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居然能接上?
谢君垣爬起来,杜尾递给他一个纸包,里面是两个透油的大肉包子。
很奇怪,虽然是梦,但谢君垣却感觉自己真的饿了,就好像真的很久没吃饭一样。他接过来:“谢谢杜兄。”杜尾道:“举手之劳。”他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了谢君垣一眼,又转回前殿了,不知道在忙什么,发出细碎的声音。
这包子很好吃,谢君垣吃不出是什么肉做的,问道:“杜兄,这包子上哪买的?馅很不错。”“那个啊,”杜尾又转了回来,似笑非笑,“是人肉,滋味很不错吧?”
谢君垣一哆嗦,差点把包子抛出去。杜尾嗤笑一声,眉眼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愉悦:“逗你的,这是妖兽的肉。”
谢君垣:“……”
他继续咬包子,不和小辈计较。好一会,他奇道:“你也是妖,会觉得其他妖兽是你的同类吗?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吗?”他在杜尾面前吃这肉包子,是否不太妥当?杜尾似看出了他所想,只觉得这青年天真过了头。他解释道:“妖是我的同类,互通语言。但弱肉强食,世上灵力多样,若要给生灵的灵力排序,最下为鬼,其次为走兽,人和精怪。妖的灵力是最强的,最微弱的小妖,灵力也比最强的精怪充沛。我们妖之间也是互相捕,互相吃的。外人受不了我们,我们也受不了外人。”
谢君垣“嗯”了一声。好一会,他凝神注视着杜尾,小心问道:“那你……也被人捕过吗?”
杜尾满不在乎道:“你不是在悬赏榜上看到我了吗?”
那不是悬赏危害治安的危险分子的吗?谢君垣换了个说法:“那些曾经想伤害你的人,最后都怎样了?”杜尾道:“就像你手里的包子一样。”
谢君垣:“……”我就知道。杜尾笑道:“怎么,觉得我太残忍么?”
谢君垣摇头,正色道:“不。既然他们想吃你,那也要做好被你吃的准备。我所担心的,只是你被捕杀了。”这片地界像黑市,官府的立场成迷。谢君垣已经开始为这个小辈担心了,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杜尾”也只是一场幻梦。
杜尾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狂妄:“那群废物,想伤我,再练个几百年吧。”他忽地凑近了,曼声道:“但只要你想,随时可捉了我去万花阁领赏。”他的眼睛锐利得吓人,视线一寸寸剐过谢君垣的脸,从眉毛到唇齿,似要看进对方灵魂里去。
谢君垣:“……让让。你挡着我吃包子了。”
杜尾很有作为重量级通缉犯的职业操守。他没多久又要离开,谢君垣也不关心他要去做什么勾当,只问道:“你昨晚说我沾了你的妖血就会被追踪到,可有办法消除?”
“那个啊,我逗你的。若真如此有用,我早被大卸八块了。”杜尾把那折扇一开,最后提醒了他一句,“没事别往那几座最大的楼宇里去,那处吃人不吐骨头。”他利落地走了,手上的绷带也没拆。
谢君垣在原地怔了一会。这个梦境过于吊诡,他尝试着让自己的意识从梦里脱离,无用。想要继续昨晚的验证,那把小刀却不见了。
他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突然想起自己这身衣服。他睡觉时就感觉被什么东西膈着,但那时太困了没有理会。谢君垣往怀里掏了掏,竟真给他翻出了东西。
那是一个掌心大小的小巧沙漏,漏身透明,顶上的红色小沙流溢成一条细不可察的长线,把底部铺了薄薄一层。谢君垣把它倒过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沙子仍是按照从多到少的顺序流,长线往顶部流去,最顶上的薄薄沙层岿然不动。
与沙漏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张纸条,写着一句话:“漏尽之内,须寻到万花楼主最重要的东西,方能脱梦。如若失败,将受刑罚。”谢君垣看完最后一个字,那纸条忽地燃烧起来,片刻化成了飞灰。
即使是梦也逃离不了做工。谢君垣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左右无事,他便出门了。谢君垣听劝,只在不怎么起眼的地方晃悠,了解消息。这片地界和江南的繁华郡县差不多,随处可见大小河流,他踏上一座石桥,正要和桥上摊贩攀交情,忽闻下方传来嬉笑声。
谢君垣往下望去。一艘大画舫摇摇晃晃从桥洞底下穿过,船头坐了十余个穿着华丽服饰的女子,正搂着人谈笑。忽地,一女子化成一只黄鸟,振翅飞上画舫的乐台。
它就这么啼唱起来。乐师默契地配乐,黄鸟的叫声是没有音节的,只是一段婉转的旋律,回荡在河上。里中有人喝道:“好!”抬手便抛出钱币,撒到月台上。那钱币轻飘飘、黄灿灿的,谢君垣定神一看,竟是纸钱。
画舫与香风一齐飘远了。“客官,想过去啊?”
