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天刚露出鱼际线,德兴坊的摊贩们便忙碌起来了,临街的铺头里,伙计把桌椅擦了一遍,道旁树下的小摊也已烧好了热水,水汽蒸腾,现出摊主被熏红的脸。路上行人稀疏,道上食材的香气渐渐浓郁起来。

    辰时一刻,长街的尽头走来一个人。一身半旧不旧的官服,腰间挂了把木刀。

    道上的摊贩霎时看了过来,十几双眼睛落在来人身上。他似恍然不觉,冲众人温和一笑,坐在了左数第三家的米线摊上。

    摊主露出个“我就知道”的表情,手里熟练地下粉,一边道:“侍郎早,还是要不辣的猪肉粉?”来人略一点头。

    辰时三刻,吃完了粉的谢君垣施然起身,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样的景象已存在了太久,众人见怪不怪,继续吆喝起来。

    深秋时节,正是权贵喜好游乐宴猎的好时候,但和谢君垣这种要准时点卯的皇城社畜没什么关系,他正往官衙走去。而此时,永定侯府的西门也开了,一行人簇拥着一顶小轿往宫门而去。九重宫阙内迎来了新的客人。

    此时是天熹34年,承德帝刚过完六十岁生辰。他膝下有九子一女,最小的九公主年方十四。和别的皇帝不同,承德帝以仁君自傲,所有孩子都未出阁立府,承欢圣人膝下。永定侯府的小轿停在宫门前,侍从递上腰牌:“永定侯府二小姐陈质姝求见四皇子。”

    金吾卫早得了皇子吩咐,核对无误后放行。轿帘掀开,一个娉婷人影入了宫门,直往四皇子的院落去。金吾卫队长看着美人远去的背影,不由叹道:“也不知这位贵人将来和谁结亲。”小卫便笑道:“左右是那几家高门,程祝方周,侯府与方家最为亲厚,大抵是方家吧。”

    下人的八卦多数时候徒为一乐,但这次金吾卫的八卦对了一次。陈质姝一见到四皇子妃,还未寒暄,便道:“姑姑,我心中已有心仪人选。此番前来便是求您助我。”四皇妃便携她坐下,看着少女娴静白皙的脸,心中有了计较:“是方家大郎?”

    陈质姝摇头。“那程家三子?”陈质姝失口否认。四王妃把亲厚的才俊都列了一遍,还是没猜中。少女便自己揭晓了答案:“姑姑,我心悦谢家郎君,望姑姑成全。”

    “谢……金城谢家?”四王妃诧异至极,“谢家是陇西豪族,重心经营一地,与我们这些南方氏族少有往来,且以谢云昌这个老狐狸的性情,并不愿与外戚结亲再多圣人猜疑,你的心愿,很难达到。”她思索一番也没想到谢家的青年才俊有哪些,还是陈质姝说道:“谢家二房大郎,谢君垣。”

    “谢君垣……是那个死活不愿结婚,差点出家的怪胎?”

    此时被称为怪胎的谢君垣正在工位奋笔疾书。他在工部待了许多年,文书资料扫一眼就能打好草稿。今日是大朝会,上司一刻前让营缮司改奏对的草稿,谢君垣对本部的数据了然于胸,也不让下属经手,片刻就改好了,众人便乌泱泱入了宫门,有说有笑地谈天。

    “我昨日接了一门外快,给新宅改图纸,三个月的俸禄便到手了。”“见者有份,请客请客。”“嗐,家里这么多张嘴,那点月例还不够分的,你们也就罢了,君垣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可不能打我的秋风呐。”同伴正要继续说,忽然被众人使了眼色,他似有感应,往后头瞧去。

    宫门新进了一簇人,个个宽袍大袖,为首的青年容貌轶丽,眉间一派闲适风流,手持笏板,一双含情眼看过来,被他视线扫视过的人话音都放小了。

    户部的几个青年人不由自主挺起了胸,也不闲聊了,都想让自己的姿容好看点。不求比得上吏部这位妖孽的员外郎,只愿不堕工部的脸面。谢君垣好笑极了,他心态甚是老成,看下属就像看晚辈一样,心道:“杜尾不过入仕四年,便已是户部的肱骨之臣,此番仍代病中的李尚书奏对,真是风流尽少年。”

