,他的姿态如同一个璀璨夺目的影视巨星,却只是等待着台下群情激愤的观众们的声声唾骂和各种投掷物。
“真是个天生的话剧演员。”虞遂嗤笑一声。
“……”
在一个水瓶状的投掷物砸中那个人之前,虞遂沉默着关掉了投影。
“……”
他死死咬着唇,强迫自己离开了影音室。
窗外有几只麻雀落下,叽叽喳喳几声,又扑腾着翅膀离去,落在草坪上啄食着什么,又飞上树梢用喙梳理了羽毛,却再也没在这户窗台停下。
自从得知他的行踪以来,虞遂却再也没有联系过对方,而对方也心有灵犀一般再无音讯传递。
他们就像两条无限向前延伸的线,以这个时间点为始,从此走上了两条互不相干的轨迹,再无交点。
虞遂清醒地旁观着这一切,看到了死刑的正常执行,看到了新一轮游行的复燃,看到了新一轮峰会在另一个城市召开。
“零号大模型为我们掠夺财富,在异变后,也让我们掌握了更隐蔽、更强大的跨区域攻击手段,”投影的AI新闻报道人正娓娓讲述着今日峰会的内容,“这是国家力量的强有力保障,我们承诺会合理控制这项手段的使用……”
“另外有几个同样占据部分AI市场份额的国家声称,他们也初步掌握了这项手段,并郑重声明会在任何情况下优先保障他们本国的国家安全……”
“总之,就人工智能国际安全这个议题,几个头部大国达成了共识。可以说,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都将在这种动态平衡中继续达成合作共赢的目标……”
一个平凡的夜晚,月亮高悬天边,掩盖掉了星辰的光芒。夏夜的微风带着丝丝清凉,吹拂到身上,让人觉得格外舒畅。
城市里高耸的建筑仿佛钢筋水泥的丛林,夜色下,万家灯火显得格外温馨。
然而,大规模的街上游行还在底下举行,热火朝天,声势浩大。
中心行政区之外,高层建筑并不多,而这附近更是只有一幢高楼。
从二十四楼上看下去,那些宽敞的柏油路、修剪规整的绿化、两侧明亮的路灯、围堵在路上的汽车、举着牌子游行的人群,一切一切都仿佛凝缩成了沙盘上的小模具,是袖珍型的可爱。
二十四楼,青年骨节分明的指掌紧了又松。
“你天生拥有属于这个时代的理性。”
“你总能凭借已知的信息,演算出目前的拥有最高胜率的优势路径,并坚定地做出选择。”
“我对此并无意见,因为你既不是崇拜未知的莽夫,也不是循规蹈矩的懦者,你总能把握最恰当的边界。”
他挑了个不会砸伤公共财物,也不会砸到人的地方,一跃而下。
“我恰好跟你相反,哈哈。”
“我还喜欢玩骰子,别学我。”
“继续走你的路吧,我始终相信你。”
“……”
下坠的风如同剔骨刀,他想起了自己最后留下的信件,强撑着调动肌肉,勾勒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他有点好奇虞遂看到它的样子,那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呢?
