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入睡前,谢君垣特地看了很久的营造书籍,心念被一堆数据占满,分不出半点心思想旁人杂事。但吹了蜡烛的那一刻,他升起一种模糊的笃定:自己肯定还会做那个有杜尾的怪梦。

    果不其然,他料中了。

    “为什么叹气?”

    谢君垣意外道:“你还没走?”

    杜尾眉眼弯弯:“这么盼着我走?”他靠着窗棂,琉璃的光芒反射在他眸子里,光彩绚烂。谢君垣爬起来,没接他的话,专心地一件件套他的外袍。杜尾眼神丝毫没有回避,半晌,突然道:“你这衣服穿了这几天,该换了。”

    “……”谢君垣正慢腾腾给腰带打结,闻言理直气壮道:“我都在破庙打地铺了,还在意这个?”

    杜尾一时找不到话去反驳。谢君垣整理完衣服又把褥子叠好了,连带杜尾那床,一并摆放在枕头处,末了,还把两方褥子对齐了,再满意地一拍手。他对这褥子明显比对自己的形象上心多了。杜尾抱臂看着,等他弄完,突然出声:“你发髻乱了。”

    “啊,有吗?”谢君垣摸自己的头,感受不到什么。

    杜尾煞有介事地一颔首。谢君垣也没怀疑,他抬手解了发带,把头发细细地捋上去。这样一来袖子瞬间垂落在手肘,杜尾甚至能看到他白皙手臂上隐约的青色血管。谢君垣的动作也是不紧不慢的,手熟练地给头发打髻。却听到杜尾说:“你还是别扎发髻了。”

    谢君垣说不出话,只能抬眼看去,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叼着发带,眼里是清澈的疑惑,长发顺着他的手倾泻过来,贴着半侧脸,冲淡了他眉眼里的中正之意。这是杜尾没见过的一面,如果说谢君垣之前给他的感觉就是老成而不世故,那现在就是多了一丝少年气,令杜尾一下子感受到他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杜尾尾巴尖的毛立直了。他视线转到对方衣角上:“扎起来就好了,留成个高马尾。”

    谢君垣摇头,几息间,他把发髻扎好了,发带重新回到头上,才道:“未冠少年才扎这个,我都几岁了。”少年风流昙花一现,他又回归了和广大中年官僚如出一辙的稳重。

    杜尾微不可察地咬了下后槽牙。然而也就一瞬,他道:“今日没给你带早饭,我们出去吃?”

    谢君垣拒绝了:“我还要上工,买点素包子垫垫得了。”何况太高调了容易暴露自己,超过两层的楼谢君垣都是不去的,就是这么谨慎。他出门了:“杜兄,晚上见。”

    杜尾看着他的背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谢君垣的新身份是斫琴匠。中阴界也有乐坊花楼,对声乐很有追求。谢君垣是在一个小巷里找到的这家琴坊,它门口立了个破烂木牌,正面刻着“任景琴坊”,背面则贴了个招工告示。谢君垣熟门熟路掀帘进去了,和东家打了招呼,开始了一日的工作。

    琴坊比破庙还杂乱,四角都堆了各类木料,七八个匠人都在大堂里,斫琴的凿木头,制箫的给竹管钻孔,谢君垣才凿了一会,那边调弦的琵琶匠人突然啪啪一阵弹,箫匠手一抖,手下的竹管裂了。箫匠一声绝望怒吼,把竹管向琵琶匠掷去。它准头不好,那竹管没砸着对方,倒擦着旁边的谢君垣过去了。

    谢君垣见自己和琴胚都没事,也没计较,顿了一下继续凿琴。却听得琵琶匠一声嘲笑:“学学人家小谢,别那么火大。”那箫匠平息下去的火瞬间烧了起来:“死贼赔我的箫!”说着眉间现出“王”字,朝它扑过去。

    谢君垣用最快的速度抱着自己的琴往旁边一冲,再回头,只见一只吊睛白额虎和一头豹子厮咬在一起。没一会,一根虎毛颤颤巍巍落在他琴上。

    全程没有说过一个字的谢君垣:“……”

    没多久,地下室里爬上来众人的东家——任景。那是一个拄着拐的颤巍的老头,见势把那拐往地上一敲,似有波浪自拐下生出,席卷过那打成一团的精怪。两只精怪身形一滞,感觉浑身骨头快被声波撞碎了,自觉地恢复了人形,也不打架了,躺地上闷哼。任景道:“要打就等做满了件数再打,现下离巡游只剩不到一个月了!”

    众人忙不迭应和,只道:“东家放心,必定完成任务。”谢君垣不解,问道:“各位,什么是巡游?”豹精给他解释了:“那是我们每隔三年一次的盛会。所有乐坊和花楼都会组织起吹打队伍,有通晓一门乐器的也可以跟在队伍后面,一路吹吹打打绕城三圈,一齐演奏《春晓》,便能提升修为。”他说着抱着琵琶弹出几个音,“就是这首曲子,你听过么?”

    谢君垣摇头。豹精便道:“那我得空了弹给你听听。只要弹了就有机会提升法力,不限种族。这效果最少也抵得上吃百两的丹药了,这也是我们最近忙不过来的原因。你要是母的就好了,只要弹了就能提升修为,我们公的还要看运气,得赐福的也不多。”

    这片地界不像是有这么平和的活动的地方。“这是一直有的习俗吗?”谢君垣好奇道。其他人道:“那倒不是,是百年前才开始的活动。新任楼主上任后,打通了与仙人的连接渠道,仙人在巡游里施与了我们力量,此后杀孽就少了许多了。”

    谢君垣皱眉:“可我看捕杀生灵的情形并不少见呐。”

    一阵哄堂大笑。虎精笑道:“这已经是改后的成果了!放往前,像你这种人族走大街上就能被抓了,没有任何律法约束。如今哪怕是最低等的草木精灵,也有可能在三年一次的巡游上得到强大的力量,反而让贵人们投鼠忌器,生怕被复仇呢。”

    能上达天听的万花楼主……与仙人的联系无疑奠定了它在中阴界的超凡地位。“找到万花楼主最重要的东西”,东西或许与仙人有关?