    谢君垣不着意交际,每年只在岁末考核时和杜尾交接过,此时赞一声便抛之脑后了。杜尾含笑的眼眸掠过他时,谢君垣早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沉静背影。杜尾眸色一暗,看向了手里的笏板。金鼓声鸣,众人分次排好了位置,朝会拉开序幕。

    另一边,四皇子的院落。陈质姝几乎说干了唾沫,四王妃也没松口。荒谬!侄女今年才十六,和谢君垣足足差了十岁,她怎忍心让侄女嫁给他?四王妃不愿让侄女记恨,只道:“那谢君垣,刚刚你也听红云说了,他是心学门人,讲求的是自然,拒了京城名媛的邀约不说,六年前家人代他在陇西和秦家女儿订婚,他听到后连夜策马跑回去,直接去秦家退了亲,被赶来的谢家家主当众打了数十棍,成为满城笑柄。如此不解风情,姑姑怎么说得动他呢?”她慈和道,“更何况此人性情老实,无争上之心,在工部待了十年也还只是个侍郎,你考虑他,不如考虑杜尾。”

    天下谁能及得上杜尾呢!十九岁便中了探花,殿试时,内宦正陈述着众人姓名,天子乍一见他的脸,便情不自禁走下御阶,问了他的姓名。杜尾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清越如珠落玉盘。那一天过后,江南便多了许多男主角姓杜的话本。

    陈质姝最终还是没能说动姑姑,失魂落魄回去了。

    谢君垣并不知道还有姑娘暗恋自己,绞尽脑汁了想嫁给他。今日他值落,到晚饭饭点时,杜尾也不让家里的老仆送饭,溜达去公堂院落领了食盒,寻了个位置坐着慢慢吃那软趴趴的蒸菜。忽然耳边一阵嘈杂,廊下几个小厮在说些什么,一阵风卷过他鬓发——那几个小厮从他身旁走过,手上提了几个盒子,在他左前方的桌案停下,利落擦拭了案几,把那几个盒子打开了,蚀骨销魂的香味散发出来。

    又是一阵风。月白广袖和他擦肩而过,谢君垣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清晨的朝露,又似春日枝头的花。他抬眼望去——不用想,这个殊胜的侧影,杜尾无疑。杜尾落座的动作都比他人好看许多,一旁的小厮流水似地递上帕子、茶水。

    谢君垣少有见到杜尾。但对这个同僚并不陌生。杜尾出身寒微,一路考上来,府试乡试殿试一次就过,在翰林院磨砺了两年就被分去吏部,一年擢升一次,用简在帝心来形容都保守了,是圣人的心腹。

    谢君垣出身大族,谢家无意进一步增进自己的势力,以免引来圣上猜疑,谢君垣作为谢家的下一代,靠恩荫入仕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他也没什么少年人的锐气,低调到了极点,只按部就班地做着手里的工作,下了衙就回家种花看书,和杜尾这种四面玲珑的少年人没什么交集。如此老实工作了十年,上下都对他很满意,谢君垣也很满意这种稳定的日子。

    谢君垣看着杜尾从头发丝精致到鞋面的顶级仪态,不由想,难怪同僚戏称杜尾是白狐之子。简单的白袍也能让他穿出了倾城之姿。他也无意与杜尾招呼,杜尾官阶比他低了一级,谢君垣不愿让已经落座的他还要起身和自己寒暄。谢君垣三两口扒完了饭,转身回了工部府衙。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片刻,杜尾倏然抬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里流过一丝怅然。

    光阴飞逝,又过了两个月。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御史宋长川奉命去嘉州暗中巡查,发现了刺史伪造账目,贪污了赈灾的银两。刺史是四皇子一派的人,此事本可以轻轻一罚揭过去,但头铁的宋长川给皇帝进呈了账目——大半的赃款入了四皇子的内库不说,就连只有皇帝可以使用的贡品也被四皇子收了。

    儿子觊觎父亲的权威,是最令老人敏感的事,承德帝大怒,禁足了四皇子,相关官员被革职不说,从地方到六部,都掀起了清查行动。墙倒众人推,余下的几个皇子都不动声色地给四皇子使绊子,令他苦不堪言。

    十二月,陈质姝再次入宫求见四皇子妃。此时的皇妃失去了从容,陈质姝再度提起和谢家结亲之事,四皇子势力大不如前,王妃想到谢家在陇西的赫赫权势,一咬牙,终于点头同意了。

    谢君垣下衙回来就收到了陈家的拜帖,邀他明日过府一叙。他和陈家大郎陈质远同在六部为官,彼此不过点头之交。想到陈家与四皇子的联系,他婉拒了。这便是一种无声的拒绝了,陈质远也不多言,对小妹道:“你年纪已不能再拖了,爷奶已放话,下月初八之前必须订下你的婚事,为兄给你换别家二郎吧。”

    陈质姝不愿放弃。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了上来。

    “姑姑,你可曾听过万宝堂?”

