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雪渐渐大了起来。宫墙内,小宦官提着食盒往四皇子妃那赶。四皇子妃下了死命,务求拿到食盒的一刻钟内回到内城。小宦官的鞋袜已经湿了,脚趾冻得没有知觉。见得前面走来一个红衣人,知是大臣,忙退到道旁。这一退就就一脚踩到深深的积雪上,手中食盒也滚了出去——

    “留神!”一双手用力把他拉起来。小宦官抬头,是一张冶艳的脸,眼里写满了关切。没人能不被这样的神色所打动,小宦官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杜郎君!见怪了。”他行了一礼,便忙要去捡那食盒,走出一步足心便是一阵刺痛。

    杜尾早大步走向被摔出去的食盒,那食盒的盖子已经脱落出去了,他正待盖上,瞥见里面还有一个红色锦盒的盖子也半脱落了,不假思索把锦盒拿起了,旋开盖子,里面是空的。杜尾扫视一圈,地上白茫茫一片,除了雪还是雪。他垂下眼眸,把锦盒关好了,复放回食盒。小宦官追上来,匆匆和他道了谢,一瘸一拐往内城去了。杜尾拂了拂肩头落雪,不在意这个小插曲,继续出宫了。

    谢君垣觉得今天过得莫名其妙的。先是早上领了个空食盒,他拿着这个空食盒和同样是空的锦盒找到内侍,内侍给他补了一份,也不要他还这个旧的。腊八大家休假三日,众人上完早班就能回去了,谢君垣拎着两个食盒回家,老仆说有客人来访,他去前厅一看,是陈家的管事,送了一车节礼过来,随着还有一封书信,陈质远说想把妹妹嫁给他。

    送走了管事,他喊来老仆:“赵伯,依着这礼单,回谢宅开库房备一份更重的,连我这封回信一起送去陈府。”

    夜渐渐地深了。谢君垣在在小院里徘徊,他早些天前给院里的花木搭了花房,侍弄完花草后,他就穿着一身中衣在廊下坐着发呆。这处宅院很小,二进的院落,被花木占了一半,剩下的空间都不够他练刀的。谢家在京城有宅邸,他在那边的院落大得可以跑马,但谢君垣除了初入京那一年,其他时候也没踏入过谢府。

    山茶花的冷幽清香弥漫着小小的宅院。赵伯熬不得夜,早早就睡了,谢君垣的房间点了几盏灯,他也不回房间,就在廊下闻着落雪和山茶花的气味。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人抱着他,笑道:“为娘种的这几棵山茶花好看吧?”说着捏了捏他的脸。他彼时困意朦胧,被这一捏,又难受又想睡,撅嘴就要哭。女人忙抱紧了他,“啧啧”两声,“这小东西,果然还是只有闺女才能欣赏我的花。”她温柔地看了一眼怀中,小孩眼睛已经闭上了,她喃喃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我儿媳来一起看花。”

    雪又下起来了。雪粒反射着月光,小院悄然无声,唯有落雪的簌簌声。廊上那人靠着柱子,手还维持着抱臂的姿势,眼睛已经闭上了。雪粒停在他发尾,照亮了眉眼。

    冷……

    眼前忽地闪来一片红光,风声和吵嚷声一起灌进他耳朵里。谢君垣遽然睁眼。

    这是一条极气派的江南风格的长街。宽可供四辆马车并行,脚下铺设了石板路,灯火顺着石板一路延伸,照亮了道中无数贩摊。楼宇高低错落,黑白分明,彩绢横亘两楼,悬浮于顶,垂下点点光球。人声鼎沸,行人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这是圣京无法得见的景象。谢君垣下意识踏出几步,忽然被一大汉猛撞了一下。这一撞差点把他五脏给荡出来,身体登时麻了半边。谢君垣火气噌的上来了,他抬头:“阁下……”

    正好对上一个鱼头。那“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海腥气,衣领往上是一颗巨大的鱼头,两侧眼珠比拳头还大,两瓣鱼嘴一张一合:“有事?”