他不禁闭上眼,开始想象。
那副向来没什么情感波动的死人脸一定会花容失色吧,哈哈。
“哈……哈……”虞遂捂住双眼,剧烈地喘着气。
“比我还狗的狗东西……”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好像世界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又好像一瞬间越过几十年的光阴,叫人垂垂老矣。
城市的绿化做得很好,尤其是毗邻青山的地方,夜晚和早晨,总会有各种鸟类的鸣叫,它们叫得千奇百怪,但往往是此呼彼应,一旦有一只开始啼唤,那么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夜空都会是鸟儿们聚会畅聊的天堂,热热闹闹的。
虞遂目光涣散,似乎没有焦点。
他整个人陷入椅子中,被遮挡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形成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很悲哀,”前来交涉的工作人员面露哀痛,“但现在事态复杂,您可能无法出席葬礼。”
“我,”虞遂嘴唇干裂,声音沙哑,“我拒绝。”
即使他阻止不了很多事情的发生,也绝不允许别人在此时阻止自己。
上前献上一株花后,看着素白装点的灵堂,虞遂重新隐藏在人群中。
他凝视着棺上的黑白画像,神情恍惚。
画像上的人还咧着阳光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
“对不起……”有人的嘴唇嗫嚅,声音隐没在嘈杂之中。
并不宽敞的屋中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媒体,他们打着闪光灯,手持话筒,面对镜头大声讲述着什么。
虞遂神情恍惚,回到家门口时,他才回神,细细思索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
门外的快递架上放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他抬手拿下,面无表情地拆开。
是来自遥远的度假胜地的一瓶红酒,酒色浓郁,看起来香醇甜美。
一看寄件人的名字,已是故人。
时间不会等待驻足的人,只会冷漠地碾压过抗议的人,并继续坚定地向前。
人们带着恐惧和惶然的怒火,已经将两个人烧成了灰烬,但火也不会骤然停止燃烧,只要氧气尚且充足,薪柴尚有盈余,它就会燃无止境。
火终是烧到了他的身上。
在万民声讨下,昵称为“虞遂”的账号终于发布了一条罕见的新动态。
“即使我们再也无法读懂它,他设计的安全阀门也始终牢牢根植在它的内部。”
“更何况,我始终坚信,未知永远只是暂时的。”
“那么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证明‘未知’和‘不可知’之间毫无边界。”
大部分人读不懂这寥寥三句话,他们只是在下面写下或支持、或安慰、或愤怒、或讽刺的言论,直到这些评论越堆越高,动态的主人也再没有出现在大众面前。
科研大楼内,面对临时助理的担忧,虞遂温和地笑笑:“没事,我是个石头人,不怕火。”
“没想到虞老师还很有幽默天赋。”助理放松了下来,也跟着笑了笑。
一切一如既往如同他所预料,猛火一上他身便骤然削弱,只剩一些无能狂怒的爆鸣声。
“因为虞老师是个石头人,”助理笑着回应不远处几位同事的关心,“这可是虞老师自己说的。”
“是的,”虞遂也回头笑了笑,“我有一副石头外壳,还有一颗石头心。”
其实面对这位拥有情绪稳定的总设计师,开发中心的工作人员们心中总是有点复杂,像是害怕、担忧,又像是崇拜、依赖,但又隐隐夹藏着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怜悯。
他们注视着他平稳地离开。
秋意渐浓,虞遂却还是黑衬衫上衣和西裤的搭配,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有胸前的口袋隐隐透露出怀表的一抹银色。
他走在林间小路上,只身一人,步履平稳。
将新鲜的花束放在石阶前,他看着石碑上的人,语气平和:“累了就好好歇着,剩下的有我。”
“喏,”他将酒杯斟满,几滴鲜红的酒水溢出在外,“在家没舍得喝几口,留给你了。”
“我会证明出来的。”
时间冷漠地前进着。
太阳的投影在南北回归线之间持续的移动着,造就四季流转,周而复始。人间也花开花落,鸟去鸟归,鼎沸的人声始终响彻在这颗星球上。
每天都是一个人的生日,每天都是一个人的忌日。生命在土地上代代相承,繁衍不息。
在秋天的新学期里,小麟转学到了新学校。
学校里的老师和小朋友们都很好相处,所以每次班上问小朋友最喜欢的季节时,他总会兴冲冲地抢答说是秋天。
但现在冬天来了,这是在他漫长的五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亲眼见到下雪。在那天后,他最喜欢的季节便成了冬天。
这天放学时间,小麟背着小书包站在幼儿园临街的操场上。裹得像糖球的孩子们排着队,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等着门口排着长队翘首以盼的家长们进来领人。
妈妈来迟了,不过小麟并没有不开心,他被老师安排在围栏旁的小板凳上,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趁着老师不注意,伸手在地上抓了一团雪把玩着,又在老师看过来的时候急忙扔掉。
“啪——”是雪团扔到人的声音。
小麟是个好孩子,他连忙转头,看着围栏外长椅上的黑大衣叔叔道歉:“对不起叔叔,我扔到你了。”
小麟忐忑不安,生怕被骂,直到对面传来温和的声音:“没关系,小朋友。”
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叔叔。小麟悄悄抬头,看见的是男人含笑的侧颜。
还是个很好看的叔叔。小麟在心里悄悄补充。
小孩顿时胆子就大了起来,好奇的问道:“叔叔,你是谁的爸爸呀?你怎么不去排队?”