谢君垣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小贩一副“我懂得”的暧昧表情,提点道:“我看您是新来的吧?若是想追寻刺激呐,要赌的话去正明堂,想风流快活就去绿柳院。若是求饮食的话,就去珍馐楼。”他手往西边一处高楼一指,谢君垣把那方白墙黑瓦记下了,道:“谢过老丈了。”
他眼神扫过小贩的摊子,瓶瓶罐罐,后边还挂了布料。“这是伤药吗?”谢君垣随手拔开了塞子。
一阵混着香味的血腥味袭来。
“老夫这摊子卖的物件都是平常货色。客官你手里这瓶,是小儿的人血炼成的丹药,吃了对身体好,略贵,比未开智的走兽血好,但效力不强。您旁边这瓶是低阶的妖兽血丹,这个更好。那摊贩说着侧身露出后面的布料,“还有骨头磨成的粉,如果不想食补,拿这些皮子作衣裳也是极好的,兽皮人皮妖皮,各种档次的随您挑。”
杜尾戴着月色回到了破庙。庙门留了一条缝,亮光从门缝透出来。他推开门,背对着神台的谢君垣转过来:“回来了?”
杜尾惊奇道:“你怎么还能回来?”出了庙门应该是陌生的街道才是。
“你又没给我下门禁,我以为这是默认我继续叨扰了。”谢君垣打量着他神色,“过了今晚,我再去找过住所。”“不不不,今后这破庙便是你的了。”杜尾叹道,“只是你又如何找回来的?”
不要怀疑老工部人的职业素养。谢君垣扫了他一眼:“整个中阴界的大小道路我都记下来了。”他回到神台那拿了什么东西,和杜尾道:“跟我来。”
杜尾听话地跟上去了。谢君垣靠着廊柱,把手里的瓶罐往他完好的那只手一塞,捉了他受伤的右手,一边解他缠绕上去的布条,一边道:“会有点疼,你忍一下。”他直接把那壶烈酒往伤口浇上去,把香灰冲干净了,给那道狰狞的伤口撒了药粉,又用新的绷带把他手缠了回去。
杜尾全程都很安静。谢君垣把手还给他了,他才道:“我这手过个三五日就恢复如初了,你不必给我上药的。”“那上了药会好得快一点吗?”谢君垣问。
杜尾无声地一点头。谢君垣便露出一点微弱的笑意:“那就是有必要的。”
他转身回殿内了。杜尾没有马上跟过去。他把手举到眼前,细细看着自己的伤口。谢君垣的绷带扎得不松不紧,末端系了个漂亮的小结。杜尾纷杂的心绪一时止住了,他静默着,另一只手不由自主想拆那个结。他也这么做了,手碰到绷带,摩挲了几下,却又放下了。
谢君垣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杜兄,不进殿就把门关了,挺冷的。”
谢君垣这天不仅踩了点,还找了个副业进账。中阴界流通的钱币很特殊,重量轻飘飘的,光泽和形制一看就是黄表纸和金箔烧成的冥币。他今天挣的钱全花了,明天还要继续做活。谢君垣打听了一圈万花楼的事迹,也没挖出楼主的消息,没人知道楼主的长相,更别提跟脚。
明日需要接触更高级别的人才行。谢君垣想道。他想的太多,脑子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回想今日所见,又油然生出一股厌恶感,酝酿了几次也没有困意。谢君垣翻了个身,正对着杜尾。
他今日买了床新被褥,杜尾今天终于能以人形睡上褥子了。夜里杜尾也没束发,长发有一部分散落出褥子,流到青砖上。谢君垣的视线顺着头发往上,先是脖颈,下巴,鼻梁,最后停在眼睛上。