    谢君垣甚至看到了它嘴里的獠牙。他默默松开了手:“没事,兄台请便。”

    鱼兄拍了拍被谢君垣抓皱的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谢君垣的二十六年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茫然的时刻,他疑惑地随着“人”群走,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景象。

    他感觉自己闯入了志怪小说,周围的游客小半数长着人脸,剩下的生物长得和刚刚的鱼一样异彩纷呈,千姿百态。忽然听到有人呼救,一台车从他身边经过,车上放了好几个关了走兽的笼子。求救和啜泣声便是从笼子里发出来的。谢君垣眼睛睁大了,手不由摸向左腰。与此同时,拉着车的狼型怪物也齐齐向他看来。

    那是一种带着评估的毫无温度的眼神。谢君垣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他脸上仍是镇定的一副表情,那些怪物的眼神又移开了。

    谢君垣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车轱辘着继续前进,青石板上留下一条拖行的血迹。他的视线追随着车,直到它消失在人海里。谢君垣方转身,继续走。“喂,看到了吗,丹砂先生开摊了!”谢君垣旁边的两只兔精蹦跳着往前方行去,“上次还没排到我就收摊了,这次必须得算出来我什么时候才能进万花阁!”

    话音未落,便被旁人笑道:“就你这微末法力,也想进万花阁,怕别先被鱼龙队打杀了!”那两只兔精也没理这奚落,谢君垣不由自主跟着他们往前走,到了一个摊子。那摊前排了几个人,摊前树了一幡,上书“三界第二,绝对正确”。谢君垣随众人排到队尾,听周围人讨论,什么“珍馐楼推出了兽血饮料,一杯可提升十年功力”、“兰陵蛇妖重金求子,四百岁老奶急觅二三十岁佳婿”、“挣钱新路子,每周都有人抓到悬赏榜的人去领钱”云云。队伍很快排到了谢君垣。

    一条凌乱长桌对面人立着一个空白卷轴,“坐。”那卷轴出声了,“想算什么?”卷轴浮现出三个词,“姻缘、事业、性命只能选一个。”

    谢君垣哪个都没兴趣,他问:“还有别的吗?”卷轴道:“这三个够你一个凡人算的了!不算就滚。”来都来了,谢君垣道:“你随便给我算个吧。”

    桌上一只秃了毛的笔飞起,自动舔了舔墨,往卷轴上一划。

    卷轴忽地浮现一副黑白画面,那是建在水上的一处高楼。一个人影自高楼坠落,将要坠入漆黑的水中。整幅画设色黑白,画面几乎被墨色占满,唯有那人是纯白的。

    谢君垣定神看了好一会。“这是什么?”他轻声问。画面褪去,卷轴恶声恶气道:“姻缘!好了,给我卦酬。”谢君垣两手空空,他扫了一眼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鸡零狗碎的东西,那支笔孤零零躺在桌上,墨洇了桌子。“我没带钱,只能给你个笔搁。”

    那卷轴勉强应了,等着谢君垣掏出自己的物品。却见他上前一步,捞起桌上一把小刀。卷轴不由得往后飘了一步。

    木屑纷飞。谢君垣的手快得看不清动作,不过几息功夫,他打开手掌,掌心躺着一个漂亮的竹样笔搁,竹节旁甚至雕了极薄的几片竹叶。谢君垣把笔搁放桌子边上——也只能放边上,桌子几乎全被堆满了。那支秃毛笔飞快飘过来,美滋滋躺下了。

    “非常好!客官下次再来哈。”卷轴大喜,不由得多提点了一句,“客人只有一线良缘,且极难修成正果,还需你主动把握才有可能啊。”谢君垣点头,他转身往人声鼎沸处走去。

    姻缘……谢君垣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没有正果,无家无业,这可太好了。

    他权把这个预示当祝福了,脚步轻快,游荡在街市上。不知不觉眼前一亮,侧头看去,原来左方是一处宽阔平地。

    这块平地再往后是一处高台。平地左右被楼宇围绕,前方高台雕梁画栋,正中悬挂着一副巨型匾额,上书“万花楼”三个大字。殿门是关闭的,左右有穿了铠甲的卫兵把守。众人就在这处平地里,三五成群地游逛。谢君垣扫了一圈,在人群里看到不少兵丁,服饰与守门的卫兵一致,心知这里可能是此处的“官府”,也不上前了。旁边一面墙旁围了一堆人,他也围上去看热闹。好不容易挤进去了,定神一看,是个悬赏榜,贴了几副画像。他一眼就看到两个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呆住了。

    那个画像,眉目舒缓,神情沉静,不是谢君垣又是谁?画像旁朱笔大写了“五百金”三个字。谢君垣再往旁边看去,另一幅画像的人他也眼熟,桃花眼,弯月眉,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笑意,美得摄人心魄。那画像也写了三个字:一万金。

    杜尾?!