    深宫里,四皇子妃正在斟茶,听侄女冷静而疯狂地叙述道:“万宝堂源于彩云道,主营丹药,与佛道关系紧密,我母亲前日去大能寺祈福,听闻平家女儿突发惊厥,便是用的万宝堂的丹药治好的。”她声音低了下去,“而我好不容易查到,万宝堂这代的制药人,精通祝尤术,传闻……可潜移默化影响人心智。姑姑……我相信给我一个机会,我能让谢二郎对我的印象改观。”

    四皇子妃的茶都洒了:“这种荒谬的小道传闻,怎么能信!圣上最忌讳迷信,你不能去碰这个底线。”

    “玄妙观给圣上进呈的养生丹药便出自万宝堂!”

    陈质姝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哀求道,“侄女已经确认过了,此法仅以玄妙药物做媒介,相连二人情志,于身体并无损害,若对方心智坚定,过几个月药力也就散了,无人查得出来的。侄女只求您帮我把它送上一送,除此之外别无二求。”

    她磕下头去,四皇妃下了死力去拉她起来,也没能拉动。等陈质姝抬头,她正要训斥,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看到了侄女的泪眼,里面噙满绝望和木然,眼里仅剩了一丝光亮,倒映着四王妃的脸。

    今年的第一场落雪降下来了。

    万宝堂对寻访的顾客制定了严苛的身份门槛。四王妃动用了自己的皇族身份,才求得它的“私人定制”。在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金之后,四王妃得到了两个锦面盒子,随盒子一起到来的是一个年轻方士,给她俩讲了使用说明。

    此物名为同心诀,能让二人的情志相连,动情的那一方,对对方的情感越深,则同心诀的效用越强。被施咒的那一方能于梦中感受到对方的情谊,潜移默化之下萌生好感。

    “此术的成败在于先动情的那个人——若其情谊不够深厚,那反而会被同心诀反噬,只消半炷香的功夫就身体发热,呕血不止。即使成功了,如果以后喜欢上了别人,也会大病一场,油尽灯枯。只有想不开的执妄之人敢用此诀,贵主请考虑好。”方士警告道。

    二人都没想过会有这种后果。陈质姝回府思索了几日,离确定的婚期就剩两个月不到了,陈质远给她定下的几位郎君,容貌性情都远不如谢君垣,性格浪荡的时不时狭妓,老成稳重的房里也有两个通房。管他的!难不成自己以后还有机会喜欢他人吗?陈质姝把心一横,决定受那同心诀。她内心对这种玄虚手段是半信半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腊月初八,又是一次大朝会,方士被召进宫,准备发动同心诀。

    同心诀须方士现画符阵,二人先后两刻钟内打开锦盒才能发动。为了不让人起疑,四皇子妃做了精妙的计划:腊八这天宫内会在各处府衙赐粥给百官,六品以上的官员都能独得一个装着粥和果子的锦盒。四皇子妃都打听好了,谢君垣是食堂的常驻客,宫里大灶蒸煮出来的稀巴烂寡淡菜肴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喝粥的机会,估计当庭就开锦盒了。届时再给侄女另一只锦盒。

    她给方士找了个近宫门的小院。早朝毕,宫人将要带着百官的节礼出宫,方士急急画了符阵,把加持过的锦盒放进节礼匣子里,四王妃的人早在送节礼队伍里,急急把匣子提走了。

    “节礼来了!”这么冷的天气,切实需要一些温暖。此时是公厨人最多的一次,内侍们纷纷排出食盒和零散粥饼,领了的众人直接当庭吃了起来,府衙弥漫着快活的气息。谢君垣正待拿走面前的这份,忽然被挡住了——那个内侍仔细看了他一眼,从手边又拿出来一个食盒:“这份才是谢侍郎的。”

    “多谢公公。”谢君垣提着食盒,觉得轻飘飘的。他怀着疑惑的心,也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开了食盒。

    食盒里只装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色锦盒。谢君垣的手便朝锦盒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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