杜尾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现实里的他用这双桃花眼看人,给人的感觉温润如玉,能轻易勾起人的好感。而在梦里,这个妖狐的风流里带上了邪气,眼神极具攻击性。而现在,他阖眼披发躺在那里,没了那份攻击性,眉目舒卷,几乎模糊了性别。
谢君垣无端想起一句词:“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温乎其仁,玉润外鲜。”杜尾现在给他的感觉就像一把幽玄的古琴,正散发着光华。梦和现实渐渐重叠了,他一时有点恍惚。
脚边的火盆在安静燃烧,炭火发出“毕剥”的一声。杜尾骤然睁眼。
谢君垣躲闪不及,和那双眸子对上了。杜尾眼里映着一点火光,妖冶又狂狷。他的眼神写满了侵略,声音却带着笑:“我脸上有东西?”
谢君垣心跳漏了一拍。
有那么几秒,他的脑子是空白的。然而也就一瞬,谢君垣意识回笼,认真道:“你……令我想起一位故人。”
“哦?”杜尾好像来兴趣了,他翻了个身,面对着谢君垣,“是好友?”
算好友吗?谢君垣沉思:“有过几面之缘。”
杜尾懒洋洋道:“能得你青眼,想来是不同凡俗。”他问:“我之于他,又如何?”
欸?谢君垣不料他如此发问,正待回答,却见杜尾眼里笑意越深,那是个戏谑的神情,他反应过来,也调笑了回去:“只有朋友才能如此发问。你是我朋友吗,杜尾?”
他的神情是少见的鲜活。杜尾一怔,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谢君垣还在问:“做我朋友不吃亏的。你觉得呢?”
杜尾忽地翻了个身,毛绒尾巴占据了谢君垣半片视野。他的声音从被子后传过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妖没有朋友。”谢君垣却不轻易放过他,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杜尾落在青砖上的头发送了回去,而后道:“我是人。倘若你不嫌弃,我就当你认了我这个朋友了。”
杜尾没有回应。
或许已算回应。
谢君垣心头的沉重淡去几分,他带着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松快,很快进入了梦乡。
一睡醒又回到了现实。谢君垣没有立即起身,他在思索这两个梦。神使鬼差的,他往怀里摸去。中衣里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了。“我真是魔怔了。”他哑然笑道。
只是梦而已。
谢君垣惯例是早睡早起的。现在天色未亮,他洗漱完提起木刀出门练功,将近正午了才回府。离院落还有一段距离,他就看到门口站了一个人,长身玉立,披了一件白色斗篷,路人无不侧目,他似无察觉,只安静地看着门。
谢君垣若有所感。他快步走过去,果然是杜尾。
两人见了礼,谢君垣也没问他为什么突然造访,开了门把人迎了进去:“家里人都出去了,害你等了这么长时间,见谅了。”
杜尾笑得很腼腆:“该是我道歉才是,不请自来,叨扰使君了。”他也没想打扰谢君垣,把怀里的材料递给对方,道:“这是做好的资料,我想着不劳烦使君跑一趟工部,就顺便送来了。”他给了资料就想走,被谢君垣一把拉住了:“来都来了,坐会再回去吧。”
也许也不是很想走。杜尾就推脱了一下,骨头不受控制地进去了。大门又合上了。