    耳边的吵嚷声慢慢小了。谢君垣木然转头,对上了数十张形态各异的脸。众人看看他,又看看悬赏榜。谢君垣不动声色后退。众人的扭头幅度也随之增大了。待退到人群边上,空气里忽地传来一声锣鼓敲击声。

    这一声打破了微妙的氛围,数百双手向他掠去!

    谢君垣的动作更快,他几乎把轻功发到极致,一步跃出十米远。

    耳边的声音瞬间大了,“抓住他!”“别跑!”“大人,嫌犯在那!”众精怪祭出本事,乌泱泱追过来,冲倒了几个摊子,一阵兵荒马乱。谢君垣绕过几条街巷,追兵仍源源不断地追上来,谢君垣肉体凡胎,又不是专修武道的高手,精力逐渐支撑不住了,他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这一慢,和追兵的距离只剩几十米。

    谢君垣已经差不多要“识时务者为俊杰”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追兵,抬手准备抱住头脸。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蓦地把他拽了过去。

    一阵好闻的香气,清幽如朝日的晨露。谢君垣:“唔……!”

    他被捂住了嘴。那人袖袍一捞,谢君垣整个人被他环抱在怀中,来人借着这个拉力猛一转身,后背朝向追兵。谢君垣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拉近了大道边的两座楼宇间的漆黑夹缝里,追兵往里走几步就能发现他。

    众精怪大躁,人潮散开来。有几个精怪往缝隙处看过来。

    透过大红袍袖,谢君垣与他们对上了视线。令人费解,精怪们的视线似穿过了他们,转到别处去了。谢君垣无声地喘着气,呼吸打湿了那人的掌心。

    缝隙狭小,仅容一人通行。两人几乎是肉贴着肉,谢君垣急促的心跳声隔着衣服传递给对方。人群渐渐散了,街道秩序恢复了正常。周围安静了,那人松开了了捂住他嘴的手,谢君垣抬头看向他。

    不管看多少次,都令人惊艳的一张脸。杜尾眼尾弯了一下,无声道:“跟我来。”

    谢君垣跟着这个唯一认识的人穿行在黑暗里,杜尾带着他从各种匪夷所思的刁钻通道里行走,某一时刻甚至跳下了下水管道,在完全的黑暗里走了几十米再爬上来。那个时候,杜尾就拉过了他手腕,两人都没说话,四下只有衣袖摩擦的琐细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个破庙,门头紧闭。杜尾双手结了个法印,指尖散发红光。他低头,指尖点上谢君垣眉心。

    谢君垣额头一凉。杜尾拉着他撞上大门,他下意识闭眼——毫无疼痛,他们直接穿过了大门。

    这是一个小庙,杜尾带着他到了正殿,摸索了一下,“嚓”地一声,一点火星点燃了烛火。谢君垣下意识举手挡住了脸。等他适应了亮光,手放下来,便见杜尾靠着神台,懒洋洋看着他。

    “杜尾?”谢君垣诧异道。

    杜尾好看的眉蹙了起来,“有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谢君垣正要说话,忽地怔住了。微弱的烛光里,他们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除了其中一个影子身侧,飘摇着几条阴影。谢君垣往对方身下看去,几条毛茸茸的大白尾巴环绕着杜尾,其中几条悠悠摇荡着。

    谢君垣今天第二次露出茫然的神色。他想起同僚们的戏谑,说杜尾是白狐之子,这本来是用来调侃他的绝色容貌的,但现在,谢君垣茫然道:“你真是狐妖?”他上前了一步。

    杜尾也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尾巴,理所当然道:“我不是狐妖还能是什么?”