    离巡街的日子就剩二十多天,如果梦还延续的话,谢君垣打算按着纸条的提示去走了。琴坊承接的订单有各大花楼乐坊的,更多的是散客的,订得最多的还是笛箫这类小巧便携的乐器,毕竟大多数人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只想混一波赐福。

    如此便忙到了晚上。谢君垣踏着月色回到了破庙。四下寂静,庙内一片黑暗。谢君垣摸索着找灯台的位置,他对庙里陈设不熟悉,被自己放的杂物磕绊了几次,好不容易摸索到灯台,又想起要找到火折子,又往另一边摸去。破庙地面砖石破败,有个小坑,他跨步的时候一脚踩空了,整个人往前栽去。

    ……明天一定要把这个坑填了。谢君垣无奈地想道。他本能地闭上眼准备承接冲击。

    却是狠狠撞上一个柔软的东西。他一惊,手胡乱撑住了,感觉砸在一片热烘烘的毛团上。黑暗里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一双手把他提溜起来:“你还真是和我尾巴过不去了。”

    话是责怪的话,却反而带着笑意。只听得簌簌一声,烛台被点燃了,谢君垣下意识闭目。待适应了这阵光亮,他睁眼,才发觉自己正被杜尾半搂抱着,脸几乎是贴着他的下巴。

    杜尾的话音也极其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没摔到吧?”他几乎是贴着谢君垣耳畔说的话,谢君垣甚至能感受到这温热气息。他本能地一激灵,想退后,杜尾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手还是禁锢的姿态,这一退反而被杜尾的手弹了回去,又撞上他锁骨。

    这下就不是软绵绵的感觉了,谢君垣鼻梁一痛,不由闷哼出声。杜尾马上放开他:“这么紧张作甚。”

    灯光昏暗,谢君垣感觉自己耳朵也热了起来,所幸杜尾应该也发现不了,谢君垣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杜兄,对不住。”“我知道。你似个无头苍蝇乱撞,我不接住你估计就破相了。”杜尾边说着,松开了手。

    谢君垣视野一宽。杜尾已自然地退了几步,回到角落准备坐下了。谢君垣不由道:“你别坐。”他拆起自己带回来的包袱,提出一个蒲团,递过去:“坐这里。”

    杜尾接过了,却见他又拖出一个,这回谢君垣放自己身下了。杜尾默默坐下了,看着他的包袱渐渐扁下去,神台出现了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蜡烛、水囊、毛巾、竹制餐具……

    杜尾问道:“为何都是双份的?”

    谢君垣自然道:“另一份是你的。”他想到了什么,“你明早有空么?”

    “什么事?”

    “这庙许久没清扫过了,明早须作个大扫除。神像也得擦一擦。”

    对于前者,杜尾不予评价。但他对擦神像毫无兴趣:“这泥塑佛像擦了有何用?”他语气是满满的轻蔑,“有人求它,也不得回应,神佛是最无用的东西。”谢君垣却道:“神佛的意义不在于实现愿望,而是给有求之人一个期待。一个人若是心有苦楚,却对现状无能为力,寄托神佛能让她好受一点,这便是存在的意义了。”

    谢君垣抬头看着神像的眼光很温柔,仿佛通过神像注视着过去的什么东西。杜尾看着他沉静的面容,道:“真正痛苦的人,哪怕寄托了神佛,也仍是痛苦的。这只是延缓了他消亡的进程罢了。”谢君垣并不赞同:“即使只争取了片刻时间,也是值得的。或许有转机呢?为了这点转机,也是有意义的。”

    这话说得很乐观。但又奇异地有几分道理,杜尾便不辩了。谢君垣终于摆好了全部东西,突然想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递给杜尾:“送给你。”

    杜尾没接:“有事要我帮忙?”

    “这是我送朋友的。不是求人办事的贿赂。你不要就算了。”谢君垣说着就要收回去。杜尾却伸手一捞,把布囊捞走了:“哪有收回来的礼。”

    谢君垣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杜尾把那布袋打开了,里面是几节打磨光滑的竹节。谢君垣三下五除二把竹节并排插好了,连成一个哨笛:“喏。会吹笛子么?”

    杜尾“嗯”了一声。谢君垣便自豪介绍道:“这是我做的哨笛,竖着吹的,你看这吹口是收拢的,五岁小儿也能轻松吹响,无需练气息。拆解了还便于携带。就当是送你的玩具吧。”

    他示范了一下,把吹口贴近唇,手指微动,便是一串悠扬的笛音。

    杜尾听出来了:“《春晓》?”

    “对,我新学的。这曲子也简单好听,到时候巡街时你就悄悄跟在队伍里,兴许能混一波赐福呢。”谢君垣薅官衙的羊毛习惯了,总觉得错过这个福利就可惜了。“你也要去巡街么?”“来都来了,自然是要的。”谢君垣道。赐福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有机会见到万花楼主。错过这次估计就很难再碰面了。

    杜尾意味不明道:“也对,你是为了增长修为而来这里的。”他说着,化回白狐,轻盈地跃去了后间,“时间不早了,我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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