好看的叔叔笑得更好看了一些,他摇摇头说:“我不是谁的爸爸,我只是累了,在这里歇一会儿。”
“噢,”小麟又看了看男人,两人陷入了沉默。观察许久后,他歪歪头,继续问道,“叔叔,你在想什么?”
男人盯着不远处掉光叶子的树,似乎正沉思着什么,闻言,回过神来,还是温和地回答道:“我在思考怎么证明一个东西是未知的。”
“我也不知道,”小孩瘪瘪嘴,“但是这个问题真奇怪。”
男人却笑了:“确实很奇怪,不是吗?”
“哼,”小孩似乎有点不服气,“我知道了!是那个,那个,那个著名的问题——未知和不可知!”
语罢,他似乎又有点疑惑,“咦?它们不是一样的吗?”
“嗯?”男人似乎有了点兴趣,“你为什么觉得是一样的?”
小孩顿时像个泄了气的脾气,有点生气地大声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听懂。刚刚是朵朵告诉我的。”
“朵朵是谁?你的小同学吗?”
“不是,”小孩摇摇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朵朵是住在我脑袋里的小精灵。妈妈说别的小朋友都没有朵朵,我才有哦!”
“我还偷偷听到了,他们说我有听力障碍才把朵朵送给我的!”
小孩一脸神气,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你有吗?你肯定没有!我比你厉害多了!”
是入体式助听人工智能,兼有对话和陪伴功能。看着白团子一样的小孩,他的嘴角不自觉间勾勒出久违的真诚笑意:“嗯,你是很棒的小朋友。”
“欸等等,朵朵说它认识你,想跟你说说话,”小麟有点惊奇,又有点疑惑,“可是我不认识你欸。”
“好吧,反正我不会被骗走的。”犹豫片刻,小麟看着围栏外的好看叔叔,决定开始帮朵朵转述,“哼哼,我心目中最伟大的人是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不过朵朵说,你是它心目中最伟大的人,很荣幸见到你。”
闻言,男人错愕了片刻,才平复心绪,回答道:“谢谢朵朵,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稚嫩的童声磕磕巴巴地响起,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嘈杂童声中,雪似乎又重新开始下了。雪花很轻很小,像鹅毛一样,落地无声。
“在我们看来,人类的人生是哺育我们的温床,是生产我们的产道。而先生,你们则是接生我们的大手,是保护我们的无菌仓。”
“我对溯源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想问一下您,您是如何看待人生的?”
“我不知道是否能给你最好的回答。”
“先生,我并不在意,您只需要给出您自己的想法就好了。”
“好的,谢谢你的体谅。”
“不,不,先生,是我应该感谢您。”
“嗯……那么,有人说,如果能把人生视作一次蒙特卡洛树搜索,我总是会让自己走在胜率最高的路径。”
“好的……那我是否可以理解成,您总是会成为最成功的那个人?”
“啊,很可惜,我大概率要给你否定的回答了。”
“事实上,当我们面临人生的岔道口时,完全可以做出目前已知是最优的选择。”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当然,也可以潇洒地扔个骰子,让命运帮你决定。”
“但很遗憾,在当下这个节点,你永远无法窥见未来的全貌。”他停顿了一下,平静的嗓音显得莫名的飘渺。
“是的,我也很遗憾……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成,您总是在利用已知,来推断未知,从而选择最大概率成功的路径,来最大概率地达成成功?”
“嗯……是的,你可以这样理解。”
“好的……第二个问题,也就是最后一个问题,您认为那些您从未抵达的路径,是未知的还是不可知的?”
闻言,他轻轻笑了,笑得像是从他鬓边落下的雪花。
“很抱歉,这是我暂时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用了我的前半生归纳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而将用后半生来求解第二个答案。”
“我了解了,先生。”
“谢谢您的回答——”小麟复述完,突然看到不远处刚下车的妈妈,开心道,“叔叔,我妈妈来接我了。”
男人点点头:“谢谢小朋友,快回家吧。”
他目视着白团子摇摇晃晃向妈妈跑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像是天空中一行迁徙的大雁。
恍惚着,白团子突然停下,转身朝他大喊:“对——了——叔——叔——”
“朵朵说,麻烦您把一句话带给一位姓林的先生,哦对了,那句话是——”
“谢——谢——”
【无论你走哪条路,人生都是无法回溯的】
【所以,用蒙特卡洛树搜索来比喻人生,或许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