    我一定是在做梦。谢君意识回笼,他看了一眼烛火,越过杜尾,伸手一触——火苗呼地燎上来,手心一阵剧痛。与此同时,杜尾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这是狐火,凡人不能触碰。”

    这不是梦?谢君垣不太信,他环顾了一下,神台上摆了一把短剑,他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拇指一弹,短剑出鞘三寸,他握住剑柄就往手腕上割去。

    杜尾动作比他更快。他握住剑身,“你不要命了?!”他不可置信,“我又不伤你。”

    殷红的血流出来,杜尾把那染血的短剑往神台一抛,也不在意自己的手,他扫了谢君垣一眼:“你是谁?为什么在悬赏榜上?”

    “你不认识我?”谢君垣疑惑道。

    “我在这中阴界待了三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杜尾的声音和缓,吐字如石山清泉,他带着一股探究之意看向这个年轻男人,“你犯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在悬赏榜上?”

    谢君垣沉默半晌,道:“我是谢君垣。今日多谢兄台搭救。”他正要说出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处的事情,头便是一阵剧痛。仿佛脑浆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杜尾的其中一条尾巴正好在他脚下,霎时被压了个严实,杜尾“嘶”了一声,脸扭曲起来。

    谢君垣忙往旁边滚去,头“砰”地撞上神台桌角。那神台是石头做的,杜尾听着这令人牙酸的一声,感觉自己的尾巴对比起来都不疼了。谢君垣眼冒金星,顺势坐下来,呻吟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正要继续说出自己的来历,一阵比刚刚还要猛烈的头疼席卷过来。

    谢君垣心跳都骤停了一瞬。他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我是从远方游历到这的。听说这里有可以增长修为的药,特来寻访,不知怎的就上榜了。”“那你又如何认识的我?”杜尾敏锐地抓住了漏洞。谢君垣心念几转,他赌了一把:”你在悬赏榜上挂了这么久,我没钱,想拿到赏金,就对你格外关注了些,打听到了你的名字。”

    这话说得真真假假。那悬赏榜上画着杜尾的纸已经泛黄卷角了,谢君垣自信这话没有漏洞。果然,杜尾没再追问。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但也就一瞬,他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温柔表情,道:“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

    谢君垣呼了一口气。那口气还没完全落下,便见杜尾把那短剑拿过来了,接着俯身靠近他,剑尖闪着寒光。这个角度,谢君垣退无可避,手已经抬起来格挡了——手却一沉,杜尾强把剑柄塞给他,轻声笑道:“那你何不捉了我去悬赏?不仅能取消你的通缉,得了赏钱,还能进万花楼,永生永世得享安乐。”他把衣领往下扯了下,露出修长的脖颈,那把短剑离他脖子不过几毫米。谢君垣一惊,想松开,杜尾却紧紧抓住他手腕,剑锋瞬间在杜尾脖子上划过一道,又是一条血线。

    他是用自己那只伤手握住的谢君垣,血滴答流下来,谢君垣的手臂也被血染红了。谢君垣眼神一暗,握着那短剑,猛一使力——

    “嗡——”短剑径直飞出去,扎进了门板。杜尾被谢君垣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他入神地看着谢君垣跌跌撞撞爬起来,问他:“你是妖?能直接止血吗?”

    杜尾轻轻摇头。

    谢君垣爬上神台,“刺啦”一声把袍角撕了两道。这一撕他才发现,这身绿衣他没见过。谢君垣也不去想了,把香炉的灰抓了一把,跳下来夺过他手,把香灰往他手上那道伤口一拍,飞快包扎好了,又用在他手臂上另绑了一道。

    一时无话。

    谢君垣见他慢慢不出血了,松了一口气。这个杜尾和现实的谦谦君子太不一样了!他语重心长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杜尾眼神复杂:“你刚刚不也要自戕。”

    “我那是有要事……”谢君垣抹了把汗,坐下来,诚恳道:“你救了我,我不会拿你去请赏。”他眉间一派严肃,“我为我刚刚的言行道歉,请原谅我。”

    杜尾的笑慢慢收起来了。他带着一种奇异的语气道:“你刚刚已经染了我的妖血,现在只要踏出破庙一步,鱼龙卫就能闻着味过来把你捉住。”他那几条尾巴也垂下来了,软绵绵垂落在地,“落在他们手里是要受剥皮抽筋之苦的。即使这样,也不捉我么?”

    谢君垣郑重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他的神色决绝,杜尾对上他的视线,在谢君垣的漆黑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下不为例。”杜尾听到自己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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