谢君垣的院子很小,门房是没有的,正堂也紧凑地堆了杂物,充库房使。他把人带进自己厢房,让他在正中桌椅下坐了,道:“我去换身衣服再来见你。”说着给他倒了杯茶,匆匆往内间去了。
他鬓边还有汗,穿得也单薄。杜尾应了,等谢君垣再转出来时,见他确实换了身衣服,只是依旧中衣加外袍的,不由道:“严冬时节,使君该多穿点的。”谢君垣看了眼自己的着装,道:“无妨,自有炭盆,多谢郎君关心。”
谢君垣在内室时粗略翻了一下他带来的文书,只觉心惊,此时便提起:“这起码得一两日功夫才能做完,你也太快了。”何止是快啊,他都怀疑杜尾一晚上没睡去做文书了。但杜尾神采奕奕的,眼下白净,看不出端倪。
杜尾也确实熬了这夜,年轻人,熬一晚看不出什么,但他还是谨慎地揩了粉再来见谢君垣。此时便道:“些微小事,不足挂齿,使君有事再吩咐我。”语气轻松随意,谢君垣便暂时放下心来,只心道之后要找机会感谢他。
两人便聊起天来。杜尾是个极好的听众,决不让谢君垣的话砸地上,句句有回应。他接得巧妙玲珑,谢君垣一开始没察觉,此时便觉得好笑,他观察半晌,道:“杜尾。”
杜尾顿了一下,把方才的对话在脑力飞快过了一轮,才道:“使君有何吩咐?”
谢君垣便道:“叫声我的名字来听听吧。”
杜尾险些把茶杯碰翻,他带着三分紧张,三分意外地注视着谢君垣。谢君垣眼里是微弱的笑意,对他叹道:“我从未听过你直呼我名。我也不想再多一个下属,你觉得呢?”
杜尾领悟了他的未尽之意,愣怔消去,油然升起的是隐秘的欢喜,他尽力让自己显得举重若轻:“好,……君垣。”然而再如何若无其事,嘴角仍是上扬的。
看在谢君垣眼里,就是他这一笑,屋内的严寒都消融了。眼前的杜尾,容貌仍是妖艳卓绝的,但却是有了梦中那妖狐的鲜活影子。谢君垣升起一个离谱的猜测,他道:“入冬以来睡眠也与往常不同。你会做梦么?”
杜尾语气很笃定:“我从无做梦。”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什么,反问道,“君垣近日多梦么?”
“啊是,可能是年末操劳了些吧。”
杜尾自是很关心的,关心盖过了理智,他破例伸出手道:“我略通医术,不如让我给你看看?”
这种顶级文人说的“略通”要做“精通”去理解。谢君垣有点意外,但也没拒绝,让他看了。杜尾抓着他的手把脉,里里外外确认了几次,又看了他舌像,都是康健之态,和他说了判断,惭愧道:“我不精于医术,改日请陆院判来给你看。”
太医院的翘楚?谢君垣婉拒了。杜尾劝了一次,见他摆明了不想麻烦,也只能住口了。只心里想着回去后找师傅探讨下。
他医道上的师傅正是陆院判。谢君垣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杜尾对他难以言说的情愫,自然低估了他的执着。杜尾和他聊天的时候只间或凝视着他,眼神澄澈,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恰到好处的温柔。临别了,谢君垣送他到门口,还要再送,杜尾温和又坚定地拒绝了。
那一抹白渐渐行远了。谢君垣是没追上去,他若是追上去,就会发现杜尾收起了自己的“好后辈”做派,他表情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与雪地相称的冷漠。细看还能找出些许偏执。此时的他和梦里那个杜尾气质虽各异,却又有着微妙的相似,可惜谢君垣是不知道了。